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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雨夜客


这段时日,正是南衣最颓丧的时候。

她陷入了漫无止境的等待之中。秉烛司让她静默,谢却山也毫无音讯。

她总是不自觉去想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却山说,天晚便回来。

那时她睡得迷迷糊糊,这句话分明在她耳畔一滑而过,可时间过去了,他说话的声音、语气,连带着那个蜻蜓点水的吻,都愈发清晰起来。

她必须用力地去想,时时刻刻去描摹那一刻的场景,才能确定那不是梦。像是手里抓着一条泥鳅,一不留神就会让它滑走,手里空空如也,仿佛从没真实存在过一样。

他房里那面被涂画过的屏风,被当成破损的垃圾扔了出去。她就站在廊下,看着小厮们扛着屏风经过,她没有立场去阻止。他们之间不容于世的秘密,就是屏风上的污墨。触目惊心,又不堪入目。

她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深闺怨妇。精神恹恹,无所事事。

一条突如其来的消息,终于让她精神了起来。

这条消息来得简单粗暴,毫无技巧。她出门被一个挑夫撞了一下,挑夫将纸笺塞到了她手里,便匆匆地走了。

上头写着“完颜蒲若已秘密前往金陵”。

南衣不认识完颜蒲若,但完颜是岐人的大姓,她猜想这应该是个挺重要的人物。但让她疑心的是……传消息之人是个什么来路?是敌还是友?又是如何认识她的?

怎么传消息传得这么草率,秉烛司也不是这个风格啊。

但南衣不敢掉以轻心,旁敲侧击地到甘棠夫人那里打听到,完颜蒲若竟是大岐手握重权的长公主。倘若消息是真,这里必然藏着大事。她觉得有必要通知宋牧川,让秉烛司去判断真假。

可宋牧川一直都被完颜骏盯得严丝合缝,她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联络他。

同时,她心底里也有一个隐隐的疑惑开始萦绕——完颜蒲若的出现,与谢却山忽然回大岐,会不会有关系?

轰隆一声,春雷滚滚。大雨眨眼间便倾盆而下,檐下雨滴连成了线,义无反顾地扑向大地。

南衣从漫长的思绪里回神,刚准备关上窗户,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隐约的窸窣声,混在雨声里微不可闻。

有人在爬墙?第一更的锣声都敲过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靠近她的院子?

南衣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缓缓从腰间摸出防身的匕首,侧身贴着墙根挪到门口。

果然,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靠近。

那人刚推开门,南衣便扬起匕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但南衣的手已经会挥出去了,险险翻转手腕,利刃擦着人的面颊划过去,登时出现一道不算浅的伤口。

“宋,宋先生?”南衣又愧疚又惊讶。

雨天,翻墙,这些行为似乎和宋牧川这个翩翩君子扯不上一点关系。可此刻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檐下。

他浑身被雨淋了个湿透,脸上还淌着血,唯有一双眼眸,干净地像是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溪石。

“对不起,吓到你了。”宋牧川面露歉意。

“你快进来。”南衣手忙脚乱地拉了宋牧川进门,又谨慎地往外探了探,才将门阖上。

巨大的雨声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像是辟出了一方与世隔绝的空间,显得愈发幽静。这种幽静里还带着某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并非能说得上名字的熏香,更像是刚起床抖开的一床被子,还混着些微的皂角味,家具木材的幽香……

他冒犯地闯入了她的私人空间,而她毫不吝啬地欢迎了他,这让他忽然有些局促,可又很安心。

他今天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摆脱完颜骏的控制,才能来寻南衣。

他不该如此,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船舶司那晚,他看清了在屋顶朝鹘沙射出一箭的人是南衣。可南衣从何知道的消息,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谁在帮她收尾善后?

这些竟都不在他的谋算之中。

那晚的事情起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悄无声息,有个小兵出来伏罪了,可那明显是替罪羊。他有太多摸不清头绪的地方,他亦惊讶于,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默默渡他一程。是一直同行的南衣?还是表面冷漠,实则拉了他一把的谢朝恩?

若非这些日子实在身不由己,他早就该来找南衣了。可真的见到她的时候,他竟开始语塞。

脑中只铺天盖地地想着,乱世中的每一次相见,都弥足珍贵。

也许悄无声息地就没了下一次。

见宋牧川似乎有些走神,南衣拉了拉他的衣袖:“宋先生,你坐下,我来帮你处理伤口。”

宋牧川温顺地坐下来,任由南衣摆弄。他平复了一下思绪,才开口说话。

“南衣,那晚鹘沙的死……你可知道什么隐情?”

南衣心虚地撇开了目光,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闷头帮他先把脸上的水渍和血迹擦干净。

这要解释起来,就涉及到了谢却山的立场,但他一直是不愿意在宋牧川那里袒露身份的,没有经过他本人的许可,她不能随便泄露他的秘密。

而且,南衣也能抿到几分原因——宋牧川看着冷静自持,其实是一个很容易被情感左右的人。

为人太正,心肠又软,这其实是个说谎要命的人,别人能演戏,他却很费劲。

他对谢却山怀了这么多年的复杂情感,瞬间要推翻,在这节骨眼上,谁能承担如此的后果?

就在南衣思绪之间,她微凉的指节时不时擦过宋牧川的脸庞,冰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痛意直触心底。他极力想让自己心无旁骛,眼前仿佛有无数浮光掠影,不由心浮气躁起来。

“鹘沙是我杀的,那天我担心出事,跟去船舶司,见情况紧急才出此下策。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都并不知晓,也算是阴错阳差逃过一劫了。”

宋牧川此时但凡抬眼看南衣,就能发现她脸上的心虚,但他更心虚,他根本不敢看她。

她上完药,轻轻地在伤口处吹了吹,想让药膏快些渗进伤口里。一阵柔软温热的风拂过宋牧川的睫毛,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跟那几簇睫毛一样,在战栗着、摇摆着,飘飘然地去往了一个虚无之地,无法坠落。

他猛地回神,连忙起身后退了一步。

他不该来的,他好像犯了一个错误。尽管无人会指责他,可他为自己瞬间的心旌摇曳而感到卑劣。

“脸上只是小伤,并无大碍的。宋某只是想来看看夫人是否安好,一并问问鹘沙的事情。深夜打扰,实在冒犯,我不能留太久的时间,该走了。”

南衣有些发愣,怎么又喊她夫人了?还这么客气?宋先生有时候突然迂起来,让人有点无可奈何。

“哎你等会!”南衣连忙拉住着急要走的宋牧川,“我有正事要跟你说——完颜蒲若你知道吗?”

宋牧川的面色蓦然严肃了起来:“夫人是怎么知道她?”

看宋牧川这反应,完颜蒲若是真来沥都府了。

“我接到一个消息,说完颜蒲若秘密去了金陵。”

宋牧川站着思索了许久,想问南衣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却并没有问出口。这段时日下来,他早就明白南衣并非同他想象中如白纸那般简单,鹘沙的事,她隐瞒了一些东西,但他不打算刨根问底。他信任她,清楚她的为人,就算隐瞒,也是一种保护和无奈。

更何况,这个消息分量之重,足以扭转一些被动的局势。

宋牧川道:“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很重要,多谢。”

南衣咬咬牙,问得有点忐忑:“谢却山回大岐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这也是宋牧川疑心的点,鹘沙的事情一出,谢却山就被调回了大岐,同时他还得知完颜蒲若进沥都府的消息,放到一起看,怎么都是谢却山的处境微妙。

可谢却山究竟只是失了信任,还是暴露了身份,他不敢去想。

他以为南衣会知道些什么,可她只字未提。

“这背后……会不会是岐人的什么阴谋?”南衣绕着弯子地问。

宋牧川皱着眉头思忖着。

南衣小心翼翼地建议:“能不能派人跟着他?”

半是私心,半是蹊跷。

“我回去就遣人去探探情况,若有什么异常,我会想办法告知你。”

南衣松了口气:“好。”

“对了,”宋牧川又想到些什么,“章月回的归来堂,其实是在完颜蒲若的扶持下才能迅速做大的,听说他曾来望雪坞求娶你……你若与他碰见,还是得小心一些。”

宋牧川打开了门,重新步入了大雨中。

雨夜将一切密会的痕迹都掩去。

——

金陵城未曾遭受战火,鱼米之乡素来富庶,城中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气象。

完颜蒲若秘密南下,一路都扮作普通商贾。她汉话说得好,又极其通晓昱朝文化,在打扮上稍下工夫,便与寻常汉人女子无甚差别。

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想她一入金陵的驿站,便有人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欢迎她,还高呼着欢迎大岐使节。

不日之前,宋牧川传密信给中书令沈执忠,完颜蒲若去往金陵,她想躲在暗处使诈,他们很难拦住,最好把她引到众人瞩目的位置上来。

这封信之后,宋牧川切断了与金陵秉烛司的大部分联系。完颜蒲若敢如此自信地去往金陵,那就说明,叛徒位高权重,很有可能还是金陵秉烛司的人。

沈执忠安排让已经在金陵安家的谢铸出面,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完颜蒲若,宣称长公主殿下是来出使昱朝的。

一下子,完颜蒲若便成了众矢之的,她的存在在百姓之中迅速口耳相传。

这个微妙的举动,让完颜蒲若被迫站到明处,占尽先机的主动都成了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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