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慕春遥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帮师父求姻缘。
她拿着那个奇怪男子给的两支姻缘签,拉着苏德来到了月老庙后园,这儿有一颗低矮又硕大的姻缘树,挂满了一支支红色鎏金的姻缘。
慕春遥看姻缘树低端的枝干红色的绸带挤得满满的,倒是顶端因为太高,还没几条带子,她想:当然要把姻缘签挂得显眼一点,月老才看得见。于是搬来梯子,让苏德在下面扶着,自己爬上去。
“你小心些。”苏德道。
“放心吧。”
她很快就爬上了最粗的枝干,又扶着其他一些枝桠继续往上攀缘,待摸到了最高的一片枝叶,她便开始系姻缘签,她在上面写了居辞雁的名字,为谁祈福,就写谁的名字,若是祈求夫妻恩爱不移,就把两人的名字都写上。
系好了姻缘签,苏德在树下催她,可是她一点也不着急,半蹲在树上,扶着枝桠举目四望,整个月老庙的风景尽收眼底,她看得到所有的光景,有相携的爱侣,有争执的母女,有在花树下发呆的姑娘,还有那个势利的老头,仍旧被围得水泄不通卖着姻缘签。
人们像是没有看见那个老头方才的作为,或者说,看见了,也全作没看见,因为他的手上有大家都想要的东西。
慕春遥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男子,他很好看,眉眼规整锋削,严肃又深沉,是不管怎样都掩盖不了俊拔容貌的程度,难道她怔怔让他牵着手,是因为他好看的缘故吗?
他为什么哭呢?为什么看到他的眼泪她会心疼?
为什么这么熟悉……
为什么为什么……
她竭力去想,却思虑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一方画面闪过,是他含着泪,高举匕首刺向她的身体,可是画面里的她却一点也不怪他,反而还心甘情愿,眷恋不舍。
她喘不过气来,心口生疼。
还来不及反应,她就从树上掉了下去。
苏德抱住她的一瞬间,那种感觉好像又消失了。
她重又站直了身子,看见苏德皱紧了眉头。
也许他也意识到她的不对劲了。
他这副样子让她很不习惯,不自在地把剩下的姻缘签塞给他,笑道:“我没事,喏,你的姻缘签,快去系吧。”
苏德手一扬,随手系在了脑袋旁边一颗低矮的枝桠上,拉着她道:“走吧。”
“可是,你还没写名字,你难道没有喜欢的人吗?你难道不想有喜欢的人吗?”
慕春遥被他一步不停地拽着走,心里有些替他着急。
“不需要。”苏德说,“我苏德的姻缘,不需要求。”
在被拽出园门前,慕春遥回头看了一眼,恰看到一方整洁干净的红绸带,从姻缘树上缓缓飘落。
早知道就不给他了。她想。
慕春遥戴好了斗篷,和苏德走出月老庙。
居辞雁早已备好了马车,就停在庙前的一棵古树下,一个车夫在等着他们。
慕春遥和苏德矮身钻进去,马车很朴素,但车内食物和日用所需一应俱全,缓缓行过闹市,出了城门,车夫一甩马鞭,马蹄嗒嗒便快了起来。
城外风沙极大,慕春遥掀开帘子,本来想看看城外的风景,却被大风吹得吃了一嘴的沙。
“呸、呸……”
苏德哈哈笑着,把水囊递给她,等她喝完水,又取出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一本正经道:“吃这个,别吃沙。”
说完憋不住,又哈哈笑了起来。
慕春遥捏紧了拳头,咬着牙,想给他那张俊俏的脸来上一拳,可是考虑到自己的拳头可能还没离他半米远她就会被打趴下,遂作罢,化悲愤为食欲大口大口吃糕点。
偏偏苏德这小子不识好歹,伸出一根指头来戳她气鼓鼓的脸:“慕春遥,你的脸,怎么跟个球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怎么忍得了,她扑过去,照着他身上捶,竟然锤得他落荒而逃,从马车这边挪到了另一边。
“女侠饶命饶命!”苏德捂着胸,好像她要对他图谋不轨一样。
慕春遥手一挥,画了条三八线,把马车分成两半,两人各执一半。
“谁越界谁小狗!”慕春遥认真道。
空气一时寂静,苏德眨了眨眼睛,眼底是懵懵懂懂的笑意,他懒洋洋地,又小心翼翼,将脚越过了一点她画的界线,她翻了个白眼,又用脚把他踢回去,他再来,她再踢,他再来,她再踢……
慕春遥终于懒得理他了,将脚缩回马车车座上,扯了条毯子,蒙头睡去。
马车颠簸,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着了。
听说北泽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最漂亮的星星,有吃不完的烤肉和牛奶,晚上人们还会围着篝火跳舞,一定很好玩,到时候就可以去体会一下了。
不行不行,还是解药重要,先把师父的解药拿回来,然后再去玩,带着师父一起去。
她和苏德,是朋友了吧,虽然他有时候嘴巴很损,但关键时刻他总会保护她。
到时候,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他们的……
“喂?”看她蒙着脑袋,半天没动静,苏德放轻了声音唤她,“慕春遥、慕春遥?”
没有回应。真睡了?
他蹑手蹑脚地探身过去,轻轻将她头上的毯子扯下来一点,让她的鼻子露出来。
“傻子,憋坏了怎么办?”他端详着她熟睡的脸,自言自语,声音里,是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温柔。
她的睫毛忽而颤了颤,他屏住呼吸,以为是自己吵醒了她,不想她的嘴巴又开始嘟囔起什么来。
做了什么梦呢?
他笑着猜想,而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容凝滞在了脸上。
他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扶着膝盖,正襟危坐,闭着眼,听见马蹄疾驰,听见风声呼啸,这些都在预示着危险,在路上的人,怎能不多几分警惕?
她是他要利用的人,何必投入这么多心力?
免得到时候,脱身不了。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
“我们回去吧,他们已经走远了。”
逢安城楼,寒风凛冽,站着一个紫衣女子,和一个白衣病人。
居辞雁已经难以站稳,须由崔南珠扶着,才能勉强支起身子。
他看着那一架他为她安排的马车从视线里疾驰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帘子似乎要掀开一角,他以为还能看见她,不想又迅速合上了。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居辞雁想要拼尽气力喊她,喊她停下来,然后,留在他身边,或者他们一起走。
可是他刚叫出她的名字,寒风就侵入体内,刺激得他咳嗽不止。
眼中有泪,滴在袖上,他拂指,赫然一点殷红。
他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崔南珠怕他再受风寒侵袭,急急催他:“回去吧,看不见了,你明知道……”
明知道是永别了。
他笑了笑,笑出声来,笑出了血泪。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没有与他的小徒弟道一声“再见。”
而她还满心欢喜,做着和他一起在草原的篝火旁跳舞的梦。
慕春遥这一觉便睡了两个时辰,等她醒来,已是傍晚,听得外面刷刷的声响,而他正从帘外钻进来。
她问他:“下雨了吗?”
“没有,是风。”他说,“这是一片荒野,外面风很大。”
“哦。”她揉揉肚子,感觉空荡荡的,又饿了,便拿起一块米饼吃起来。
见他坐得正经,定定地看着她,她不由得笑道:“你不困不饿吗?休息一下。”
苏德摇摇头,一脸严肃地瞪着她的脸。
慕春遥正腹诽:他怎么有时候怪怪的……
他突然爆笑起来,指着她嘴角的一点饼屑,笑得似乎眼泪都出来。
唉,这才是正常的苏德,不嘲笑她就仿佛整个人要发霉了的苏德。
慕春遥默默地用舌头将饼屑舔进嘴里,顾自就着水喝。
苏德也和她吃一样的东西,不过他可不像她这么知足,边吃边抱怨:“这东西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
慕春遥瞥他一眼,道:“我觉得挺香的,纯天然的农家粮食,你是不是在北泽王宫锦衣玉食惯了?”
苏德没理会她的讥讽,肚子还是要填饱的,他边吃边说:“等走过荒野,到了城镇,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嗯嗯。”慕春遥敷衍地应着,心中竟然有些感动。
马车一阵晃荡,她差点没噎着。
苏德猜测是风太大惊了马儿的缘故,便对车夫道:“往树林里走。”
不远处便有个小树林,可以挡一阵风。
慕春遥和苏德,便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
苏德懒洋洋地斜倚着车壁,慕春遥睡也睡了,吃也吃了,不知道做什么好,她想起来初见时,她和他的争论,便饶有兴致地挑起了话头。
“我记得你说,除了自己最爱的人,其他人的生死与你何干……那么,如果把其他人换成你自己呢?”
“什么?”苏德道。
“我说。”慕春遥拉长了声调,让他听得更清楚明白些,“如果要牺牲最爱的人去拯救自己,你愿意吗?”
苏德眼皮一跳,“你、你在说什么?”
怎么还是听不明白,慕春遥以为他没听清,打算放大音量再说一遍:“如果……”
“我不知道。”他打断她的话。
原来他听懂了啊。
“苏德,你真是个自私的人。”慕春遥半开着玩笑,却没等到他的反驳。
“是,我就是个自私的人。”苏德承认。
她没想到他这么较真,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我开玩笑的了,救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不先爱自己怎么去爱别人呢,是吧?”她又说。
他转身看她,眸深似海,水波荡漾,似乎要涌出来,“在北泽最高峻的巴颜喀雅山脚下,有一座石头城,城里葬着数万守边战死的英灵,原本那个地方只是一块超度亡灵的集体墓地,后来,百姓们仰慕先烈功绩,带着永生石前去朝觐……”
她静静地听着他讲。
“祭拜英灵的同时,也希望自己的灵魂得以超度,罪过得到洗涤。”
“去的人多了,便筑起了一座城。”
“哇,那你们北泽人很懂得感恩呀。”慕春遥道。
“不。”苏德的眼睑垂了下来,“是犯的罪过太多。”
“……”慕春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似乎很难过的样子,便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想要给他传递能量,“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我一定会去。”
她没有问他,他却顾自道:“我将要犯下大罪,只有去北泽的圣城,才能洗清罪孽。”
“既然是罪孽,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为了自由,身不由己。”他忽然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矛盾之处,痛苦地抱起脑袋。
慕春遥不再试图安慰他,她发现她理解不了他在想什么,他才十八岁,又是北泽年纪最小的王子,按理,应当无忧无虑、天真恣意,可他有时候确实是这样,有时候,又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他也曾有过一段不快乐的过往吧,那些他轻描淡写带过的脊背上的伤疤故事,应该只是他遭受过的磨难的一部分。
如果他也能像她一样忘记一切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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