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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红梅小调


去香港的游船就快开了。

        港口风大,宋枯荣裹在身上的黑披风被吹落了肩膀,露出里头旗袍银白海棠的花纹,她用手盖上,食指间戴着一颗珍珠戒。

        她在风中笔直站着,仪态万方,头上一顶宽大的黑色毡帽,藏起了那张在上海招摇了十多年的面孔。

        张傅初瘫痪在床了,看不见,说不出,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残废。她不知道她是该苦恼还是该庆幸。

        她跟陆庆归,还有他们的孩子,算苟且躲过了一场仇杀。可是,她却再也无法跟张傅初离婚,到他死,他也是她的亡夫,她一辈子都无法脱身了,也一辈子都无法跟陆庆归在天光底下做人。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当务之急,就是先把孩子生下来。

        张家从前到后都静悄悄的,只有尹溪文伏在床前,无休止地呜咽声如淙淙不绝的流水,从房间内一直流淌到楼下。宋枯荣并不确定她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只知道金涵在人前是一滴眼泪也没掉,一举一动跟平日里毫无二致。

        气急败坏时她冲动撩出的狠话,如今却万不能再说第二次。

        她远远地注视着将死般平静的张先生,在上海风云称霸了二十年的张先生,富甲一方、金玉满堂,当了一辈子的人精,算计了一个又一个的身边人,临了了,却落得如此下场。

        以真心换真心,以假意换报应。

        傅初啊,祸福相依,人又怎逃得过天命呢。

        “大嫂。”

        是从苏州赶过来的张傅由。

        宋枯荣点点头,示意他下楼说。二人坐到沙发上,看着这偌大的家宅,意冷心灰。

        她仰着头环视了一圈:“以后这儿,就交给你了。”

        “啊?”张傅由两手握膝:“大嫂在这,何须用我?”

        “我……我想出去一段时间。”

        “啊?大嫂要去做什么?”

        她笑笑,低下了头:“你大哥有尹溪文看照,你放心。”

        “噢。不,”他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由。”

        她眨了眨眼:“你大哥的心早已经不在我这了,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或许,我已经不是张太太了。”

        张傅由拧着眉,似乎明白了一些。

        “你放心,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或许一年之后,就回来了。”

        他点点头:“那大嫂要去哪?我替您安顿好。”

        “不用。让我一个人吧。”

        她不可能让张家任何一个人跟着她,包括小梅。

        “傅由,金涵脾气倔,又死要面子,跟你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瞧她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委屈着,你多关心关心她,她想做什么,想去哪,都尽量随着她去。”

        “至宝刚出生,他是你大哥的长子,也是你唯一的亲侄儿,你也要帮着尹溪文,好好照顾着。”

        “还有那些下人们,都是衷心的很,只要你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会念着你的好。老方,年纪很大了,让他没事多歇歇,别总挂念着别人。”

        她一句句交代给他,就好像回不来了似的。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做了张公馆的家长十余年,要走了时会这般舍不得。她并不是舍不得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东西,她是舍不得任何一段陪了她许久的光阴。

        “你要去哪!”

        张金涵从楼上跑下来,散着头发,穿着长长的拖地睡袍。怒气冲冲走到宋枯荣的面前:

        “你要去哪?你要丢下我吗?!”

        她说这话时,眼眶里竟蜷着泪花。宋枯荣不敢相信,她害怕是自己看错了,所以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你说话呀!你要去哪?!”她接着质问道。

        张傅由站起来将她往后拉了拉:“金涵!”

        她笑笑:“没事,傅由,你先上去看看你大哥吧。”

        金涵甩开他的手,又凑上前,眼睛瞪得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

        “金涵,我想去散散心。”

        她扬眉:“好啊,带上我。”

        “一个人才叫散心。金涵,你长大了,要学会直面一些事情,没有旁人可以替你去面对。我把小梅留在这,让她照顾你。”

        “我不要!”她大叫,两行泪顺流而下。

        宋枯荣不敢相信她竟会舍下面子在她跟前掉眼泪,自张傅初病倒她就一直忍着,可能是憋了太久,不想再憋了,这会儿借机发泄。

        她咧嘴冲她笑了笑:

        “哭什么?怎么了,我走了,从今往后,张家再也没有人能压你一头了,还不高兴?”

        “不高兴!”

        她哭红了眼: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自私鬼!一个一个丢下我,为什么要丢下我!”她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痛哭流涕:

        “小妈,”她抽泣着:“能不能不要丢下我,我再也不恨你了。”

        宋枯荣目光呆滞,她不敢动弹,任凭她紧紧抱着自己。想了想,她们也一同生活了十多年,纵然中间矛盾不断,可如今在这世上,她却只有这个陪她吵吵闹闹拌了十多年嘴的小妈了。

        金涵又何尝不知道宋枯荣的好,何尝不知道她心地善良,从无坏心。这么些年,她们只不过都是被一个称呼牵绊住了,她是张太太,她是金涵小姐,张太太和金涵小姐注定是不和的。

        她紧紧抱住这个想要弃她而去的女人,眼前浮现出了那位十五年前齐长直发,穿水绿色碎花旗袍的宋小姐。是小宋姐姐,她要一直都是小宋姐姐,就好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宋枯荣仿佛也渐渐有了动容,她迟迟顿顿地,也慢慢将手抬起来,抱上了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听话,小妈没有要丢下你,小妈还是小妈呀,就算你父亲病了,我也是你的小妈呀。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一年以后,我就回来了。”

        她当然会回来。她被困在这了。

        金涵吸了吸鼻子,慢慢松开手,看着她:“真的?”

        她点点头:“嗯,真的。”

        安抚完张金涵,她还得安抚另一个女人。

        小梅知道她要走,但没有像金涵那样理直气壮地来质问她。她心疼小梅,在很多时候,她都心疼得不得了。比如她说得那句:“我是丫鬟,他是大学生,怎么都不登对。”

        以及那句:“我愿意当太太的物品。”

        有人肮脏卑劣,却自命不凡,有人高堂明镜,却无时无刻不在妄自菲薄。

        小梅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忙着替她收拾行李。

        宋枯荣带上门,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小梅蓦地一怔。

        她小声对她说:“我要去香港一年,把孩子生下来。”

        小梅其实早已料到,只是憋着一直没问,她颤颤地回过头来,泪光泛泛:

        “太太为什么不带我?”

        她眼神忧戚,像一种畏怯的埋怨。

        宋枯荣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傻丫头,你去做什么?我会找到人照顾我的。你要留在这,经常给我写信,及时告诉我张家的情况,知道了么?”

        小梅点头:“他会陪你一起去?”

        “他不能走。他白白浪费那个时间做什么呢?等把孩子生下来,我再给他找个妥当的安生之所,一切就还跟从前一样。”

        宋枯荣这时的想法就是这样的。她把自己的想法全部说给了小梅听,就连陆庆归都并不知晓。

        小梅不明白爱,她从未爱过谁。爱对她来讲是跟天一样高的东西。她傻傻的看着眼前的太太,从前泼辣子般的张太太,活得恣意又潇洒,如今竟这般为爱痴狂。

        她想了又想,爱是痴狂。

        “以后,你就跟着小姐,她孤单,你也孤单,刚好做个伴。”

        小梅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后来因为这句话,宋枯荣自己忏悔了。对待小梅,她表示忏悔。

        她曾对她说,不要当张家的物品。可她不也是将她当成一个物品一般,送给了金涵么?

        轮船来了,闷声巨响,冒着粗柱状的灰白的烟。所有人一拥而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拎着行李,在蜂拥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像一块面疙瘩似的,韧性十足。可她是最小的那一块面疙瘩,她无助地极力退让,生怕自己占了多的空间,便缩着身子,一个劲儿的让别的疙瘩先挤过去。

        几个疙瘩差点要揉成一团了,不过总之最后也都挤了进去。

        早午的风越来越小,船舱里只呼呼透着一点风声。甲板上的人一小撮一小撮地聚在一块谈心,站着或坐着,总之没有单独的一个人。大家仿佛都跟认识似的。只有她是一个人,她躲在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光和风都顾及不上她。

        船上有很多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高高矮矮的个子,或胖或瘦,有的背影看起来还算挺拔,一转过身来,全是中庸之貌。全没有她的陆庆归生的一半好看。

        她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是一身横纹藏青色西服,格外清秀俊朗。

        她想着想着,就想念起他了。越发的想念,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她就走了,他知道后,一定又要生她的气。他总爱生气,真是小气的不行。

        如果孩子生下来,他会高兴么?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他会同意将孩子送给别的人家么?

        算了,只希望他别再胃疼。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歌声。宋枯荣立起耳朵来听,唱得竟是黄梅小调。那音律一出,她就忆起了小时候在徽州的日子。

        她也准备起身去凑凑热闹,说不定还能跟那位徽州的戏娘交个朋友。

        走到跟前,只见一大群人都围在那,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她继续往前走,想找个空钻进去,但又不敢,于是决定就站在圈子外听一听。

        “山摧石鸟尽,空厢白马飞~”

        ……

        “你做迟媒宴,我共人酒交杯~”

        “送我今宵梦红梅,来世与你重婚配~”

        ……

        “宋枯荣!”

        她正听得入神,却忽然在一片咿咿呀呀的弹奏声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甚至让她觉得很虚幻,游船之上,难道还有人认出了她么?

        她缓缓回过头,迎面刮来一阵暖风,扬起她鬓边的碎发。

        一身横纹藏青色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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