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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梦醒


  这仿佛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街道,纵使倾尽力气,也是徒劳。

  傍晚时分,街道两边高耸的楼宇遮挡住西坠的落日,连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周围充斥着压抑的灰暗,直压得人仿佛连气都喘不过来。

  啪嗒!啪嗒!啪嗒……

  一声声紧密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无人的街道上响起,无比突兀。

  声音传来处,一个稍显瘦俏的身影浑身裹在白底紫缎的华丽衣袍下面,怀里抱着一个蓝色的包裹,从身形上依稀分辨出来是个女人,却看不出年纪长相。脚上穿着一双银白色的贯底高跟皮鞋,慌乱急促的步伐使得鞋底与水泥地面碰撞出密集清脆的撞击声。

  看装扮,这女子定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却不知为何如此慌张。

  叮啷啷啷……

  女人的身后,突兀的响起铁棍与地面的摩擦声,十分的刺耳。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身材倾长,手里拎着一根幽黑的金属长棍,浑身都藏在黑色衣帽里,脸上带着一张红色的脸谱面具,鲜艳的仿佛能滴出血来。

  啪!啪!啪!啪……

  女人明显更加慌乱了,奔跑的声音便如同断了线的雨珠般响起。但是奈何离黑衣人却越来越近。

  “何必呢?人不是都得有一死?呵呵呵呵呵……“

  一阵分不清男女的中性声音乍然在耳边响起,女人就如炸了毛的猫一般,边跑边侧转头向身后望去,步子不自觉放慢下来。

  黑衣人脸谱面具下的双眼里流露出促狭的目光,右手倒拖着长棍,不疾不徐地跟在那女人身后,像是一只捉弄老鼠的猫。

  “跑!跑快些!只要你跑的够快,你就死不了。”黑衣人见到女人放慢脚步,并没有立刻追赶上去的意思,反而戏耍地说道。

  听到黑衣人的话,女人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狠狠咬了下嘴唇,想要鼓起力气继续跑。刚迈出没几步,却又突然站住,像是用光了全身力气似的,身体摇摇欲坠。

  只见这女人转回过身来,这时才看清她的长相。鹅蛋脸庞,面色略显苍白,几缕发丝从发束里偷偷溜了出来,和着汗水凌乱地贴在额前。琼鼻玉唇,两叶英眉斜飞入鬓,竟似男子般颇有几分英气,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脸上虽然略沾了些土灰,倒也难掩白净。竟是个美妇人。

  “人都言你血罗性格孤僻怪异,杀人前喜欢先将人折磨的身心崩溃,最后才取人性命。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美妇人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拢了拢衣袍,将胸前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表情略带讥讽。衣袍上沾染了些鲜红颜色,细看却是美妇人受了伤,鲜血顺着右手指尖缓缓滴落。

  再看美妇人怀里抱着的包裹,蓝色毛绒布料,上面绣着花鸟图案。一头遮掩的严严实实,另一头留了个不大的孔洞,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

  “只是我家与你有什么仇怨,竟值得你这隐世蛰伏十数年的血罗如此出手?”

  美妇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地将包裹移到左臂臂弯处,左手将身上开襟的外袍合拢起来,遮挡住身体,右手在外袍下微微颤抖,顺着手指缓缓流下的血,在包裹上画着一些鬼画符。因为怕被黑衣人发现,她的动作并不大,画的也很慢。

  黑衣人见美妇人不再跑了,踱步上前,凝视着她,却并未言语。

  美妇人见黑衣人并不言语,先是与其对视片刻,而后像是鼓足勇气似的说道:“能不能不杀我?”

  “可以……”

  美妇人本是毫无希冀的问话,只是为了拖延些时间,并不期待黑衣人真的会放过自己,但却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喜色刚上面容,却又听得黑衣人说道:“你自杀,我便不杀你。”

  美妇人脸上掠过一丝怒色,因为失血过多,苍白的面颊下显露出一抹病态的嫣红。她左手又紧了紧衣袍,左臂将包裹搂的更紧了。

  黑衣人慢慢举起了手里的长棍。

  终于将这鬼画符画完了,神奇的是这组鬼画符完成后,包裹上的血污竟然缓缓地隐入包裹内,消失了。美妇人轻轻吐了口浊气,似是认命了般缓缓闭上双眼,半弓着身体,将包裹护在身下,把头稍稍向棍子前倾了倾。

  “哇啊!哇啊……”

  突然,美妇人怀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只见她浑身一个激灵,顾不上右手的血污,急忙掀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个还未足月的婴儿。方才应该是美妇人搂着包裹时太过用力,将里面的婴儿勒醒了。

  美妇人深深地望了婴儿一眼,带着无比的眷恋和此生再难陪伴的愧责遗憾,像是突然下了某个决心一般,抬起头,满怀乞怜的望向黑影,道:“既然你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又何必赶尽杀绝?纵使我们曾经有过什么仇怨,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我愿一死,只求你放过……”

  长棍挟着破空声朝美妇人兜头劈下。

  嘭!

  一声重响,水泥铺就的路面竟被长棍砸出一个大坑来,周围散落着一地的混凝土块。

  却见美妇人半蹲在距离原来位置八九米开外的地方,左手依旧紧搂着包裹里的婴儿,只是右臂无力地垂荡在身体一旁,原先华丽的衣袖变得有些破烂,大半截袖子缓缓地被血水浸染成红色,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碎骨碴子。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但刚刚那一棍却将她的右手手臂敲碎了。

  黑衣人似乎对于自己没能一击杀死那对母子很不满意,双眼微微眯起,露出阴鸷的目光,说道:“这样才有意思嘛!那个男人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束手待毙?”

  “出手吧,我会将你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敲碎,然后在你死掉之前,当着你的面杀死你的孩子。呵呵呵呵呵……”

  美妇人直痛的大汗珠子往下淌,满脸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她为黑衣人的阴狠异常恼怒,更被黑衣人那恶毒的话语气得浑身发抖。

  若不是因为刚生产完还未出月子,若不是因为先前被围攻时受了伤,以她的身手修为断不会被如此戏耍羞辱。即使打不过血罗,但拼着一死也不会让对方好过。可是现在……

  婴儿像是感受到了自己母亲的痛苦与愤怒,大声哭嚎,两只小手紧握成小小的拳头,胡乱地朝空气中挥舞着。

  美妇人看着怀里的婴儿,流露出万分的疼爱与不舍。

  只见她银牙一咬,抬头四下望去,然后快步走向不远处的青石露台,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包裹放在身前的地面上,一扬左手将外袍取下,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将其折叠成团,放在露台上面,最后抱起盛着婴儿的包裹,轻轻地放了上去。

  将婴儿安置好后,美妇人缓缓地走回原地站定。

  黑衣人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并不着急出手。就像老辣的猎人看着落入网罗的猎物,丝毫不在乎猎物是否反抗。这是对自身实力的极度自信,但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美妇人先是凝望着露台方向,然后回过头来。稍稍平复下心绪,左手猛的摸向自己的右臂,因为触碰到了伤处,她额头上的汗珠密如雨下,脸色更加苍白。强自咬牙镇定了下,她用蘸着血的左手在地上飞快地画起符印来。

  符印之术,复杂难学。画符结印之时要求必须一气呵成,中间若有停顿,则聚灵之力无以为继,符印威力尽失。而美妇人用自己的鲜血刻画符印,使用的必然是血咒符印。血咒符印,最是繁复诡秘,威力也是奇大无比,但要求也更苛刻。并且过程一旦被中断,施术之人轻则残废,重则殒命。

  “天悬日月,地载水风。幽罗煌煌,是为玄冥……”

  美妇人左手翻飞,刻画得迅疾无比,周围开始有淡淡的土黄色流光朝着符印聚拢过来。并且随着符印即将完成,她开始吟唱起了祷词。

  “以血为媒,这画的是乾坤八鉴里的坤元印。玄冥,玄冥,她是要召唤……”听到美妇人的吟唱,黑衣人气急败坏地道:“疯……疯了,这该死的女人。”

  黑衣人再顾不得装什么高手风范,用力抓紧手里的长棍,黑色的金属棍身上泛起阵阵幽蓝的光芒。他紧走两步,左腿微弓,身体斜倾向前,左手掐了个起手印式,右手倒拖着长棍,抡圆了朝着美妇人打去。

  长棍挟着破空声势如雷霆。照着刚才那一棍的威力,要是打在实处,别说美妇人了,便是一座铜塑,也能打得粉碎。

  恰在此时,美妇人慢慢站直了身子。符印,成了。

  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长棍斜飞出去,插在街旁的一堵混凝土墙壁里,大半截没了进去,余下半截露在墙体外面发出“嗡嗡”的颤音。黑衣人被震飞到距离美妇人十几步远的地方,右臂低垂,手掌颤抖,有血顺着拇指和食指缓缓流下。他的右手虎口被震裂了。

  他双眼微微眯起,朝着美妇人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层淡淡的土黄色光晕像釜鼎一样将美妇人倒扣在里面。这便是坤元印。

  再看美妇人这边,坤元印虽然帮她挡住了黑衣人的全力一击,但是巨大的撞击力依然将防护内的她震的七窍流血。

  “承天效法,敬献三牲。厚德光大,载佩载瑛……”

  即使受了如此重的伤,美妇人依然没有停止嘴里的吟唱,双脚像生了根一样,牢牢地踩在符印之上。伴随着吟唱,周围的空气中开始有丝丝黑色雾气产生,电蛇一般向着美妇人上方游去。只一会功夫,美妇人头顶上空便像是墨染了似的。

  黑衣人抬头望了望美妇人头顶的黑雾,眼里露出忌惮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经受他全力一击,现在光芒若隐若现,随时都会破灭掉的坤元印,心有不甘。

  只需一击,便可将坤元印的防护击碎,在美妇人吟唱完祷词之前将她杀了,这一切便结束了。

  黑衣人左脚抬起,就欲往美妇人走去。

  突然,大片的黑雾之中睁开了两只巨大的眼睛,每一只都有浴盆大小,神光迸射,死死的盯着黑衣人,就像是盯着餐盘上的食物。

  黑衣人浑身汗毛炸起,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抬起的那只脚还未落下,另一只脚旋地一转,直奔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只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远处,连插在墙壁里的长棍也顾不得要了。逃得那叫一个干脆。

  “今吾承祀,颂祈尊名。尚飨太牢,地彻天清。”

  祷词终于吟唱完了,望着黑衣人逃去的背影,美妇人松了口气,缓缓委顿在地。

  半空中出现了一张完全由黑雾构成的巨大的脸庞,线条有些阴柔,像是女子的面孔。只是因为太大了,看起来让人十分震撼。

  这脸庞朝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望去,似乎颇为失望,那毕竟是属于自己的祭品。煮熟的鸭子竟然飞走了。

  收回远眺的目光,女性脸庞看了看地上的美妇人,突然仰起头,鼻翼翕阖。只见有黑沙缓缓地从美妇人的双眼、双耳、鼻孔中流出,汇成一条线,涌进那张巨大脸庞的鼻孔里。

  美妇人浑身颤栗,承受着灵魂撕裂的痛苦,黑沙灌满了她的眼睛,她已经目不能视了,但仍倔强的侧首对着露台的方向,那里有她此生的牵挂。

  “啊……”一滴黑色的泪从眼中滑落,她终于忍不住剧烈的痛苦,发出凄厉的叫声。

  其音啾啾,其情切切。

  这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

  ……

  “呼哧!呼哧!”粗重的呼吸声从屋子里一角的小床上传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弓着背,脑袋低垂,双手微曲撑在床上,坐在那里喘着粗气。满身满脸的大汗珠子,像水洗了似的,被子和床单都浸湿了大片。

  又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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