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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东风恶


南衣已经随禹城军一起,跋涉到了山北面的深林处驻营。

她还是暂时留在了军营里,学一些傍身的功夫,强健体魄。等躲过了风头,沥都府中的人彻底将她遗忘,她再进城,帮宋牧川一起成事。

应淮兢兢业业地做起了南衣的武学师傅,他一开始还很谨慎,不清楚这位夫人到底要学到什么程度,便小心地教了一些花拳绣腿,生怕让她磕到碰到,这可就冒犯了。

然后很快,他发现南衣是来真的。每日清晨,她都会绑着沙袋去山里跑上一个时辰,回来之后便对着木桩反复练他教过的动作。天气是稍微暖和了一些,但寒风依然刺骨,如今并不是战时,甚至有不少士兵都会偷懒,唯独她风雨无阻。

他素来敬佩有毅力之人,教得也上心起来,并不因她是女子而轻视她。他一视同仁,将她当成一个真正的战士来锤炼,而她不曾喊过暂停,一次次咬着牙,在泥坑里跌倒再爬起来,手上新茧覆旧茧,一日比一日坚硬。

可南衣知道,这还远不够。她永远记得在谢却山杀压倒性的力量之下,她脆弱得不堪一击。女子与男子,天生力量悬殊,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女子本弱,就给予同情或尊重。

弱者总会被践踏,她想要快点变得强大起来。

日子就在一拳一脚中悄然过去,枝头先觉春,枯了一季的枝桠于不经意间萌发了花苞。

然而,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有个不甚起眼的小兵趁着狩猎外出的间隙,离开了军营。

*

一日后,他出现在沥都府的大觉寺中。大觉寺闭门七日,谢绝所有香客,要办一场盛大的佛事。

那小兵面色急切,有要事汇报,却被骆辞拦在了大雄宝殿外,示意他不可在这个时候打扰东家。

佛前铸钟敲几响,供三献,八瑞相,章月回在蒲团上端然跪坐,阖目合十。

说来好笑,他干的都是背信弃义的事,却格外信神佛,用流水般的银子供奉寺庙香火。每年在家人忌日的时候,他都会请高僧们来做一场法事,为他死去的家人们诵经加持。

法事直到黄昏才结束,待章月回出来后,那小兵才被骆辞带着上前,一行人说着话,一起往后院禅房去。

“那女子自称是谢家长媳……后来,还来了一个男子,姓宋,他只跟我们应都尉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是谁,应都尉便信了他的话,让我们往原先驻营的地方撤。走出去没多久,那地道就爆炸了。”

各地的军队中,都有章月回事先安插进去的暗桩,禹城军里当然也有眼线。

尽管他早就知道禹城军藏在哪里,岐人来问,他也只是推说没线索。

一来禹城军的威胁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这条情报卖不上什么钱,更何况里头是百来条人命,他也没丧心病狂到白白葬送了这么多儿郎,太损阴德。

而且,章月回并不是什么消息都会拿出来贩卖,他喜欢把一个消息发酵到价值最高的时候再出手。

比如现在。

岐人那里的战报是禹城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他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消息。这件事里,搅进了谢家的寡妇,还有看似无害的宋牧川……甚至这操盘手,大有可能是那个身居幕后的谢却山。

这条消息,终于变得值钱了起来。

沉吟片刻,章月回决定对这其中最关键又最薄弱的那个地方下手。盯了那么久,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他吩咐道:“把那个女人抓来。”

——

咻——一支箭自弓弦射出,正中靶心,震得树上鸟儿纷纷离枝。静了几秒,传来少女的雀跃声。

南衣穿着男子的衣服,束着头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营养不良的新兵,身量比别人小了半截。脸上沾着些泥点,不修边幅,但她看上去一点都不狼狈,身上透着蓬勃而健康的生机。

练箭数日,这还是她第一次射中靶心。

不自觉被她感染了,应淮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赞许道:“夫人在箭术上很有天赋。”

南衣笑道:“我喜欢射箭。”

“为何?”应淮有些好奇。

她曾经有一只小小的袖箭,那是第一件属于她的武器,哪怕是睡觉,她都牢牢把袖箭绑在自己的手腕上,像是一个护身符,几次帮她逢凶化吉。

每一次箭射出的瞬间,都是一次小小的赌局,你只能决定射出的那一刻,却不能决定箭在途中会遇到什么,最终会落在哪里。忐忑,期待,浑身的感官都被打开,专注在那一支小小的箭头上。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必须承认,骨子里她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热衷于冒险,而那个人确实送了她一件称心如意的武器。

可她为什么总是会想到他?也许因为他给她留下的东西,可以称之为烙印,阴魂不散地影响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很讨厌,她很想全部忘记。

南衣没有回答应淮的问题,放下了弓,忽然就变得兴致恹恹了。

“随口一说……也不是很喜欢,”南衣道,眼神闪躲了一下,“我去弄点吃的,饿了。”

说着,南衣便匆匆地离开。走到营帐附近,听到有士兵们在议论。

“他居然要死了?”

“是啊,说是重伤不治,我去接粮的时候听说的。”

人天生就有爱听八卦的本能,尤其是听到生老病死,总是下意识就竖起了耳朵。

“上元夜那晚他被人刺中心脏,再好的大夫也回天乏力。”

然后那个名字就猝不及防地跃入了她的脑海。

“谢却山这种卖国贼,这么死还是便宜他了,他就该被五马分尸,才解心头恨!”

南衣的脚步一下子定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他这么狡猾的人,她甚至怀疑阎王爷都能被他摆一道,他怎么可能会死?

重伤不治?是她捅她的那一刀吗?难道是她杀了他?她不可能有那样的本事。

她甚至发出了一声哂笑,以示自己对这个消息的不屑一顾。

他都想杀了她了,他是死是活,跟她有什么关系?

南衣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总觉得像是被人拉住了衣角,忍不住要回头张望。脑中一团混乱,周遭的声音都化作了远去的嗡嗡声,眼前的色彩都变成了奇怪的令人晕眩的图案。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他的死讯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让她如此悲伤。

可眼睛是干涩的,她分明也不想哭,只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有人扶住了她:“夫人,你怎么了?”

一声清朗,把她喊了回来,她依靠着应淮的力重新站起来,面色竟已惨白。

应淮关切又疑惑地看着她。

南衣强行整理了一下呼吸,道:“我想去一趟沥都府。”

应淮有些惊讶:“这就要走了?”

“我去一日就回来。”

“那我派人跟着你。”

“不用!”

南衣斩钉截铁的拒绝让应淮都吓了一跳——派人保护而已,她为什么这么抗拒?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怪异了,南衣连忙解释道:“我怕军营中人跟我出入渡口,会被岐人瞧出异样,反而暴露了禹城军的位置。我一个女子,不会有人注意我的,我去一天就回来。”

南衣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去见谢却山的。

这是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她知道没有必要,甚至很危险,但她抑制不了自己向他走去的脚步。

她总是想起他,带着恨,又带着不可理喻的痛苦,她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自己的情绪。那些隐晦而不容于世的秘密日日夜夜在她胸膛里翻涌着,无法与人道。

她把他遗留在她身上的影响通通归结于恨。她就是恨极了他,所以就算是死,她也要亲眼看着他死。她想看看那个万劫不复的牢笼是怎么崩塌的,她想验证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是不是真的有着和凡人一样的生老病死。

她想看到那个终结,只有这样,她的恨才能尘归尘,土归土。

应淮总觉得此刻的南衣有些怪异,可他毕竟不是南衣的上司,干涉不了她的决定,见她十分坚决,于是派了两个人远远地跟着南衣,护送她到渡口。

他想着过条江就到沥都府了,那儿有秉烛司照应,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南衣当即便启程了,一刻不停地到了渡口,上了船。

船夫只是寻常打扮,戴着一只大斗笠,遮住了面庞。

小舟朝沥都府驶去。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一场寒冷刺骨的大雪,此刻迎面而来的风竟有了几丝暖意,让人有些恍若隔世。南衣心不在焉地发着呆,也没注意到行至半程,江上往来的竟只剩这一叶扁舟。

忽闻船夫道:“糟了姑娘,船底漏了。”

南衣一惊,起身想看看,刚靠近船夫,却见他手里似有银光一闪,南衣下意识一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的动作很快,迅速将一根银针刺入南衣的后颈。南衣还想挣扎,但药效须臾间就散入四肢,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晕了过去。

斗笠下,骆辞抬起了眼。

他还在愁怎么从禹城军里把人绑出来,东家却说,人心并非铁板一块,一试便知。

于是他们做了点手脚,把谢却山将死的假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果然不多时,她便独自一人从军营中跑出,想进沥都府。

也不知道东家是怎么看出谢家的孀妇跟谢却山关系匪浅的——就凭他们在上元节那天一起消失了?

骆辞看着船上昏迷的女人,莫名觉得有点眼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南衣。她毕竟是深宅命妇,露脸的次数并不多,先前他没细问过她的长相,跟踪的探子只说是个挺清秀年轻的女子。

骆辞皱着眉头端详片刻,他这才想起来,竟是有点像那张画像上的女人。

但画像上的女子更为柔弱、楚楚可怜,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走,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可是能跟禹城军一同在深山里扎营的秉烛司党人,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也只是五官有几分相似而已。他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东家要找的那个旧人,怎么可能是谢家的孀妇?

东家要在寺中做满一场七天的法事,外头的事情便都落在了骆辞的肩上。

不过该怎么做,东家都交代好了,他只要按部就班便可。

东家说,如果谢却山的死讯能把这个女人引出来,那方向便是对的。她一定知道很多秘密,最关键的那条信息,当属谢却山的立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从她嘴里拷问出来。

到时候,便能将宋牧川、谢却山、秉烛司一网打尽,这是一笔报酬丰厚的生意。

当然,东家也交代了一句,毕竟是个女子,别弄得太血腥。

也就是这么一说,该上刑还得上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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