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奈何奈何
前言: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白居易
[Part①·法宝]
精怪妹妹踏上廊道时,看了满目疮痍的庭院,瞥见木梁立柱上的伤,那都是芬芳幻梦制服狼妖时留下的战斗痕迹。
这狈犬比起恶狼要机灵得多,闻见些血腥气味,马上清醒——
——或许“姐姐”已经遭难了!这院落里四处都留着霸道蛮横的肃杀剑气,稍稍踩上地板的裂痕,就感觉脚心发凉,皮肉也跟着隐隐钝痛起来!
有高手!是修出身外化身,真元纯粹灵力浑厚的仙人!
“贵人.”
她看见张从风满面春风走过来,立刻吓得浑身发软,就想找个借口溜走。
“贵人.我腿软,吹了冷风,想去小解.能行个方便?”
小狗崽当时就要下跪,与她蛮不讲理莫名自信的狼大姐完全不同。
武修文连忙去扶,硬要这披着人皮的妖怪直起身来,小声说道:“小娘子贵为穆家千金,怎么还没过门,见了夫家就要行跪拜礼了?成何体统?”
“你别讲这个阴阳怪气的话。”江雪明沉声道:“修文,实话实说,不要吓唬她,也就只有她运气好,排在最后一个,要是她再发疯,这亲事也配不成了。”
武修文听见命令,这太监捡来的野孩子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自然知道张贵人在想什么,于是立刻变了一副脸——向精怪妹妹震声质问。
“这屋子里有九具尸体,却没有一个女人。佛雕师傅和郎中净干些缺德事,要拿这些披人皮的妖魔来消遣兄弟几个?开张贵人的玩笑?你可知道张贵人是什么身份?在九界朝廷,那是给皇上看病的一品大员!”
“我好心好意请来这神仙人物,送到黑风岭照料珠珠娘娘,给你血玉观音菩萨几分薄面!哪里想到你们居然敢戏弄张贵人?配亲?我呸!”
“是是是是.”精怪妹妹低头认错,受了武修文一嘴巴唾沫,变得被动起来。
武修文要恶人先告状,送来的“美女儿”死得只剩一个了,难道还要张贵人负荆请罪么?
他接着呵斥道:“让我揭开你面皮!看看究竟有几张脸!”
武修文的手一抬起来,精怪不敢反抗,只想求饶。
“别!别!我错了!我错了!仙家饶命!仙家饶命!”
江雪明立刻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实话,不然你死定了。”
武修文跟着呵斥道:“实话实说!否则和你那贱种大哥一般下场!血肉都叫虫子啃光,留下一身皮毛做衣裳!”
精怪听见狼哥哥身死的消息,她心里起了怨,却在恐惧中迅速消散了,她连眼泪都不敢流,半点恨都不能表达出来,只能实话实说。
“佛雕师傅喊鼠郎中来使唤我们兄弟二人”
“要我们变成美女儿,来侍奉张贵人,要吹吹枕边风,问清张贵人的身世,问出此行来意,珠珠娘娘安胎兹事体大怠慢不得,若是歹人起歹心,要害她难产。灵光大佛怪罪下来,我们这小小黑风岭留不下一个活物呀”
这么说着,精怪又往前走几步,依靠在门边,看见屏风旁铜镜下白狼的尸首,硬挤出几颗眼泪,变成委屈巴巴的娇娘模样。
“可怜我姐妹二人,只是大人物手里的玩偶把戏,使唤来使唤去,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可怜我姐姐”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江雪明没有立刻听信这番言语,而是朝着武修文眼神示意。
要讲起武修文的脾性,他察言观色的功力已是炉火纯青,有个从宫里出来的干爹就是不一样,只一眼就知道张贵人要问什么。
武修文立刻问:“你讲得可是真话?”
狈犬刚想点头,又立刻浑身一寒。
武修文恶狠狠的骂道:“你这片精(古时指有龙阳之好,男人扮女人的蔑称),先前兄弟几个已经审过你大哥,还在这里假惺惺的哭丧!想骗谁哩!?”
精怪妹妹马上改口:“我是公的!我是公的!此话当真!此话当真!”
江雪明也好奇,这么大个村镇,难道真的一个女人都找不出来了?要喊这些村夫和妖魔扮美女?和赵剑英说的一样?这细皮嫩肉的女人,都送去山里蒸了煮了?
于是他问道:“你抬起头来,我问你,这庄子里的女人都去哪里了?”
经过武修文这么一吓唬,狈犬再也不敢胡诌瞎扯,全都如实告知。
“黑风镇上,千事万事都不如生产大事。好生养的婆娘都要藏着供着,由鼠面郎中统一看管。”
这“看管”二字听得江雪明火冒三丈——
——因为在远征旅途中,也有类似的鬼域魔城,授血怪物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在一个人吃人的环境里,癫狂蝶圣教如果做大,做到一手遮天,就得想办法可持续性的圈养人类。
夏邦这地界的医疗水平还停留在凡俗世界两三百年前,要讲怀胎生产的事,胎儿难产孕妇暴死的几率高的可怕,所谓“好生养”是一种非常稀缺的资源,要拿还丹做聘礼来换优秀的生育资源。
之前雪明了解到,这地方的镇民在生育儿女之后,才有资格传承还丹,获得授血怪力长寿之身,独门独户的独生子,都有打井取水围圈养猪的好力气。
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统一看管”的前提下,佛雕师傅作为灵光大佛的代理人,像是饲养畜牲一般,不光能决定黑风镇上每个普通人的生老病死,还能决定男人如何使力气,女人如何配夫君,老人如何卖血肉。
儿女受了黑风岭妖魔的恐吓,受了父母亲的教育,要继续听受血玉观音的礼仪教训。
“贵人.”狈犬看见江雪明脸色不对,立刻问道:“贵人发怒了?是我哪里说得不对么?我立刻就改我立刻就改.”
江雪明问道:“你详细说说,这个看管是什么意思?”
“配亲事也要鼠面郎中和司祭来把持,哪里有这么简单呢?”精怪解释道:“富贵一些的人家,府院里人丁兴旺,与菩萨结的善缘也多,缴还丹送香火,年关还有节礼钱财,鼠郎中自然会照顾,为家里的少爷们配些好生养的婆娘。”
“若是穷苦人家,心里也吝啬,没有多少慧根,不愿把还丹交出来的,膝下也只有一个儿郎,卖力气换不来多少钱财,就配个贱种,龙生龙凤生凤嘛。”
“虽说都是乡里乡亲,可这黑风岭也有长幼尊卑高低贵贱,若是配亲大事没人操持,那老鼠嫁去龙凤家,就乱了伦理纲常啦。”
“结亲的事情,鼠面郎中不点头,宗族司祭不认账,哪里轮得到痴男怨女去私定终身呢?所以送到您这里来的都是男人——已经出嫁的清白妇人不能来,待嫁闺中的黄花闺女更不能来。”
这就是封建时代的“鬼”,它跟着树木的年轮往前狂奔,到了现代社会,依然萦绕在人们身边,看不见也摸不着,一讲起来就觉得惊惶发怵。
“贵人?”狈犬不敢接着往下讲了,因为江雪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贵人.我可是实话实说了,您也要一言九鼎”
江雪明:“我不杀你,还想麻烦你接着答。”
狈犬立刻献起殷勤,肢体动作又开始扭腰送臀献起媚来。
“哎!您问!您问!”
江雪明指着门内拔步床里的尸体。
“这些汉子是怎么变成美女的?还有你?我记得妖怪要修成人形,起码得两三百年的功力。”
青金的大狼狗想要获得人身人性,像狼哥奥斯卡这种VIP,也是喝了不知道多少万灵药和白夫人元质,一点点改变基因,慢慢从军犬变成半狼,最后也化不干净狼头狼尾,像白狼和狈犬这两头怪物,能变成活灵活现的仿真人,简直是神乎其技。
“是佛雕师的法宝”狈犬开口就后悔,它回到黑风岭恐怕也没有好下场,只是武修文在一旁用阴仄仄的脸色示威恫吓,它的脑子转得慢了一些。
此前武修文带着重金来黑风岭求仙缘,也见过这六样宝贝,可狈犬不知道的是,武修文只知宝树的能耐,不知其他五样宝贝的神通。
江雪明:“嗯?”
“是是法宝。”精怪立刻坦白,破罐子破摔,只想着保住小命:“有六样法宝!婆娑剥皮树可以织皮造肉,使人改头换面,送我这畜牲一身人皮。”
江雪明:“其他五样呢?”
“这这.奴才我就记不清了”精怪挠着脑袋,那发髻也解开,变成披头散发的疯婆娘:“记不清了.”
它不敢说“不知道”,张贵人能杀它大哥,自然也能杀它——没有用的东西,就是命不久矣的废物。
“想不起?不记得?”武修文瞪大了眼,恶狠狠的逼问道,“莫非要我剥了你的人皮!狗脑子才变灵光?”
“想起了!记得了!”狈犬连连求饶,看赵家兄弟没有表态,它立刻使些妩媚眼色,扑倒在剑英面前,心想这伙人或许不是铁板一块一条心,于是娇滴滴惨兮兮的求救。
“别剥我的皮!别剥我的皮呀!”
[Part②·天生神力]
这个时候,在一旁看了许久的赵家兄弟却有些不忍。
原本赵剑雄就对这“小姑娘”有好感,赵剑英与老弟一样,兄弟两人凭着本能来认人办事,自然不如武修文和张从风那样果敢狠厉。
说大白话就是,这狈犬披的人皮,恰好长在兄弟二人的XP上,人为了XP可以做很多蠢事,说很多蠢话。
就算是大唐圣僧,见了半截观音,徒弟再怎么讲好话丑话,圣僧也要把这美女妖魔从树上救下,从土里挖出,更何况是这两个野人村夫呢?
剑雄已经开了心眼,知道这些“女人”都是妖魔变化,可还是过不了这一关。他讲起稀里糊涂的好话,和张从风说。
“恩公,我们打杀它的兄弟,又要它出卖自己的主人,逼它进火坑受煎熬,它也是一心求仙,想要一副人皮,不曾伤害过我们——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你要当罗汉?”江雪明回头云淡清风的问了一句,“常伴血玉观音菩萨身边?要这小狗陪你一起读经书?”
剑雄不敢应,与恩公对视时,他从恩公眼里看见一把雪亮的刀子,那锋刃洁白无瑕,传出鬼哭狼嚎,一时半会竟分不出谁是妖魔,谁是鬼怪。哪怕他感受不到真元灵力,只这一眼就让他两股战战,再不敢多嘴。
“要不拿刀来,我再给你修面,给你剃度。”江雪明骂起人来难听得很:“没出息的乌龟王八蛋,祖宗十八代传到你这儿真是白活一场,全都活到狗身上去,你投错胎了吗?本该投到畜牲道里?不然怎么还跟这条狗讲起感情了?你爹现在要是听见你这话,他妈死了都得给你气活!”
“我救你的命,你要为这条狗说话?它还想上我的床套我的话,给它喝人血吃人肉的主子带点好消息!”
“你怎么不直接投到佛雕师门下?他会混元造化功!保你成仙成佛!我没那个能耐!~”江雪明耸肩摊手:“我都没成仙,怎么教你成仙?”
剑雄只觉得羞愧难当,心意失守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有多么的糊涂。只是多看一眼这画皮美女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就不由自主的生起怜爱之意了。
这不怪剑雄,在罗平安这位仙人眼里,现代社会也是这样,从来没有变过——不论泥塑偶像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只要有一副好皮囊,也有信众去跪去拜的。
在一旁观望的剑英倒是学乖了,没有讨这个骂。但是这个迟钝稳重的大哥,却要和张从风讲起夏邦的道德。
“恩公,你别去怪剑雄,我跟着武修文一路走进来,黑风镇里风调雨顺,真如它以前禾丰镇的名号。若不是血玉观音菩萨的庇护,没有还丹之力,哪来如此好的畜牲庄稼。村镇里最困苦的人家,也穿得起棉布衣裳,后院里也有井水”
“您有所不知,我和剑雄从胎光县来。庄里闹了瘟疫,家家户户受病痛折磨,秋天抢收时体弱无力,冬天就饥病交加,付不起诊金药钱,掏空了家财还要易子而食——如此一比,我倒希望赵家庄有个观音菩萨了,至少有一颗还丹在身,我全家又何惧病痛?也不必带着剑雄远走他乡,父母两亲曝尸荒野受狼虫啃咬。我兄弟二人要与野熊搏命,拼一个富贵呀。”
说到这个事情,不等江雪明去答。
武修文嗤笑道:“你怎敢断定,胎光县赵家庄的瘟疫是天灾,不是魔祸?”
赵剑英被问住了,他也想过——
——去年惊蛰时,山林里蛇虫走兽都苏醒,有野狐禅到县城里讲经,与县太爷闹得不欢而散,再到谷雨时节,这瘟疫就起来了,县太爷再去求仙问药已经晚了。
“况且呀”武修文站在张贵人身边,说话也有几分狗仗人势的硬气:“就算是天灾,这老天爷没有一点过错么?!你全家就应该死在瘟疫天灾里?赵老大,你不去怪老天爷?不去怪瘟疫?现在却要怪张大人残忍?你要用道德圣剑来砍杀张大人?讲他残暴无道乱杀人?”
其实江雪明心里捏了一把冷汗,要他独闯黑风岭,这趟旅途会凶险得多。剑英和剑雄两个脚夫好歹能保住他的行李辎重,让他空出手来专心对付妖魔。这蛮荒之地想要找食吃找屋睡实在太难太难——它与以往剿灭癫狂蝶圣教的旅途完全不同。
以前雪明可以风餐露宿单独行动,有通信支持,最多三四天的功夫,就能沿着铁路回到文明世界修整补给,吃好睡好,万灵药喝完又是一条好汉。
可是现在呢?出门去爬山问路对付妖魔鬼怪,没有可靠的情报支持,没有前期工作,没有地方群众基础,没有可信的伙伴,到了人家的主场拿家伙开片,都得考虑下顿饭的着落。战死不算什么,困在山里不得出路,最后饿得虚弱无力,万灵药也用光,被毒蛇咬死,被野兽吃掉,这才是荒唐事。
赵家兄弟受了蛊惑,一言不合就开始商量散伙的事。好在武修文这小机灵鬼成了团队里的架海紫金梁,他这么一通说道,反倒是破了剑英剑雄的心魔。
“他妈的好厉害的妖魔!”赵剑英暗暗骂道:“狗日的老天爷!险些让我变成不仁不义的卫道士!受了恩公的救命之恩,却要仇人的讥讽暗骂来点醒我这木头脑袋!”
跪在一旁的精怪狈犬眼看没有法子,赵家兄弟也不为它说话,它就不敢主动开口了——这妖魔得了人心才厉害,没有人去支持,它也做不得什么怪。
“你好好想想,其他五样法宝都有什么能耐,讲不出个所以然,我剥了你的皮!”剑雄站在武修文一边,完全忘了此前的仇恨,可是嘴上依然会提几句怪话:“让太监的好儿子披着,他歪嘴巴钩鼻子,爷爷我看了就生气!不如剥你皮来!成全这片精!我问你!你到底记不记得!”
武修文小声应道:“你才片精,什么怪癖呀!恶心.”
江雪明在一旁看得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完全没想到这对小兄弟能站到一起去。
狈犬先是受了呵斥,浑身一颤,又抬头看剑雄。
“记得!记得!不过我我还有疑问,要是能饶我一命,佛雕师傅问责,也要有个说法.”
它指着门里的尸首,好声好气的问道。
“这些伙计,还有我大哥,都是张贵人杀死的?”
剑雄大声应道:“是你爷爷我!”
狈犬不信:“当真?”
剑雄也不怕那佛雕师傅来找他麻烦,立刻说:“就是我!”
江雪明杵了杵剑雄的胳膊:“他天生神力嘛。”
剑雄有样学样说——
“——我天生神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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