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慕春遥已然走远,消失在他的视线。
苏德像是被抽光了力气,终于安静下来,他居高临下地斜睨着跪在地上呕血的侍女,深邃的眼睛藏进夜色,难以猜透情绪。
“殿下……殿下饶命……”塔娜奄奄一息地叩头,身体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伤痛,剧烈地抖动着。
若换作别人,早就没了九条命,可苏德似乎不生气了,他扔下一袋钱,淡淡道:“你走吧,月俸翻倍,晋一级侍女。”
塔娜震惊极了,她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可没想到自己倒得了如此大的奖赏。
“谢殿下……谢……殿下……”塔娜叩谢之后,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
“呵……”苏德轻笑一声,转身走进了热闹中。
他来到那一群篝火旁喝酒跳舞的人群之中,讨了一罐酒,让人在身旁侍奉,一碗一碗地往肚里灌。
痛快,真痛快,他好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地喝过酒了。
一个热情的姑娘来邀他跳舞,他欣然应允,起身将姑娘抱在怀里,歪歪扭扭地迈着步子。
“殿下、殿下醉了。”姑娘觉出不对劲,纵使和苏德共舞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她还是娇羞地提醒。
“没醉。”苏德笑了笑,步子又转而变得稳健起来,将姑娘抱起,在空中转了一圈。
此时,整个北泽都处在一片热闹和欢腾中,没有人发现,新娘已经不见了。
“哟,三弟,回来了?”巴拉挺着大肚,走上前来打招呼。
姑娘识趣地走开。
苏德的脑袋忽然昏昏沉沉,眼前的身着礼服的邋遢大汉的身影也模糊了,他晃了晃头,竭力辨认着巴拉的脸,一个酒嗝从嘴里打出来。
巴拉嫌弃地挥了挥手,想要驱散迎面扑来的酒气,大大咧咧道:“三弟,喝着么多呀?”
“是……是啊……嗝。”苏德醉醺醺的,应完,嘻嘻笑了笑,脸色一变,一拳就照着巴拉脸上打去。
巴拉捂着脸,吃惊道:“你怎么……”
话未说完,另半边脸,又遭一拳。
巴拉伸手格挡,苏德直接拽着他的领子,和他扭打起来。
原本还在欢舞的人群大乱。
巴拉被苏德骑在身下,咿咿呀呀大叫着:“疯了——三弟疯了——”
那一场大病,苏德昏睡了一整个冬天,春天醒来的时候,看到和煦的春光,他忽然开始迷茫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醉酒欢歌,声色犬马。
那一条朝圣之路,他不再赤足前行。
而是骑着骏马,怀抱美酒和姑娘,被达官贵族前拥后簇,一路欢歌,好不热闹。
抵达圣城,他便遣散了众人。
并不进去,只是抱着酒水,倚靠着已被近千年岁月涤荡沉淀过的城墙,那是最虔诚的圣徒带来的永生石,承载着哀思、悔疚,与信仰。
他的身后,是千年来为守护这片土地而战死的亡灵。
北泽是游牧民族,世人都以为,他们会把彪悍的夜行者——狼,或文明始祖——火,作为他们的信仰图腾。
可事实并非如此。
千百年来,北泽人的信仰,从来都是这些为守护家国而浴血奋战的英雄。
苏德在他们圣城的城墙外坐了很久,他闲闲散散地坐着,看高峻的巴颜喀雅山山脚下飒美的风光。
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
直到远方号角吹响……
有大事发生,就在近日。
苏德终于整理衣衫,走进了圣城。
总有一代又一代的守城人,为守护这座圣城奉献毕生。
这一代的守城人,已至耄耋之年,满头华发,穿着满是补丁却洗得肃静的僧衣,脸上带着超然世外的笑容,终日在一座座墓碑前,洒着圣泉水,为他们作一场又一场的超度。
明天,大魏柔惠公主和北泽大王子的大婚便将举行。
苏德的心里像装了一个战场,千万个战士,在战场上互相厮杀,两败俱伤,仍争不出个高下。
很乱,恨复杂,痛苦,又不知道,如果……停止这场纷争,会不会更痛苦。
自由,是他一直渴望的事情。
他从小就厌恶这个世界。
他并不想当谁的领导者,他只想领导自己一个人,他更不愿每天被逼着学习计谋、武功、指挥、御骑、交际等诸般为领率人心而必须学会的技艺,他觉得无趣极了。
他只想懒懒散散地照自己的方式去荒废这一生。
可偏偏上天不如人所愿,赋予他无上的才能,赋予他甩不开的尊贵身份。
他生来,便是北泽的王子。
抗争的结果只是遍体鳞伤,从小到大,只要有所懈怠,母后的长鞭便会挥到他背上来。
身心俱疲,他愈发厌恶这里。
如今,终于得到了一个承诺。
一条释令。
可是他又有了新的牵绊。
从前渴望自由的心,被一个女孩紧紧拴牢。
他要回去吗?他要舍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重陷囚笼吗?
一个人,怎么能对抗得过整个世界?
……
“法师,我该如何做?”
禅香萦萦,先道耳耳。
苏德只觉脑海一片空鸣,迷茫不知何处去。
守城人静静地站着,犹如圣像,慈爱又宽容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看过太多困于尘俗的人,有人脱胎换骨,有人坠入万丈深渊,皆是各自心甘情愿选的路。
他只说了一句话,苍老久远似亘古之音,苏德如被醍醐灌顶——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的身上有很多伤口,有习武时失误所致,有战场上为敌所伤,有母亲鞭打的,有自我残伤的……
还有一道,是在逢安城的山崖,他为了护她,手掌砸到了石头上,手心里裂开一道血红色的沟壑,深深的,刻进复杂的纹路里。
心甘情愿。
纵使逆风而行,自焚而亡。
可能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吧。
情意,往往不知从何而起。
他一直告诉自己他对她的爱护不过是为了利用她换取自由,可是如今,他不要了。
他不要自由了。
他可以重回阴霾,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只要她,只要一个她。
于是他将自己的那一块永生石放了上去,然后上马,马不停蹄,一刻不停歇。
他要回去。
其实本来,他就是想放她走的,哪怕她不在他身边,只要她幸福快乐就好。
想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见到她的时候,他只想带着她远走高飞。
可是她显然已经不再信他。
一直照顾她的侍女拼死将他拦住,他才懂了当初居辞雁的话——
“你不会。”
“伤害她你会后悔。”
真是该死,果然一语成谶。
是不是只要和她相处过,就无法不被她的魅力感染?
以心换心,人性复杂,但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所以他没有为难那个侍女。
他和自己的哥哥打了起来。
一方面为她争取离开的时间,另一方面,巴拉竟然想要占有她,他又气又恨,只能借此发泄。
大魏公主不见了!
事情终于败露。
本来喜气洋洋的人群一片慌乱,千人齐齐出动。
其其格勃然大怒。
苏德被押禁到王宫殿前,他又看见了那条鞭子,血淋淋的,在他眼前不断放大。
“苏德,你可知你的父王已薨?”
空荡的大殿,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母亲站在阴影里,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威厉,振聋发聩。
“我知道。”
一道鞭子打裂苏德的衣衫,他面无表情。
“你可知,北泽现如今正处于危巍困局?”这一声更为狠厉的发问,其其格试图叩击他的心门。
又一道长鞭落下。
“我知道。”苏德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冷漠得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一道又一道长鞭落下,苏德的口中终于喷出鲜血来。
他用拇指用力一抹,阴鸷地笑了一下,重新站起来。
一步一步,走进阴影里,逼近他的母亲。
“我是知道,可是知道又如何——与我何干?”
最后的那一声问,他发了狠,直将她逼得跌坐在身后的王位上。
“这王位,谁爱坐谁坐;这北泽国,谁爱守谁守。”
“亡了又如何?王威正盛又如何?”
其其格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大幅度的表情,她震惊极了,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自小便与众不同,可他从来,也不敢如此激烈地顶撞她……
巴拉说得没错,他疯了,苏德疯了!
苏德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扣紧了她的脖颈。
其其格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恐。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他红着眼,对着她嘶吼,“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我是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她的心忽然一片哗凉,像是被冰封冻住了。
她被掐得脸色发紫,自然无法回答他,他便自问自答:
“我只是你巩固王权的工具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放开了手,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
其其格止不住地咳嗽,稍稍缓过来些,便惊恐地往王位后躲。
“来人!来人!”她的脊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和他之间,隔了一片天窗照下来的天光,她退无可退,将尖利的指甲都要扣断,声嘶力竭地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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