9 第8章 人间蒸发的不只有她们
半个月后,刑侦总队的头把交椅换了人选。
时值聂冰就任第一天,早晨7点,吴瑕照例驱车到一处老式小区,接上了五支队队长杨严震,一同去往单位。
案情发布会过后,“溺亡事故”的舆论风波已经逐渐平息。杨严震尽管挨了不轻的处分,可照旧暴雨烈日、熬夜通宵,带队拼杀在追凶缉嫌的第一线,高涨的工作积极性丝毫没受一点儿影响。
要说杨严震和吴瑕相识,那要追述到十年之前。
杨严震始终记得在命案现场,第一次见到少年吴瑕时的情景。那是在妻子所在工厂附近的河堤旁,记忆里的吴瑕就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他浑身紧绷、双眼通红,脸上流露出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惊。
在受到勘察人员驱逐的时候,那名少年凭着一己之力,挣脱了前来阻拦的警察。直到他看清了尸体惨白的面部,顿时像流失了浑身的力气,突然双膝一曲,面朝着遗体跪倒在地。
一个模糊的字眼从少年沙哑的喉咙里低声唤出,站在一旁的杨严震清楚听到了,那个字是——妈……
此刻,副驾上的杨严震侧头看向左面的吴瑕,叮嘱道:“小瑕,聂总队长才刚上任,今天的全队汇报,你可要小心着点儿覃远军。那家伙人不算坏,就是心眼太小,跟属螃蟹似的就爱钳着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路畅通无堵,吴瑕淡然回应,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来,“范源的DNA对比结果出来了么,他是不是‘彼岸花’的嫌疑人?”
经此一问,杨严震顿时没了话,搭在车门上的右手忽然重重一锤,长长地“唉”了一声。
见他如此反应,吴瑕心里便有了答案——DNA检测结果并不匹配,范源不是十年前曾袭击卢泓琴的那个人。
一段触目惊心的记忆陡然涌上吴瑕的脑海,在那片漆黑、寂静的树林中,他双目垂血,难辨方向,手心里被奄奄一息的卢泓琴悄悄塞来了一支沾了血的圆珠笔。也就是在那支笔上,警方提取到了其中一名嫌犯的DNA样本。
白马过隙,漫漫十载。
人间蒸发的似乎不只有那些下落不明的女人,就连唯一一次被目击到的两名嫌犯,也跟着一并消失无踪。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啊!”杨严震像是说给吴瑕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十年间,专案组对比过上百名可疑人员,但就是找不着啊!单次检验的费用那么高,队里总不能把全国符合条件的男人都传唤过来,挨个儿做一次DNA对比!”
吴瑕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沉默无言。
“还有你说的那个半额怪人,这么明显的外貌特征,找起来应当不难吧?可专案组调阅了案发前15年内的所有病历,排查了500多名颅骨残缺的相关病患,有车祸造成的、有天生畸形的、有被重物压了的,但凡是幸存者全都仔细排摸了一遍,就是找不到那个人!”
一股彻骨的凉意正沿着吴瑕的脊柱慢慢上爬,指尖仿佛又触及到了那张恐怖的脸,他幽幽说道:“尽管没有充足证据,但我一直认为那两个嫌犯互有关联,他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彼此捆绑、共同进退。只要找到其中一个,就好比抽出了线头,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可不就是一个都找不着么?”杨严震又叹一声,“说出来兴许你不信,我到现在都觉得我老婆还活着,我跟她之间有感应,过去只要她哪里不舒服,我当天办案绝对也会不顺。最他妈讽刺的是打她失踪以后,除了那两个杂种以外,在我手上就没跑掉过一个逃犯,就算追到了天涯海角,我都能把犯了罪的家伙给纠出来。仕途是越来越顺了,前年都升做了支队长,这理由听着特别牵强,但我就是相信只有她活着,我才能一帆风顺。”
杨严震说罢,不禁苦笑了一下:“我说的这些,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
“没有,我也相信卢姨还在这个世上。”吴瑕由人及己,话锋一转,“只有找到了那些失踪的女人,才能还我父亲清白,他也已经等了十年了。”
车外,虽值清晨却满眼灰霾,吴瑕打开了车前雾灯,似在一片迷蒙之中开出了一个微亮的缺口,继续向前而行。
早晨8点,刑侦总队的大会议室内,长桌两侧围坐着十个支队的正副队长、政治处麾下的各科领导,放眼长桌顶端,坐在高背座椅内的人正是聂冰。
整整一个上午,刑审、法证、缉毒、追逃、打拐、扫黑、反街面犯罪、防电信诈骗等版块的负责人一一向新任总队长汇报了过往的工作概要,总结了手头正在办理的重点案件。
聂冰细细听着,不时就汇报的情况予以询问,和各支队长对谈时句句切中要点,问问点到核心。这一问一答的环节足足进行了十轮,他仍旧反应敏捷、思路清晰,一来一往间熟悉了成员,大致摸了个底。
轮到政治处汇报时,主任万有良神情复杂,起先还愁眉不展,转瞬又踌躇满志。他一开口便是一通宏观局势,谈及现今的自媒体日益壮大,但凡手握一部智能手机,无论是谁都可以采编信息,发布内容。在这样的氛围下,执法者的所言所行被更大程度地摆到了公众面前。
对此现状,万有良忧虑过后,又显得信心满满。他在投影大屏上摆出了几组数据,称在这陆续几年里,上至公安部,下至基层派出所均建立了规模不等的舆情部门,用以对抗那些抹黑警方形象的恶意言论。
在座的无人不知这几年来,万有良手里一直握有一张常胜王牌,那便是公共关系科科长,吴瑕。
万有良并不揽功,丝毫不吝啬对下属的夸奖:“就拿对外的公共关系来说,吴科长可算是全市……不,哪怕就是全国,他都是首屈一指的警察代表。”
长桌另一侧,杨严震也跟着附和:“聂总,在处理警媒关系和舆情事件上,吴科长确实是十分难得的人才。”
这些年来,吴瑕所获的荣誉数不胜数,条条件件单拎出来,都让人难以望其项背。聂冰的视线移向了万有良身边的吴瑕,目光里透出一缕笑意:“《黄江警讯》我看过,确实不错。”
得到了新任领导的认可,万有良很是满意,拍了拍吴瑕的肩膀,示意他抓住机会,赶紧接棒而上。
吴瑕侧头转向长桌顶端,只见聂冰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他略一颔首,礼貌而谦逊:“聂总过奖了。”
“当下的网络舆论形势,给说说?”聂冰道。
被总队长亲自点到,吴瑕很快找到了切入的角度,起身发言:“传播学里有个词,叫作‘沉默的螺旋’……”
而后的几分钟里,吴瑕向众人解释人们在表达观点时,如能及时得到认同,就会愈加积极地参与信息扩散。而与其相左的观点由于少有人发表,或发表之后,要承受群起反对的舆论压力,那即便有人持有不同意见,也只得选择沉默,坐看另一方势力继续增长,直到彻底盖掉其他声音。
这一现象就被称之为“沉默的螺旋”。
吴瑕就概念深入浅出,侃侃而谈,提到了在当下的社交媒体上被流量大V带过节奏的事件,网民意见基本一边倒,多数时候都符合“沉默的螺旋”这一理念。
“在网上攻击警察群体,成本低廉、手段粗暴,单凭几张断章取义的照片、几段掐头去尾的视频就可以带动节奏。造谣者利用人们痛恨公权力滥用的心理,引导他们假想出诸多的不公不义,点燃情绪,引爆愤怒,不经思考地发泄抨击。”
吴瑕思路清晰、口才了得,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他抛出理论、结合实例,谈到了应对新闻记者、自媒体大V、恶意造谣者、铺天盖地的网络水军时,一名警务人员当有的专业及态度。
没过多久,这一番工作汇报渐渐演变成一场个人演说,到了结尾处,吴瑕环视众人,沉声说道:“警方的对外公关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一天都在不断激战。我辈作为这个时代的警察,面对的是全方位的舆论监督,打击的不仅是线下的犯罪份子。作为刑侦总队的形象窗口,我愿和在座各位并肩作战。”
这一席话一经掷地,长桌顶端霍然传来一阵掌声。
众人看去,就见聂冰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很快也跟着响应,零星的掌声立即蔓延开来,响彻了整个大会议室。
众人之中,唯独覃远军这手拍得最不由衷,等到他汇报时,他也来了一番慷慨陈词,言辞之间对上司万主任、搭档吴科长的观点十分赞同。
说至一半,覃远军话峰一转,又朝着吴瑕去了:“吴科,就你说的那些,句句都在点上。好比自媒体要是少了监管约束,让别有居心的人成了意见领袖,那危害面可就广了去了。现在整个83号独你一位公关刑警,人气有余但精力不足,要是能多复制出几位,那岂不是如虎添翼么?”
“这事急不来。”吴瑕听出了覃远军的言下之意,冲他一笑,“想要把控舆情,向公众传播正面的执法者形象,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所以,咱们才要只争朝夕啊!”
覃远军一拍大腿,终于抛出了一枚杀手锏,向与会人员介绍说就在这个月,宣传科调来了一名新同事,名叫孔翎,原在市特警总队宣传科工作,出演过一部市特的宣传片,流量爆棚、点赞颇高,深受年轻网友的推崇和喜爱。
说到了这位孔警官的外貌,覃远军连道了三声好:“小孔可真是警草中的警草,比起吴科长当年啊,那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看来覃科长对公共关系的见解,还只停留在发言人的颜值上。”吴瑕伸出一根食指,叩了叩太阳穴,“这种想法可要不得,真该要复制的是这里。”
两人一番明枪暗剑,为的皆是维护执法者形象,改善被动的舆情局面。
吴瑕看了上级万有良一眼,就见老万咳嗽了一声,不表态、不开腔,自己顿时心里就有底——培养新人一事,上级领导早已知晓。
那一瞬间,吴瑕忽然觉得没了后援,他本能地又朝长桌顶端望去,与聂冰视线一触,却如蜻蜓点水,并无太大水花。
聂冰几乎不带任何情绪,移开了与吴瑕对视的目光,转问起覃远军:“孔翎人在哪里?让他过来汇报工作计划。”
“好咧,聂总!我这就喊小孔过来!”覃远军朗声答应,立刻拨了电话。
判决一下,这一局中,吴瑕失了半壁江山,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茫茫十载,此刻相逢。
吴瑕履行了当初的承诺,成为了一名警察,可面对昔日的标杆,内心却生起了一份未知的紧张。
(https://www.skjvvx.cc/a/26331/26331731/80794053.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vv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skjvv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