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当年
小铃铛捂着眼睛,蹲在老树的树洞里。
树洞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妞妞?妞妞?你在哪~呀?”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树洞前:“哎呦,我们的阿惹妞妞,藏到哪里去啦?”
她捂着嘴巴偷笑,悄悄从树洞里钻出来,向着少年扑了过去:“哥哥!”
她家的墙角,有一颗老树,树干基本都中空了,两个人合抱都抱不拢。树干面对院墙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树洞,大人是绝对钻不进去的,但是孩子能。
小铃铛甚至能撑着树皮,从树根一直爬到树梢上。
少年托起背上的妹妹,抱着小女孩转了一圈:“抓到妞妞了!”
小铃铛“咯咯”直笑。
少年和小铃铛碰了碰头,刮妹妹的鼻子:“你想不想哥哥呀?”
小铃铛“嘻嘻”笑着,扑进少年怀里。
“走吧,娘叫我们回家去。爹爹回来了。”
“爹爹也回来啦!”小铃铛挣开哥哥的手,冲了出去,“我去找爹爹!”
她兴致冲冲地冲进家门,一个和她极像的妇人正在从竹匾上拽发好的麦芽下来,那麦芽一两寸长,盖着粗布,芽黄黄的。
妇人把麦芽扯下来,捣碎,投进装满米饭的大锅里,搅拌均匀,然后倒进温水。一抬头看着扒着灶台的小铃铛,挽着袖子轰人:“去去去,别在灶台边玩,一会烧到了。”
小铃铛就拍着手唱儿歌:“收新米,熬糖稀……”
“糖稀熬成给谁吃呀?”
小铃铛就歪着脑袋笑。
每年秋收,就是朝廷发禄米的时候,娘亲往往会熬一锅麦芽糖装在罐子里,她就偷偷去挖一点、再挖一点,这罐糖吃不到过年就得被她挖光。
妇人伸手去点她的鼻头:“我们家玎珰是个馋嘴猫。”
小铃铛恍然如梦。
时隔五年,她终于又在娘亲口中,听到了自己那个文绉绉的、被不识字的舅舅叫错的真名。
父母对她的期许,从不是引魂安魄的葬仪,而是一生衣食无忧、环珮玎珰、平安顺遂啊。
少年带着个文士走了进来,妇人一抬头,脸上露出笑容:“瑜瑾,带着你妹妹去洗手吃饭。”
小铃铛望着水盆,伸出小手。
文士在他身后探出头:“玎珰,你是女孩子,怎么能把手玩得这么脏?”
小铃铛扮了个鬼脸,往他脸上抹泥巴。
父女二人闹作一团,直到妇人嗔怪地等了文士一眼,拉着小女孩去洗手。
文士就坐在饭桌前,说:“每年发饷,丹蚩人总要来闹腾一阵。过几天要忙,我就在都护府住下了。”
小铃铛装模作样地挽袖子,竖着耳朵听父母说话。
她的指尖刚碰到水,眼前的景象就像水中月一样,碎了。
她被娘亲抱在怀里,匆匆逃命。血从低矮的院墙外流了进来,终于,她们逃无可逃了。
妇人把她塞进那棵老树的树洞,勉力挤出微笑:“玎珰乖,娘亲跟你玩个游戏,你要是待在这里,不管谁叫你都不许出来,等娘亲回来,娘亲带你去集上买糖人吃,好不好?”
她抓住娘亲的袖子,仰着头,不肯松手。
铃铛害怕,铃铛不想要糖人,铃铛想要娘亲。
妇人变了脸色,狠狠打她了一下,哭骂道:“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听话!”
小铃铛吓得一哆嗦,被母亲塞进树洞,用破砖盖好。
漠北的白毛风沿着砖缝灌进来,妇人跑出去几步,又折回来,脱下身上羊羔裘,把她包了个严实。
“玎珰,听话,不准出声,听到什么都不准出声……”
她很听话的,小小的孩子缩成一团,紧紧抿住嘴巴,用手捂住耳朵,把小脸埋在羊羔裘里,连呼吸也放得极轻。
当年,她听到了什么呢?
这段记忆早就不清晰了,她只记得,有“嗒嗒嗒”的马蹄声,有翻箱倒柜的轰隆声,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有不似人的尖叫声,有娘亲煮羊排的挥砍声,还有……还有……
还有娘亲的哭泣声,和身体碰撞的“啪啪”声。
更有朔风咆哮、盘旋着的,凄厉的哀哭声。
那风啊,从白天哭到夜晚,从白毛哭成红冰,从边关要塞,哭到残垣断壁。
天亮了,风哭累了,小孩也冻晕了。
她也不记得过了多久,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被哥哥从雪里挖出来,用娘亲的外套包好。
小玎珰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地问:“哥哥,娘亲回来了吗?”
瑜瑾用力吸了吸鼻子,把妹妹裹好。他要用双手抱住小孩子,腾不出手来,只能用额头去试妹妹的体温。
很烫,小丫头冻病了。
他哽咽了一下,努力挤出笑容:“玎珰乖,娘亲先去舅舅家了,我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她说,嗯,然后被同样年少的哥哥抱起。透过哥哥的肩膀,她看到了自家的屋子。
自家已经没有屋子了。
她只能看到几根没烧完的大柱子,还有空中飞过的灰烬碎屑。
熬糖稀的锅破了半口,里面会不会招来蚂蚁?
还有,她放在床头的布娃娃们,都跑出来了吗?
小小孩混混沌沌地想,爹爹会把房子变回来的吧?
没了房子,他们从舅舅家回来,要睡到哪里呢?
她烧一阵醒一阵,经常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有时候哥哥会拿着雪给她擦额头,凉凉的,很舒服。她烧得吃不下东西,半大男孩就嚼碎了喂给她,有时候是馍馍,有时候是腐肉,有时候是草根树皮,还有时候是虫子。
那个时候,她觉得她的哥哥无所不能。但是瑜瑾也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个小孩子,带着病恹恹的、更小的孩子,要走出百里外……
他们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呢?
哥哥又去哪里了呢?
她记得,哥哥把她藏在一个避风的山洞里,他在她身边来回地走,不停叹气。
好吵啊,她说。
然后哥哥不再叹气,他跪下来,把妹妹盖着的外套掖好,勉强笑着说:“妞妞,睡吧,哥哥去找点吃的。”
可是哥哥没回来。
她被一个大胡子抱起来,那大胡子摸了摸她的脸。她趴在大胡子的肩膀上睡了一觉,醒来看到哥哥躺在地上,用一张草席盖着。
有个人把草席揭起来,她的哥哥抱着窝头,指节发青,手指头都掐到窝窝头里去了。
大胡子蹲在他身边,轻声跟他说话:“小子,你妹妹我带回来了,该闭眼了。”
他伸手去合男孩的眼睛,可是他怎么都合不上。
大胡子又说:“你妹妹的病我会给她治,你安心走吧。”
男孩的眼睛仍然不能合拢。
大胡子站起来,沉默了一会,说:“小妞妞也饿了吧,先给孩子吃点东西。”
小铃铛还是烧得昏昏沉沉的,她被人捏住鼻子,喂了半碗酥油糊糊进去。
大胡子给小女孩擦干净嘴巴,把她抱到男孩身边,说:“你妹妹也吃了东西了,不用去偷东西,也不怕饿死了。小子,你放心,我刘胡子虽然是沙盗,也是讲义气的人。你就安心走吧。”
他伸出手,终于把瑜瑾的眼睛合上了。
大胡子闭了闭眼睛,说话鼻音很重:“小妞妞,过来再叫一声哥哥。”
她有点害怕这个大块头,怯怯地挪过去,去抓哥哥的胳膊:“哥哥,哥哥别睡了。”
哥哥的胳膊比石头还硬,比冰还凉。
她害怕起来,一迭声地唤着“哥哥”,可是哥哥再也没有醒来,她想哭,却被一个小妇人抱走。哥哥的样子被那大胡子挡住,她再看不见哥哥了。
此后半个月,她就在大胡子的营帐养病。
离开大胡子营帐的前一天,大胡子进了她的帐篷。
他侧躺在小孩子身边,说:“玎珰小妞,你怕我吗?”
小玎珰转过头看他,说:“大伯是好沙盗。”
他哈哈大笑,又满脸惆怅地平躺下来:“沙盗就是坏东西,你将来去了舅舅家,见到沙盗要躲着走。”
他喃喃地说:“你这名字,玎珰……你爹娘,是想让你袋子里,啥时候都有钱在响吧?”
“不是,”小玎珰认真地解释,“玎珰,是环珮玎珰的意思,是将来嫁个很有钱的人家,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
“行……行什么?”大胡子怔了一会,才道,“我懂了,你爹娘想让你嫁个屋多田广、牛羊成群的相公,去过好日子吧。”
他摸着孩子的乱发,声音渐渐沉闷:“我们玎珰,以前也是爹娘捧在手心里,有哥哥有族人疼着的……阿惹妞妞啊……”
玎珰听不懂,她还太小了。
她问:“大伯,你为什么要做沙盗?”
大胡子猛然愣住,良久,才滚下泪来:“大伯不做沙盗,大伯活不下去啊……”
“大伯也曾有大伯的宝贝妞妞,我的妞妞嫁了个疼她的相公,要是我的妞妞还活着,孙女也该有你大了……”
小玎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扯着袖子给他擦眼泪。
她用力地说:“大伯不哭,等我将来有了娃娃,我带着娃娃,回来给大伯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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