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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虎山行


南衣手足无措,一头雾水地看着章月回,章月回却只是朝她笑,狭长的眼微微蹙起,让人觉得又真诚又狡猾。

她转而求助甘棠夫人,但甘棠夫人比她更不清楚这是什么局势。

目光最后才躲躲闪闪地落在了谢却山身上,他八风不动地坐着,如玉的指节摩挲着手里的杯盏。她有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但看上去,他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甘棠夫人还是出来打了个圆场:“孀妇再嫁,与普通的婚嫁不同,多少是一件要谨慎的事……而且说到底,我们也做不了这个主,还是要看南衣自己的意思。”

“章某愿以整个归来堂为聘。”

南衣彻底合不拢惊讶的嘴了,她眼里的章月回又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她少时的心上人,他们朝夕相处,她虽然不够了解他,但她也算得上是世上为数不多了解过他的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洒脱而有趣的人,不过他对事物有一些奇怪的要求,任何经他手的事,都要完美、圆满、一丝不苟,但这些迹象是内敛的,他从不将这些偏执施加于他人身上。

然而世事不能次次都如人意,非常偶然的,他会露出一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又会很快清醒过来,将这抹情绪掩盖。从前的南衣便隐隐觉得,这可能才是真实的他。

重逢之后,她窥见了他最大的秘密,她竟觉得荒诞之中也有一丝合理。原来他将惊天的执着放在了另外的事情上。

她主动退了一步,大方地原谅了他,不想再细究过往的伤害,没有人是洒脱的,只是假装不去看而已,她以为他们之间尘归尘土归土了。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宣告着他对她的执着。

她觉得惶恐又困惑,她回忆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什么让他放不下的?

章月回终于敛了面上的笑意,认真地对上南衣的眼:“只要你点头,归来堂以后再也不会跟岐人做生意,任凭秉烛司差遣调用。”

他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筹码彻彻底底地抛了出来,把所有的主动权都放在了南衣手里。

他就是个偏执的人,他的人生从来就没有中间地段。

堂中一片寂静。

“等一下,你说什么?”

南衣脑子嗡嗡的,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说秉烛司?他当着谢却山的面说秉烛司?那不是……?

“你们什么身份,他心里都门清。”章月回淡定得很,朝谢却山抬了抬下巴。

南衣被这几招连环冲击打得措手不及,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人人都讲究话里有话,让人捉摸不透,但章月回根本就是个没顾忌的混不吝,他喜欢把话直接甩人脸上,把遮羞布全撕了,大家都别要脸了。

秉烛司,在别人那里是禁忌,而在堂上这四个人的心里,却只是心知肚明、没摆到台面上的小秘密而已。

章月回就是拿捏准了,揭穿了也无伤大雅。

谢却山没法否认——他难道要装作刚知道?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章月回的每一句话都在逼他,他脸上阴沉得像是一片摧城黑云。

他半天才挤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话:“章老板真是好大的诚意。”

“我也是怕谢公子为难。毕竟您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边要在岐人那里交差,一边一家子都是抗岐的勇士。家里人私底下在做什么,您暂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难保哪天不得已要出卖谁……令福帝姬带着传位诏书的事,不就是却山公子主动透露给完颜大人的吗?您是靠这在岐人跟前长了脸面,可秉烛司却因此被架在火上烤了。”

砰——甘棠夫人的手一抖,手中瓷盏砸在地上,像是喝了个满堂倒彩。

南衣亦难以置信地望向谢却山——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这不是把令福帝姬往火坑里推吗?先前的新年宴上,他分明还帮了帝姬一把。

她能理解他各为其主,有时候不得不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可她一直觉得,他不会做什么真正伤害别人的事情。

“真的吗?”她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否认。

不要承认,不要承认……她在心里在祈祷。

“是。”谢却山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他给章月回下的套,章月回不动声色地咽下了,借着他的陷阱反过来将了他一军。而此刻,他也不得不全盘咽下。

他袖中的拳头攥紧,但面上端着极力冷漠。终于,他缓缓开了口,平静地道:“既然章老板把话都说开,那我再拦也显得不识趣了,南衣可以自己做决定。”

谢却山起了身,迈过地上那一片杯盘的狼藉。临了到了南衣身边,一抬眼便看到门外那抹刺眼又鲜艳的红色,又顿了顿。

他恨不得一把火将那人掏出来的真心都烧个干净,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连这些都给不了她。

他无法反驳章月回的话,在谢家,在他身边,绝非安稳之所。为了得到岐人的信任,又为了帮助暗中的战友,他不得不把身边的人放到危险的位置再救下来。可在南衣身上,他赌过一回,九死一生,险险过关,他有了软肋,已经不敢赌了。他清楚自己必须送她走。

章月回是个有本事又自私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在乱世里立得稳,活得好。

他都已经决定放手了,她嫁给别人是迟早的事情,他又管得了什么?他袖中拳头骤然松开,面上一抹苦笑,在她身畔道了一句:“章老板也不一定不是良人。”

可他不想听她的宣判,说完便面无表情地拂袖径直出门。

甘棠夫人将颤抖的手拢到了袖中,面上已没了血色,语气像是含了霜:“章老板说得对,谢家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看向南衣,眼中悲悯:“南衣,名门望族又如何,在乱世里说倾覆便倾覆了,护不了你长久,我也希望你能寻个好的安身之处。”

“难道只有男人的庇护才是好的归处吗?我不信,我不嫁。”南衣咬着牙,倔强地驳道。

刚迈出门槛的谢却山步伐顿住,回头望去。

“章月回,你想要怎么处置你的产业,你想要帮谁,这都是你的意愿。归来堂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不会去贪图不属于我的东西。”

章月回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些,但还是朝她笑了笑:“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不用着急做决定。”

更多的话,对着章月回此刻柔软的眼,南衣竟说不出口了。她逃也似的离开。

她的回答出乎谢却山的意料,一丝喜悦从心底生出来,却又有更大的不安盖了过来。他有些挪不动脚了,看着她走出来,目光飘忽着不敢看她,可她越过他的时候,竟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

宅子里没有不透风的事,富可敌国的大商户竟来求娶一个望门寡妇,这稀奇的事很快就在望雪坞里传开了。

这样下去,南衣只会越来越显眼。她必须尽快走。

隔日谢却山去给二姐递了两句话。甘棠夫人便把宋牧川请过来了。

浪荡子章月回带不走她,人畜无害的宋牧川总可以吧?这小子满脑子礼义廉耻,不敢肖想什么别的,也不会给南衣压力。他们在秉烛司,配合得也很好,想来已经有了默契。

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谢却山一点都不轻松,心里酸溜溜的。他觉得自己窝囊极了。他并不能操控着全盘每一个细节的走向,当一点点的失控来临时,尤其是这些失控在南衣身上,便会放大成成千上万倍的痛苦啃噬着他的心。

他已经在某种临界点了。再不解决,他要先疯了。

但即便宋牧川来,南衣还是一样的回答。

“我不走。”

宋牧川有些奇怪,他以为南衣回望雪坞只是一个意外。

“为何?”

南衣沉默了许久,似在思索。

宋牧川不着急逼迫她,跟她讲了一些这两天外头的事情。

令福帝姬已经被安顿好了,不用担心。

完颜骏因为诏书之事失职,黑鸦营有先斩后奏之权,于是将人软禁扣押在府里,等待王庭的裁决。鹘沙如今独揽大权,他的风格就是铁血镇压,外头的形势愈发严峻了。

不过巧的是,就在昨日,韩先旺的密信到了沥都府,提及了诏书一事,幸好他们早一步行动。

听到这里,南衣皱起了眉头,问道:“也就是说,岐人迟早会知道帝姬身上有诏书的事?”

“是。”

有一个念头在南衣心中升起,可她仍有些不敢确定。也许有的时候,打草惊蛇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抬头望向宋牧川,认真地道:“宋先生,谢却山消息灵通,我留在望雪坞里,可以从他身边打探到一些情报,必然对秉烛司的行事有帮助。”

宋牧川愕然。

“这可是个火坑!”

“我偏要跳。”南衣答得笃定。

……

宋牧川走后,南衣在园子里坐了许久,才让身体里莫名的沸腾安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极其冒险又有些冲动的决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有千万个理由让她走,可她就是被一个近乎不可理喻的理由绊住了脚。

天暗下来,她才闷头回到自己的小阁。刚推开门,就被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拽了过去。

那人反手将门撞上,掐着她的脖子直接把她摁在了雕花门上。

她疼得轻呼一声,对上了谢却山发怒的眼。

“为什么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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