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在滓秽污浊中长大(下)
日上五更,天将明未明,高墙重瓦的松子营大门已经噼噼啪啪响了半个时辰。里头的人没辙,打开门一看,陆老爷子手杵拐杖,领着若干下人石墩似的立在门前,任凭他们如何驱赶,也不回身半步。
松子营的人并非都像潘达一般有头无脑,他们知道陆鸿华在上海富商圈子里的地位不低,老帅在世时,尚且会敬他三分。如今他一大把年纪来为小儿子以身犯险,好比是把命横在这松子营大门口,就看他们敢不敢踩上去。
然而事实上,叫嚣归叫嚣,松子营没人敢动真格,若真闹出人命来,背罪的定还是他们这些没头没脸的鸡鸭小禽。
“陆老爷,您赶紧回去吧,马上天大亮了,若是让人看见,这丢面子的还是您陆家不是?”
陆鸿华冷着声道:“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儿子。”
“哎哟!没什么好看哒!陆少爷麻溜地就招了,没说半个不字呢!您老放心,咱们头儿没给他用刑,不受罪的!”
“什么?!你说什么!”他猛然抓住他,“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他招了!”
他扯着沧桑的嗓子粗吼,身子颤颤巍巍,甚至脸上的皮肉都在发抖。下人们拉扶着他:“老爷!当心身子啊!老爷……”
“陆…陆老爷!我可不是胡言乱语,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啊!”
那小卒欠身往回躲,生怕绊着他。
陆鸿华如临深渊。他这糊涂的儿子当真是疯了,可他又仔细一想,如果庆归誓死不屈,按松子营狠辣的作风,这一夜下来,必会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他心里既庆幸,又绝望,他的儿子如今毫发无伤,却即将死去。
“我要见杨处长。”
见杨戈旗,其实也是无畏之举,但他还是得去做。
其实前半夜,他已经去求见了张氏夫妇。
“窝藏重犯?”
张傅初坐在沙发上,点起根烟叼在嘴里,纵然张太太是心急如焚,他也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宋枯荣根本坐不安稳,起身呵斥道:
“怎么可能?!这分明是诬陷!他松子营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胡乱抓人啊!”
“是啊太太!你说…这可怎么办啊…庆归他才多大……”陆鸿华声音沙哑,摊着的一双手哆哆嗦嗦。
张太太瞧见他手里新添了一支拐杖:“你先别着急……”
“那你着急什么?”张傅初张口打断她的话,接着对陆鸿华说:“鸿华,你先坐。”
张太太脸色一瞬时暗下来,她心里清楚,张傅初根本不打算帮忙,他早对陆庆归心生芥蒂,又怎会去管他的死活。陆家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张先生,我知道您有办法。”
陆鸿华神情殷切,悬悬而望,仿佛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给了他。
他不说话,只续续断断地吸烟、吐烟,宋枯荣斜眼瞥他,心中厌恶由生,他好似从今年开始,越发的喜欢抽烟,除了在怀了他孩子的尹溪文面前以外。
隔了许久,张傅初才开金口:
“鸿华啊,庆归这孩子从小心思就深,不爱讲话,或许你并不了解他。”
陆鸿华刚坐下没一会儿,听到这句话,气地又一跃站起来,拐杖连连振地。然而他并不敢说一句冒犯的话,只觉得寒心到了极点。
“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张先生,您不愿意帮忙,就权当没见过我这张老脸,不必多言!我陆鸿华从不求人,今夜是一时心急,冒然叨扰了,告辞!”
“鸿华!”
张傅初叫住他,宋枯荣一惊,以为看到了一线希望,张傅初兴许会良心发现,准备行善积德。
陆鸿华背对着他们,心中火烧火燎,常言说患难见真情,如今他算真正看清了张家。身居高位,眼睛看的、心里想的,难免跟寻常人不一样,又怎会屈尊降贵,管这等闲事。
“鸿华啊,不是我不愿意帮,只是此事归于军务,我又怎好插手。”
他将烟掐灭,黑色绒袍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半胸脯。
陆鸿华彻底死了心,头也没回地迈出了门。
“啊?”小卒道:“杨…杨处长还没来呢!”
“我在这等。”
从破晓等到天光大亮,陆鸿华笔直站着,任路人走走停停围观打量。此时的他仿佛比前夜要更硬朗,目光坚定、矍铄,黑白相间的发丝一丛一丛在风中浮动。
没过多久,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松子营大门前停下。杨戈旗从车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整了整衣领和帽子。
陆鸿华拦上前:“杨处长!我想见一面我小儿。”
“他如今是死囚,怎能说见就见?”
他说着向里头的大楼走去,陆鸿华招招手,几个下人抱着好几个木箱,跟上他们。
杨戈旗斜低着头往后瞥了瞥,随即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站在那道:
“陆老爷,这里头你可不能进去。”
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松子营的军机处大楼,陆鸿华乖乖止步,不再上前。
“杨处长!那您是让我见,还是不让我见。”
“见不了,陆老爷快快请回吧。今个天儿又冷,若是冻坏了,咱们这松子营可不担责。”
“杨处长!”陆鸿华又叫住他,手指了指一旁下人举着的木箱:“这些,是陆某的一片心意,还望杨处长笑纳!”
偷偷塞礼的杨戈旗见多了,可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送钱的,陆鸿华倒是头一份。这松子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他就算想笑纳也不好笑纳啊。
“陆老爷,您这……我不能收。规矩是死的,我改不了,我若破了例,就得下去陪您家小少爷了。”
陆鸿华此时已经到了绝境,他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心头像烧着了似的不是滋味,难道他真的要眼睁睁得看着陆庆归死么?这一生中,他亏欠他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临了了,他却依然保不住他的命,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走投无路,也再也不顾什么上下尊卑。此刻,他只作为一个父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给临风而立的杨戈旗磕了一个响头。
他带着哭腔:
“我陆鸿华愿以一世之名做担保,我儿…定是清清白白,还请…杨处长明鉴,查出真相……放过……我儿。”
下人们都吓得心惊肉跳,拔腿跑上前扶他起身,他却仍旧死死跪着,一动不动。
杨戈旗无奈地闭上眼,蒙头叹气:
“陆老爷子!我也给您跪下了!您说说,我能怎么查出真相来!那白纸黑字说的清清楚楚,您儿子也是签了字!画了押!我上哪去还…我还哪一门的清白呐!”
“他才回上海一年多,他认得的人,我都认得,他和那重犯素不相识,怎可能去窝藏他!杨处长!我求求你,放过他吧!”
“陆鸿华!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们诬陷他?!窝不窝藏,认不认识,岂能凭你一面之词!这是那重犯亲口承认的!还能如何抵赖!你说他们素不相识,又有什么证据呢!”
“倘若我说他们就是素不相识,杨处长会不会相信啊?”
“呃!呃……”杨戈旗大惊失色,瞪圆了眼睛看着门外:“张…张太太。”
宋枯荣昂首阔步,高跟鞋一步一响,身披墨红色貂绒大衣,两边手臂随步前后摇摆,脸上眯着淡淡的笑,朝大楼门院走过来,身后跟着三两个保镖。
“张太太!”杨戈旗小跑着迎上去:“张太太…怎么…突然来松子营了……”他半推半就,不太敢明了自己的立场,只能先装糊涂。
她没搭理他,而是先对着跪在地下的陆鸿华说:“你们还不把陆老爷扶起来?算什么样子!”
陆鸿华见到她来了,一下子又有了些安慰,好似一片雾蒙蒙的黑夜里拨出道光来。他乖乖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稳稳站起身。
接着,她又说:
“听说杨处长在找证据,如今我来了,证据有了。可以放人了么?”
杨戈旗脑袋发懵,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这等无稽之谈,张太太怎好意思说出口的?她算什么证据?以为松子营也是靠张家吃饭的?
“啊……”他却半分不敢得罪:“杨某听不明白太太在说什么。”
“你不是说,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陆庆归和那重犯素不相识么?如今有了,我来告诉你,我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是素不相识。”
“啊?这?这……”杨戈旗十分为难,这算个什么差事?当初可没人告诉他,半路会杀出个张太太啊。
“太太,您的意思是?”
她扬了扬眉:“陆庆归从回上海之初,除了生活起居之外,其余他去哪,见什么人,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甚至连陆老爷都并不完全清楚。至于那重犯,不如杨处长将那重犯带到我跟前,我必将他所说的窝藏一事所有细节一一追问个清楚,如若有答不上来的地方,那便是他有意诬陷。”
杨戈旗听得目瞪口呆:
“张太太…您这,可让我太难办了,就算是要翻案,也不能仅凭您一面之词呐!”
“可是您断案凭得不就是那重犯的一面之词么?你可曾问他,陆庆归窝藏他的动机是什么?如果要窝藏,为何不选择放在陆家,或是花钱租一个房子,而要选择人多眼杂的赌场呢?……”
“张太太!这!这……”
杨戈旗急地无话可说。正当此时,外面又来了一个人:
“怎会是一面之词呢?我也能证明,陆庆归这小子,和那什么重犯素不相识。”
杨戈旗此时心里奔涌而来一万个为什么。张先生???他为何也来作证??跟他有一样疑问的还有陆鸿华。
张傅初背着手,走到张太太身边,几个保镖退让一旁。
他一来,松子营上上下下都悄悄跑出来围观,然而个个都闭紧牙关,不敢出声。
“杨处长啊。”他喊道。
杨戈旗立即走到他身前,点头哈腰:“张先生。”
“你们确实是搞错了。”
张傅初跟他们都不一样,陆鸿华是求情,张太太是作证,而他是来纠正。
“啊?什么……”杨戈旗已经没有了询问的欲望,张先生都大驾光临了,这陆庆归还能死得成么?
“呃……张先生,杨某糊涂。”
张傅初笑笑:“你确实糊涂啦!他这小子啊,一贯贪生怕死,更别说铤而走险去窝藏犯人了。你说的那重犯啊,我打听过了,是有精神疾症,是吧?”
杨戈旗想了想,吞吞吐吐:
“啊?呃…噢,是有这么一回事,常年受刑落下的,不过已经好了一些。”
“好了一些,也终归是个精神病人。再加上越狱成功,狂喜,更不清醒了。被抓后,万一是想着能多一个人陪他,便一口咬定是陆庆归窝藏他呢?你说说,疯子的话怎么能信呢?”
“……”杨戈旗哼哼笑,不说话。
“再者,方才我家太太也已经说了,她能证明陆庆归跟什么你们这的重犯并不认识,我也能证明。两个人都能证明,总不算一面之词了吧?”
整个松子营陷入了沉默,杨戈旗左右思虑,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个时候,张傅初又压着嗓子质问了一句:
“难道杨处长宁可听信一个疯子说的话,也不愿听信我们夫妇二人说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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