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七日之家6
赵汶生身体一僵,胸口好像有个地方裂开一条缝隙，生出一股酸涩难言的痛意，蛛网一样蔓延全身。
他加快脚步，没有回头,两只脚一高一低,走路瘸得厉害,姿态狼狈，和赵小圆印象里那个高大俊朗、风度翩翩的爸爸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他穿的衣服款式太老,还穿着雨靴，手上带着那种工地搬砖的人才戴的白色编织手套,一眼看过去,已经同四五十岁、生活艰难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
“爸爸——”
赵小圆紧紧追着他身后又叫了一声。
那个人真的好像她的爸爸！
她觉得那就是她的爸爸！
“小圆,怎么还没去学校呀？那个人可不是你爸爸……”同一栋楼的邻居看到,连忙叫住赵小圆。
“他是我的爸爸……”赵小圆很固执，坚定不移。
“是不是爸爸出差太久没有回来。想他了？”邻居看了看男人的背影,实在没有找到和小圆爸爸的丝毫相似之处，又不感兴趣地回过头。
“再不去上学就要迟到了,快去吧,不要跟着陌生人走,也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好好念书，要乖啊。”邻居担心小孩子遇到坏人,被别人骗了,又叮嘱几句。
“要是谁和你说,是爸爸妈妈让他来接你的,千万不要跟人家走,知道吗？”
“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不能吃,饮料也不能喝，就算是认识的熟人也一样，你可以把东西带回家，问过妈妈了再处理。”
“我知道了，谢谢阿姨。”赵小圆道过谢，再往那个方向看去，就找不到那个人了。
邻居宽慰她：“那真的不是你爸爸，你爸爸那么帅气，不会穿成这样的……”
“嗯……”赵小圆点了点头，心里闷闷的疼，“阿姨再见。”
她垂着头，向幼儿园方向走去。一只黑猫不知何时出现在路边，金色的眼睛正注视着她，瞳孔在阳光的折射下，变成一条黑色的窄线。
“猫猫——”赵小圆叫了一声，语气很低落，不复平时的雀跃。黑猫闻声踱着步走到她身边来，甩着尾巴，抬起脖颈略歪了脑袋看她，像在认真听她说话。
“那是我的爸爸吗？”她反问。
季凌微沉默，本来他都已经打算使用眼前一亮或者眼前一黑技能了。但赵汶生只和小圆擦肩而过，显然，他并不想被女儿认出来。
“可能真的是我看错了吧，爸爸还在外面工作呢……”赵小圆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小小的鞋子踩在路上，发出细微的脚步声。
“猫猫，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也天天工作吗？”
季凌微记忆不全，什么都想不起来。但他下意识觉得，他的父母和小圆的父母、宋白羽的父母一样，都是很好的人。一直没有出现，估计是不在了。
没有等到猫猫的回复，赵小圆蹲下身跟小黑猫摆摆手。
“猫猫你去玩吧，我去上学了……”
赵小圆担心自己去幼儿园迟到，加快脚步，再次走到拐角处，又掉进同一个地方。
赵汶生放的石头还在那里，当小圆经过的时候，她也变成了虚影，直接从石头上穿过，再次掉进冰冷的下水道。
季凌微跳得毫不犹豫，为了减小消耗，他变成一枚黑色的发夹，夹在赵小圆的头发上，和她一起在水流里起伏。
入口虽然小，下面其实很深，至少有三米多，小孩子一旦掉进去，绝对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上来。
已经下了一段时间的雨，下水道里面的水位很高，流速也快，直接将赵小圆冲走。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求救的声音，也来不及呼喊，就被浑浊的水流淹没。
城市的下水道体系错综复杂，这里又位于交界处，格外混乱，里面一片漆黑，味道混杂，即使季凌微之前特意看过下水道分布图，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位于什么方位。
他只能尽量贴紧赵小圆，不让自己和她分开。一直到流速平缓的地方，赵小圆才浮在水面上，全身都是污秽的泥水，狼狈不堪。
下水道里什么都有，老鼠、虫子、垃圾、动物的尸体……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靠手去摸，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比传说中的地狱还可怕。
“妈妈——”
“爸爸……”
赵小圆坐在一处石台上，茫然无措，全身脏兮兮的，头发里都是污泥。
她太想哭了，但流不出眼泪。
定定坐了一会，她随意选了个方向，磕磕绊绊往前走，想找到有光的地方，想从这里出去。
“有人吗？”
“我在这里……”
“爸爸，快来接我……”
“我想回家……”
赵小圆跌跌撞撞，不时摔一跤，在下水道里走走停停，像没头苍蝇一样，原地打转，如果是水很深的地方，就退回去，换一个地方重新走。
季凌微猜测，她应该在下水道里整整走了一天，直到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才走出去。也是因为那时候已经到了晚上，赵小圆一身泥水往家走，才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他无法在这里停留太久，不能一直跟着赵小圆。如果一整天都不出现，一定会被周潇潇发现。
他又重新变成黑猫，努力辨别空气中的各种味道，寻找出口的方向，尽量离小区那边近一些。
“猫猫——”赵小圆看见黑暗之中亮起一双浅金色的眼睛，明亮澄净，瞬间使她生出许多安全感。
季凌微想试试能不能把她带出去，如果可以，今天小圆就不用在下水道里面转一天了。
她身上那些擦伤，有些是在下水道里面跌倒后出现的，有些是在落水之后，被水流冲走时，被里面的碎石头、树枝、塑料片划伤的。
“猫猫，是你吗？”赵小圆问。她好像从来没有听到猫猫叫过，之前问问题的时候小猫就没有叫。或许就跟小朋友一样，小朋友有些不喜欢说话，有的小猫也不爱叫。
“喵——”为了证明是自己，季凌微特地喵了一声。
“真的是你啊，怎么掉到这里来了……”
“我来抱你吧。”
赵小圆向他所在的方向走来，季凌微不想被她抱着，朝出口的方向走。
“猫猫别怕，我只抱着你走路，不会扯你的尾巴，也不会揪你的胡子——”
“这里面有很多碎玻璃，踩到之后会很痛的。”
季凌微并不是一个好人，他常常带着恶意去期待一些不好的事发生。当他与小圆这样的小孩接触时，常常有些无措。
他想尽最大可能给予帮助，又担心会引发不好的后果，使她置身于更糟糕的境地。相较而言，如果遇到的是坏人，就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这种矛盾感，时常让他觉得自己是割裂的两个部分。
无法束手旁观，又不敢靠的太近。
所以他总是远离人群。
副本总是能让他和各种人聚集在一起，有好有坏，接触是避免不了的事。如果是纯粹的恶意，他只会欣然而上，反倒是现在，进退两难。
季凌微最终还是没让小圆抱，不快不慢，穿行在下水道之中，小圆就跟在他身后。如果她走得太慢，他会停下来等一等，一人一猫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他们在小区附近、一个打开的排水口爬出来，季凌微打开附近的消防栓，先把自己身上污水冲了一遍。
现在还早，上午十点左右。
周潇潇还没起床，赵汶生不知道回没回家。
如果小圆这个时候回去，可以在家里待一整天。等周潇潇睡醒，发现小圆在家，也不会再给幼儿园老师打电话了。
【电冰箱】：小圆爸爸回来没有？
【电视机】：回来了，在书房里。
【洗衣机】：猫猫现在就要回来了吗，小圆会不会跟着一起回来？
【电冰箱】：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小圆回来，全家人都在，暴露的风险加大了。
【电冰箱】：要是小圆不回家，她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去，现在全身都是泥水
【电冰箱】：如果现在回家，小圆爸爸会发现的
【洗衣机】：要不带她去外面玩一会儿，找个人少偏僻的地方？
【电视机】：附近好像有个公园，工作日应该没什么人过去，找个有树荫的地方待一会
【电冰箱】：我快变成电冰箱了，今天我还想和小圆爸爸一起，去他出事的地方看看。
【洗衣机】：那只能回来了……
【水龙头】：没事，你回来吧，只要小圆妈妈不醒，小圆爸爸不从书房里面出来，就不会出问题
季凌微再次看到水龙头的id一眼，确认这不是情场浪子，不由微松口气，他真看不得这种立flag的话，让本来就艰难的任务雪上加霜。
“喵——”季凌微示意小圆跟着洗洗手，就着消防栓里的水勉强冲了下泥。
季凌微往回家的方向走，小圆却迟疑了，作为一个会按时上课不迟到的小朋友，她不应该旷课，今天应该去幼儿园的。
季凌微回头看了小圆一眼，希望她跟上来，金色的眼睛又圆又亮，像黑色天鹅绒布上的宝石，赵小圆移不开眼睛。
她小声嘀咕：“一天不去学校没有关系吧？”
“我想和猫猫一起玩。”
赵小圆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来。
“猫猫先洗。”赵小圆回家之后，打开浴室的房门，示意季凌微先进去洗澡。这种时候季凌微也没谦让，他体型小，洗得比较快。
季凌微洗干净之后，疯狂抖毛，甩了一圈水，逗得赵小圆笑出声，拿浴巾把猫裹住，再帮忙擦身上的水。
季凌微只剩一个猫猫头露在外面，毛打湿之后，衬的那双金色的圆眼睛更大了。
“哇，是草莓味的猫猫！”
“猫猫等我给你吹毛，我先去洗澡……”
赵小圆又进浴室，一路小跑，非常雀跃。
每当有什么东西引起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停思考的时候，她就不会变得呆滞，维持着活人的灵动。
与此同时，书房里的赵汶生也在想，为什么小圆会突然回来，是因为看到了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小圆在说什么，猫猫？他想到了早上在小区看到的那只黑猫，好像是他昨天从下水道里捞上来的，难道被小圆捡到了，那还真是奇妙的缘分。
不过今天应该是小圆上学的时间，为什么她没有去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也没有给他打电话。
他因为经常出差的原因，平时有事老师都是直接打电话给小圆妈妈，但今天小圆不去幼儿园，这么严重的事，老师如果没法联系上妈妈的话，应该会给他打电话才对……
赵汶生想了想，还是给文老师发了一条短信：【老师好，我是赵小圆的爸爸，今天小圆没去幼儿园吗？】
文老师收到短信，有些疑惑。
这一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两天双休的时候，小圆妈妈就给她打电话说小圆不在家里，今天早上打电话，说小圆感冒了要请假。
这个时候小圆爸爸又来问上不上学的事情，难道这种事不应该是夫妻沟通好之后再决定吗？
“小圆妈妈已经给小圆请过假了，小圆感冒了，要在家休息几天。”文老师解释道。
“好的，谢谢老师。真的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赵汶生道歉。
“没事，希望小圆早点好起来，同学们都很关心小圆，还想来家里看她。”
“小圆平时在幼儿园很受欢迎，今天放学之后应该会有小朋友过去看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家里有人吗？”文老师问。
因为幼儿园就在小区门口，在里面上学的都是附近的孩子。平时在幼儿园一起玩，放学了还能在小区里一起玩，偶尔串串门，感情很不错。
“小圆妈妈那个时候应该在家。”
“好的。”文老师回复道。
“谢谢老师，还有小圆的同学们。”赵汶生再次致谢。
“不客气，我去上课了。”
“老师辛苦。”
赵汶生结束了这场对话，潇潇没有和他说小圆感冒这件事，应该是不想让他担心。
当时他在小区和小圆擦肩而过，确实觉得小圆的脸色有些苍白，原来是因为感冒了。
他暗叹口气，不知道现在小圆有没有发烧，要不要去医院打针？潇潇是护士，对家人的身体健康很重视。如果小圆严重的话，应该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听声音倒是中气十足，精神也还好。
下午小圆的同学要来，到时候他还要留在家里吗，要不要找个机会离开？
他想给小圆过最后一个生日，想再抱一次小圆，有许多话要和潇潇说。还要把债务，以及一些手续处理好，避免给她们留下麻烦。
他想留在家里，又不想留在家里。
只要留在家里，即使不和她们见面，听听她们说话的声音，就觉得很安心。
如果留在家里，这么严重的伤势，如果被她们撞见，就瞒不住。甚至不用去医院，潇潇一靠近，就什么都知道了。
赵汶生正在思考该如何选择，赵小圆已经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了。今天她回来的时候思维还算灵活，记得自己准备睡裙，一出来就发现，那只裹在浴巾里的黑猫不见了。
“猫猫？”赵小圆眼神顿时黯然许多，猫猫总是突然离开，是不喜欢留在这里吗？
她还没有给猫猫吹毛，猫猫会生病的。
想到平时猫猫经常突然出现，小圆又觉得猫猫可能并没有离开，只是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赵小圆又开始在家里找猫。厨房找了，什么都没有，她照例拉开冰箱门检查了一下，里面只有食物。
他们家不会囤太多的食材，妈妈说新鲜的食材比较好，所以冰箱有点空旷，装下一只猫绰绰有余，保鲜那一侧的温度也不算太冷，但她打开一看，里面并没有猫猫。
电冰箱的门有点湿润，水汽凝结。
赵小圆在厨房找过，又失望地离开。
她又回自己的房间，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衣柜、床底、柜子、书架、门后，全都没有猫猫。
她想去主卧，又怕吵到妈妈睡觉，所以没进去。就只有书房和阳台没找过了，阳台一览无余，只有洗衣机。
她去开书房的门，今天房门也被反锁了。
“你在里面吗？”
赵小圆贴在书房的门上，向里面说话。
赵汶生就在门后，不发一言，整个书房安静至极，连呼吸声都没有。
他很想再看一眼他的女儿，想看看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里面总是盛满笑意，看他的时候，眼中是满满的信任和依赖。她总是相信爸爸会把一切处理好，对他有无尽信心。
他动作放轻，贴近地面，想顺着门缝往外面看一眼，哪怕看到的只是一双小小的拖鞋。
他都穿成这样了，自己照镜子都看不出来，小圆还是能一眼把他认出来。只要想到这里，他心中就酸涩无比，生出一股强烈的留恋和不舍。这些浓烈的感情化成绵密的痛意在心中翻卷，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猫猫你在里面的话，出来好不好？”
“不把头发吹干会生病的。”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赵小圆却升起强烈的探查欲，非常想知道书房里面到底有什么。
于是她趴在地上，想顺着门缝往里面看。
书房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猫猫在里面吗？或者说里面是别的东西。
那种突然产生的、近似本能的强烈求知欲，对一个小孩来说根本无法抵挡，何况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并没有意识到丝毫危险性。
一道门似乎将两个世界隔开，但底下那条门缝却使门内门外的联结变成了可能。
【电视机】：艹！这怎么办！
【洗衣机】：小圆会看到爸爸的腿吧！
【电视机】：我突然开机行不行？把声音调到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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