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一叶障目
前言: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李贺
[Part①·痛心切骨]
“时辰也不早了。”郎中与江雪明说:“张贵人歇息去?”
江雪明从果盘里捎来几个桃子,准备带到房里吃,喊上赵家兄弟和武修文一起回房睡觉。
郎中一看可急了眼,台上的佳丽们是搔首弄姿香汗淋漓,这九界来的御医却宝相庄严不动声色,喊上脚夫一起同睡同眠?
“哎!哎哎!哎哎哎!”郎中立刻跟上,小声询道;“贵人,戏可好听?”
江雪明:“好听。”
郎中:“美女儿可好看?”
江雪明;“好看。”
郎中:“那”
“是不是要我娶一位小姐?”江雪明讲起大白话来,不想谈废话了:“我给珠珠娘娘看病安胎,与穆员外结亲,双喜临门?”
“哎!”郎中一口恶气吐了出去,总算是寻到厢房正门,把张贵人引进卧房里。
江雪明:“剑雄,剑英,你们留下。”
“啊?”赵剑英在一旁听得真切,恩人要结亲,干他们什么事呢?
赵剑雄倒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原本他也想做这个穆员外的女婿,他也想抱着美女大被同眠——恩人能娶亲,他就娶不得么?
这个瞬间,剑雄制不住心底的怨和妒,讲起怪话来。
“恩公,您要姑娘陪床,兄弟还要站在床边看着?去观摩那‘巧把戏’?台子上的曲儿听完了,还要听您使唤‘那话儿’的奇技?给您端茶送水递手帕香巾?羞不羞呀?这是洋人的规矩?”
江雪明没去理会剑雄的阴阳怪气,和武修文说。
“还有你,你也留下。”
武修文干笑道:“我?嘿呵呵”
郎中看不懂了,这招婿配婚的浪漫事情,张贵人怎的喊一群人都挤在这卧房里?难不成真的和赵剑雄说的一样——洋人有怪癖?与女人亲热时要旁人看着?
江雪明解释道:“郎中,我独身一人来大夏旅行,就想去上京见见世面,人生路不熟的,幸好有武修文老弟帮忙,佛雕师傅要我给珠珠娘娘安胎,这是为了报武修文老弟的恩情。”
“可是你要替穆家庄讲亲,这个事情我一人说了不算,也不懂夏邦的风俗,刚才听戏时,我是客人,姑娘家都是主人——我只顾着喝彩,也不好讲些什么。”
“现在兄弟几个都在这里,就请郎中喊姑娘们一个个进来,要真有结亲的意思,轮到我做主人家,姑娘们做客,来接受我的招待了。”
郎中恍然大悟,他一头黑毛耗子,哪里懂得凡俗世界的情爱亲缘,都把男女大防抛之脑后,这讲亲的事情聊成人肉买卖青楼生意了。
除了武修文以外,赵家兄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自小就见到庄里人早上带着猪肉聘礼,中午就把亲事谈好,晚上把女人绑来,一唱一和的成了亲,从没有张从风大人如此麻烦。
“嗨!失礼失礼!失礼失礼!”郎中笑嘻嘻的躬身退步,人模人样的学着奴才德性,慢慢退出去了:“我这就去喊姑娘来!”
江雪明嘱咐道:“一个一个请进来,把人送到,还麻烦郎中你去厅堂候着。这亲事若谈不成,也不会折损姑娘的颜面——你不去听,不去讲,不去比较,就是最大的尊重了。”
郎中心道,这洋人真有佛相,穆家十女轮到自己来挑,不都是从中选一个温柔贤淑面相姣好的了事?那就是进了蔡家庄的奴隶街坊里,选一块好肉罢了——还要顾及女奴的颜面?尊重?笑话!
“好!我不听!我不讲!”
过了一会,就见到一个身娇体弱细柳扶风的女子进门来。
卸了胭脂水粉,褪下戏服花冠,这女儿家在赵家兄弟眼里那是好一朵出水素芙蓉,饶是武修文这种纨绔公子,内心也啧啧称奇——没想到黑风岭这个山沟沟里,居然能养出如此美女。
“奴家见过张贵人,见过武公子。”
她只是对富贵人家行奴婢礼,低下头不愿正眼看人。
赵剑雄先是一怵,又看见来人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精怪妹妹,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也煎熬——盼着恩人能早些把这亲事讲完,他或许还有机会与一眼钟情的美娘子搭上几句话,能有一段缘分。
这长幼尊卑的次序似乎在剑雄心里扎了根,那求情索爱的自由,都像是狼群里分食物,张从风挑剩下的,他才敢去选。
不等这小娘子说些什么,江雪明兀的站起,突然疾行,把卧房大门关上,又回过头来死死盯住这小妹。
姑娘家先是惊慌失措,紧接着结结巴巴的应道;“贵人,您看我作甚?”
下一秒,雪明手里多出来一把刀,是果盘里随来的,也是给赵家兄弟剃须的小刀。
说时迟那时快,他将姑娘家拉去房门一侧,对着梳妆架的铜盆,一手反扣女子后颈,一手持刀狠狠剜下!
刀刃顺着脊梁骨一路往下,女子受了钳制,发不出半句呼痛声来,都被铁掌死死箍住咽喉。
剑英看得脸色发白,却没有声张——恩人救了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剑雄失声惊叫:“张从风!你干甚么!”
只是一呼一吸的功夫,女人背心的脊梁骨突出三十三个脓包肿块,身形也开始膨大,肌肉骨节发出咔咔怪响,变回庄稼汉的原形了!
这汉子褪下一层人皮,那皮囊原本还透出阵阵清淡的香味,此时却和汉子身上的泥草腥气混在一起,剑雄离得近,刚想上去拉扯恩人,见到如此诡异古怪的景象,又嗅见那股子强而有力的“男人味”——他一下子吐了出来,把肚里的瓜果点心都呕得干干净净了。
“我的老天爷呀”武修文也看得攒眉苦脸愁绪冥冥,“男人扮的!?”
江雪明松开这画皮妖怪,心里觉得有趣——
——就和网恋奔现脱了马甲似的。
这“小娘子”现了原形,扭着身体转过头来,又矫揉造作的喊:“贵人!~贵人!~您弄疼我了!~”
到了这个时候,汉子还没照见铜镜,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以为披着香嫩的人皮,背脊处的衣袍叫短刀切开,他就拉扯裙摆娇羞嗔怪道:“贵人也是猴急.要奴家宽衣,也不把下人赶出去!~奴家的清白怎么办?奴家的身子也是这两个粗汉能看的?”
这里说的粗汉,指的就是赵家兄弟。
武修文先是惊讶,然后又开始捧腹大笑。
赵剑雄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一瓶陈年老醋从天灵盖浇下,酸得他睁不开眼。
“郎中喊你来干什么?”江雪明言简意赅,简单直接的问:“说实话,不然就死。”
这汉子依然沉溺在美妙幻象中,依然没有发觉自己现了原形。
“郎中要奴家来陪贵人做快乐事,修欢喜禅,扮一对鸳鸯.”
看来这“丹鼎痛”是无药可医的病,脑子不灵光,治不好了。
[Part②·拨开这叶子,撕下这脸皮]
江雪明没有犹豫,抓住壮汉,再次押到梳妆架前,一刀贯穿后脑脊骨,断了脊柱中枢,这汉子呼了一声痛,两眼发白瘫软下去,屎尿横流倒地毙亡。
这个时候,赵剑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江雪明还在检查尸体,随口问道:“剑雄,我杀了这个美女,你恨我么?”
剑雄不敢应,他没见过恩人的雷霆手段——
——诛杀玉真仙人时,只有武家父子在场。
“你不说话,那就是恨,却不敢说?”江雪明仔细解开这画皮妖怪的衣服,看见背脊处的丹窍,用小刀割开肉瘤,就见到里面发白的“还丹”。
赵剑雄立刻说:“不!不不不!不是!”
江雪明一边研究这个还丹,一边与剑雄接着说:“如果我说,是我使障眼法,把这美女变成糙汉,再一刀杀了她,你恨我么?”
“我”剑雄这时候慌了,他也想过这个事情。
恩公突然暴起杀人,杀的还是穆家庄的千金小姐,那泼天富贵都变了过眼云烟,都在这一刀里消失了!
人总是会轻易相信美好的,抗拒恐怖的——他暗暗想着,会不会是张大人使了些法术,把女人变作男人,找些借口推脱,坏了结亲的好事哩!
他跟在张从风身边,那就是欺害良民的从犯,可是张从风这一刀下去,千娇百媚的美娘子居然变成这般模样——要他如何相信?如何说服自己呢?
江雪明从床榻掰下两块木料,当做筷子使,就把这画皮妖怪体内的还丹夹出来。
与这血肉还丹一起离开尸首脊梁的,还有一缕鲜红的丝线——
——它不似人体的血管或筋络,与结缔组织完全搭不上关系,就是虫子的分泌物,像蛛丝或是蚕丝。还丹便通过这些丝线,一点点将人肉里的元质抽离,送到这些丹药里。
“剑雄!”赵剑英要老二清醒过来:“这地方就是妖洞魔窟!哪里来的美女?有也送到黑风岭去!叫百目大王蒸了煮了!一锅烹了!恩人问你!你为何不应!难道你不想为恩人挑担了?你要留在穆家庄跟这些画皮人妖过日子?”
这赵家大哥也没安好心,他与赵老二想的差不多,只是讲起话来要慢半拍,若不是逼急眼了,也不会出来讲老弟的坏话。
这句话讲的很有水平,一下子把剑雄喊醒,把仇恨都送到百目大王那里去,也一下子“提醒”了张从风,这黑风岭上的妖魔才是主要矛盾。
“啊啊.”赵剑雄心乱了,他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大哥说的是说的是.”
雪明割开这还丹,就见到厚实的血肉蜡壳里,密密麻麻排布着十数只白夫人幼虫,它们见了空气立刻从丹药中钻出,不一会就失了力气,垂死挣扎没有声息了。
以雪明多年的猎魔经验来看,这种诅咒应该结合了魂威灵能,将圣血打入凡人体内,因为仙蜜的作用,不会立刻毒发,三十三颗还丹吸干身上的元质,就变成了力量的种子,让其他人服下这些丹药,圣血在肚腹中安胎发芽,这才算正儿八经的完成授血仪式。
这种授血仪式的传播效率非常高,只要一个人,就能制造三十三颗保质保量的低级力量之种,和光之翼的授血方法很相似,只不过光之翼用的灵能触媒是以混沌之种为载体,造出来的授血怪物要更强。
比起零号站台的授血传统,譬如换血输血,播种维塔烙印,喝下特定的灾兽血液,按照配方在实验室里制造圣血——夏邦的妖魔炼起丹来,那是方便太多太多了。
江雪明把尸体翻了个身,再剖开这庄稼汉的肚腹,就见到肠胃空空如也,似乎身死的那一刻,圣血开始失衡崩溃,肚子里的白夫人成了暴乱的馋虫,为了挣扎求生,开始疯狂的吞吃同类,吞吃这副尸体的内腑。
交缠在一起的虫巢也证明了雪明的猜想,这巢穴呈一张蛛网形态,缠丝交错之处有一个个血红的绳结,所有绳结指向一个中心,那核心便是红里透黄的赤血金丹,也是大夏炼气士所追求的气海内丹,而脊椎的丹鼎穴窍里养育的还丹,则是仙药外丹。
也就是说,黑风镇里几百户人家,都已经被佛雕师傅改造成了授血怪物——
——他们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似乎觉得一切照常,依然遵循着世俗规矩浑浑噩噩的活着,把“丹鼎痛”当成传家宝,生下儿女之后,就能吃到爷娘丹药,在癫狂蝶的庇护下长大,自然是无病无痛身强力壮,到暮年被脊梁里的还丹吸空,拿一部分交给血玉观音换仙蜜,镇住丹毒痛苦,最后取身体里的还丹传给已经成家的儿女,如此反复循环。
“剑雄!”江雪明洗干净手,把刀子交到剑雄手上。
剑雄惊愕,不由自主的退让半步。
江雪明得知事情原委,是怒发冲冠热血沸腾的可怖神态:“我救你一命,现在要你报恩,这人是你杀的,你敢认么?”
剑雄踌躇些许,内心在天人交战,要接受考验。
“我杀的?”
江雪明:“我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怎么可能会杀人呢?就是你杀的,接下来还有九个姑娘家要进来,要你继续杀八个。”
武修文在一旁应道:“对对对!对!治病救人的医生呀!不能杀人!要是张大人动了手,珠珠娘娘也不敢要他去侍奉陪伴了,赵二爷,你要掂量清楚,你兄弟二人连熊都敢杀!杀人却不敢了?”
“聒噪!”赵剑雄霎时红了眼,他哪里杀过人?从未想过这般事情,武修文一开口,他就有了勇气:“就算是我杀的那又如何?不过是上刑场走红台!洗干净脖子”
“你清醒一点。”江雪明只觉得和这些原始人沟通起来十分困难,要砸碎他们心里的锁实在太难了:“我是个无法无天的人,你和妖魔讲什么律法纲常?刚才你可听清楚了,我问他,要他说实话,他还要和我做快乐事,当欢喜鸳鸯——你听!我?我和他做鸳鸯?到底是谁发痴发疯了?”
“佛雕师和郎中做了这些画皮美女,拿来戏弄我们,试探我们,说不定还要迫害我们毒杀我们——我送他上路,要他投个好胎,去个好世界,寻个风水宝地,找个好人家,结束这痛苦轮回,再也不要回这黑风岭的无间炼狱,不然世世代代都做人肉鼎炉,世世代代都被妖魔吸血吮髓不得好死。”
此番言语好似透骨钢钉,字字贯通剑雄的心。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握住血红的刀,守在门边,起初是呼吸粗重,后来却愈发平静了。
“恩公,喊下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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