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缘
重新踏上这片故土时,陆庆归看着满街盛景,却觉得尤其疏离。只离去一年,他的心就飞出了天儿外,再也飞不回来了。
他一个人拎着行李走在路上,周身人潮攘攘,耳畔掠过那片言只语,如阵阵风吹,转瞬无声。
陆家正门大敞,就像知道他要回来似的。一进到门内,就听到里头嘈嘈切切的说话声。听起来像陆慕林的声音,他继续往里走,刚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
“小少爷!”
“小少爷回来啦?真的是小少爷!”
他扭过头一瞧。
是百禾那丫头。一年比一年活脱了,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丫头竟然把她那一头的长发剪短了,叫他差点没认出来。
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个空桶。
“你怎么又做这些活了?”他低头指了指她手中的木桶。
百禾摆手一挥,豁然笑道:“害!顺手的事!小少爷回来的真突然啊!也不提前写封信!怎么样,病治好了吗!?”她忙将木桶放下,两只手从他的肩膀处一路捏下来,嘴里嘟嚷:“怎么瘦了!真瘦了!香港的菜吃不惯吧?可算回来了,回来吃好的!”
他满脸无奈地看着她笑笑:“哪瘦了,你就爱大惊小怪!”
“病治好了呢?”她又问一遍。
陆庆归脸色一沉,顿了顿:“嗯,好了。”
这边话刚说完,后头就响起了声音:“陆庆归?”
他转身一看,只见陆慕林大着肚子,两手叉腰从后院门口走出来,整个人都臃肿了不少,不过瞧着气色倒还很不错,身上穿着的那件苹果色的呢子裙衬得她格外红润。他走上前迎她:“二姐。”
这声称呼,叫陆慕林受宠若惊。这是二十四年来,他第一次不阴阳怪气、不惺惺作态,自然脱口而出的一声“二姐”。
她愣了一会儿,木木看着他,这家伙在香港治一年病,不会治失忆了吧?
“噢…噢,回来啦,回来好,回来好,嗯…身子没事了?”
陆庆归点点头:“没事了。这一年,麻烦你跟哲穆兄了。”
“欸这有什么,我没帮上什么忙,都是大哥,嗯…三天两头的往这跑,那…他们见着大哥比见着我老实呢,个个事做的都可仔细了,没半点差错,也就是你那个赌场,你姐夫偶尔过去看看,阿准机灵着呢,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就这样,我这刚才过来就看看,既然你都回来了,那……我走了。”
她说完,身旁的丫鬟就搀着她往外走。忽然,陆庆归叫住她:“欸,你……这,几个月了?”
陆慕林有些茫然,顿了顿才想起来:“噢,才四个月呢。”
他笑笑,点点头,没说话。
看着她小心翼翼走出了门,他才转头进到屋内。
家中陈设一处未变,连气味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走到祠堂里,远远看见陆鸿华的遗像,神色不禁就变得黯淡。他走上前,燃上一柱香,跪在蒲团上叩拜有三。陆慕林说得没错,家里的下人们做事确实细致周全,香火桌前不染一尘,所有奉果和糕点都是新鲜的,蜡烛灯油也干干净净。
他摸了摸膝下的蒲团,忽然间就想起了那日早晨陆鸿华烧香时倒在地上的场景。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却还是一想起就会自责,陆鸿华或许本不会那么早的离开他。
“爹,我回家了。去香港待了一年,走的时候太仓促,没来得及跟你讲,现在回来了,你可不要怪罪我啊。告诉你啊,你以前总说我不争气,我现在可是有儿子的人了,嗯…不过,我当不了他的爹。我现在理解你呀,骨肉呀,分开难受呀。不过还好,让大哥当他爹更好,那样他有爹又有娘。跟着我,没有娘呀。”
“你的那小千金,也有小孩儿了,我看她容光焕发的,你女婿对她好着嘞,不用挂念了,你女儿跟你的妻子一样,嫁对人啦,一辈子不会受苦啦。”
“陆家现在好呀。我回来了,什么也不用想啦,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叫我陆老爷啦。我不喜欢呀,还是小少爷好听。”
……
陆庆归回来后,日日都要去祠堂里跟他那死去的爹聊一会天。其实就是自言自语,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别人,但找不到人讲,只有陆鸿华一直在那,他就讲给他听。他一定也嫌他烦吧?
他记得陆鸿华临死前曾说过一句话。庆归啊,人都会死,死不怕,怕的是死而有悔。他心想,若干年后,他跟陆鸿华埋在一片土地下,到时候,就是一对死而有悔的父子俩睡在一起。
想想真有意思。
这次从香港回来,陆家的人都觉得小少爷沉稳了不少。只有陆庆归自己不觉得,难道沉默寡言,就算沉稳么?难道人没有了念想,就变得沉稳了么?
去了赌场,又是一群人围着他欢嚷。场景跟去年他重新将赌场开起来时一样。真是要命,上海的一砖一瓦,一人一物,都寄居着一段记忆,走到哪,他都能想起从前,他什么时候才能忘掉呢。
什么时候也忘不掉。
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禄和饭店的门口。仿佛上一秒他还站在正规赌场的门前仰望着禄和的二楼,这一秒就踱步过来了。他一定是被风刮来的。
他手插口袋,站在门前,不敢再往前迈一步。隔着一扇高门,他望不清里头的人,只知道门内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忽然间门打被开,是那个小胖子。
“哟!是陆少爷!多久没见您啦!怎么不进来?快进来呀!”
陆庆归僵笑了笑:“你家太太在里面么?”
胖子摇摇头:“不在,没来呢!陆少爷有事?有事去公馆找吧,先生这刚走,家里太忙啦,太太在家里头忙呢!”
“噢。”陆庆归像是才想起来张傅初已经死了,他要不要去张家看看呢?好歹那是他名分上的叔叔,连一个头也没去磕。
“陆少爷进来吃饭吗?上了好些新菜呢!”
“噢,不进去了。你忙吧。”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胖子看着他的背影,皱皱眉,总觉得这陆少爷哪里怪怪的,完全不似从前了。
陆庆归踌躇不前,犹豫到天黑,才决定开车去张公馆。他心中总是慌乱,他甚至不知道再次见到作为张太太的她,应该说些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叩响张家大门。
开门的丫头是个新面孔,似乎并不认识陆庆归。
“您是?”
陆庆归点头笑道:“你是新来的?”
那丫头点点头。
“我来找张…”陆庆归斩断话锋:“我是陆家的小少爷,刚从外地回来,想来吊唁张先生。”
“噢!是陆少爷,太太吩咐过的,陆少爷来,开门便是了!陆少爷快请进!”
那丫头领着陆庆归往里走。陆庆归心里却生起一阵疑团,她为何要吩咐这些?
他一路走进去,张家倒是变化大,兴许是张先生刚逝世不久,家中仍一片素白,见不到任何鲜艳的颜色。
他一眼就瞧见了她,哪怕只是一个端坐着的背影。
一身淡灰色水墨旗袍,靠坐在那张古檀木椅上,头发乌黑,一丝不乱束在脑后。草地上一只黑猫在欢腾地扑着蝴蝶,小梅站在她身侧,二人似乎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些什么,可能是跟扑蝴蝶的小猫有关。小梅捂着嘴笑了笑,她则不疾不徐地拿起手边的茶杯。
陆庆归看得恍惚,他有种这是第一次来到张家的错觉。
那丫头先一步走上前,冲她弯腰禀告:“太太,陆少爷来了。”
小梅脸色突变,转过头来错愕地瞪着他。
而她却迟迟才站起来,缓慢地回过身。
陆庆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淡漠、孤傲,她这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她瞧不上眼的陌生人。
他一度有种时光重乱了的错觉,或许他们还未曾相识。
他望着她,眼眶湿润。
她终于张口,随和一笑:“陆少爷来啦。”
陆庆归的心重重一沉。他不可置信,她竟能将状态回至这般境地,他不得不佩服,他真是佩服到顶。
“我来给张先生上柱香。”
这句话在他们二人之间说出来是多么的讽刺。
张太太点点头:“陆少爷有心了。春迎,带陆少爷过去吧。”
开门那丫头叫春迎,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尹溪文新买来的。
“太太不亲自带我去么?”
他质问她。
她黯了黯,转身坐下,那只黑猫忽地从草地上跳到她怀里。
他接着问:“太太何时喜欢猫了?”
春迎笑着应了句:“噢这是二姨太的猫,大太太寻过来解闷的。”
陆庆归全身僵直,万念俱灰,她真的不打算跟他说话么?难道除了那封信,她就再也没有别的要说了么?
张太太低着头抚猫,随即给了小梅一个眼神,小梅又接着给春迎一个眼神。
春迎领会到后忙走过去:“陆少爷,随我来吧。”
迫于无奈,陆庆归只好跟着春迎往祠堂走去。他根本无意给张傅初上香,说难听一点,他巴不得他再死得早一点。
从张家出来后,陆庆归彻底死了心。是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跟宋枯荣的那场美梦到此为止。
其实要说缘分,缘分就是每个人都握着一根绳子,而你们两个刚好握着同一根绳子的两端。只要其中一个人将一端剪断了,整根绳子就断了,缘分也就尽了。
陆庆归的绳子不仅仅是断了那么简单,他的绳子被风吹跑了,再也找不回来。
可怜的是,整个上海除了他陆庆归感到惋惜外,没有第二个人会感到惋惜。甚至没有一个人在会发觉,陆家小少爷跟张太太再不比从前般亲昵了。
·
第二次见面,是在孙哲穆的饭席上。
一桌人包括孙缪光、孙太太、冯义围、张太太,以及他陆庆归。
全是熟悉的面孔,只是这些熟悉的面孔原本身旁坐着的熟悉面孔,一个个都少了去。
不过饭桌上不说扫兴的事,孙缪光一谈起自己要添孙子了就滔滔不绝,高兴的不得了。只是谈及这类话题,饭桌上还未嫁娶的年轻人就要遭了殃。一桌子人,只有陆庆归是这种年轻人。
“欸对了庆归,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当了家,更得有个家主的样子!”
孙太太附和道:“是呀,庆归过年也……二十五了吧?是得成家了。”
张太太低着头不说话,冯义围若有所思,朝她瞥了一眼。
陆庆归撑着桌子笑了笑:“我不急。”
“害!还不急呢!你大哥,你二姐,都有孩子啦!好歹,先娶个小房在家里呀?有个女人照顾你也是好的。”孙太太说。
“好啦好啦,知道了。”陆庆归不想再说,便曲意附和。
“好呀!”孙太太像得逞了目的:“我来给你介绍,就你姐夫他同学,姓陈,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哩!比你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呀!长的可水灵了,人还乖顺,跟个小羔羊似的,你孙阿姨我啊亲眼见过的啦,改明儿让你俩见见,你看看,保不会差的!信你孙阿姨的眼光!”
陆庆归无奈:“我……不喜欢那样的。”接着看了一眼张太太。
“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说说看,我帮你物色着。”
孙缪光笑道:“还不喜欢?小陈姑娘可不差啦!难不成你还想要你张婶婶这样的大美人啊?整个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个啦!”
陆庆归一怔。
张太太却像个没事人,瞪着孙缪光:“你少拿我说笑!庆归是喜欢比他小一些的吧?”
陆庆归瞧着她那一副跟她毫无关系的样子,像巴不得他赶紧跟别人结婚生子,好保她清白。
孙太太:“噢!喜欢小的啊!那也行啊!”
“我不喜欢。”
他冷冷地说。
“我就喜欢比自己大的。孙阿姨,陈姑娘有多美?”
“呃……啊?”孙太太一时有点迷糊:“美,很美!明天我找个机会让你们见见?”
“好,劳烦孙阿姨了。”
陆庆归笑笑,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没夹住,掉了一半在桌子上,然后夹着另一半送进嘴里。孙哲穆举起酒杯向冯义围敬酒,冯义围也笑着回敬他,孙太太跟张太太聊珠宝、聊旗袍、聊时新发型。
一桌子人乐呵呵地闲聊着,似乎人人都没多大瓜葛,却又有某种面子上的身份能掺和各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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