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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节 一夜决胜


原本寂静清幽的山间,因这一场厮杀,变成了人间炼狱,伤者的哀嚎声、将士的嘶吼声响彻四野,殷红的鲜血四处飞溅后,又在山路上流淌蔓延,勾勒出最为残忍的图案,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从世间消失,参战的人还好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生死间的较量上,观战的则不由在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寒,全身都忍不住震颤起来。

        因是夜间作战,萧维带的这些人是手持火把的,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无人看顾的火把掉落,又烧死和烧伤了很多人,血腥气和尸体被烧焦的恶臭,交织一道,在空气中不住地扩散,闻之令人作呕。

        逞匹夫之勇杀二三人,和在喋血的战场上历练,对人心境的影响是不同的,那区别犹如在溪水中荡舟和在大海中挣扎,有些心里素质不过关的,因恐惧而变得退缩和癫狂起来,而更多的人,则经过锤炼成为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士,比如,穆子楚这七千私兵,从今日起,将成长为真正的虎胆雄师。

        夜杰看得直摇头,“怪不得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想这萧维也是读过不少兵书的,怎么到了此时就乱这样了呢?”声音微颤,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此时肚子里正翻江倒海。

        由于刚刚一路杀过来,相比之下依旧全身浴血的穆子楚倒还好些,他冷静地分析道,“我们都是头一回上战场,一旦失了胆气就会变得如此。”这个“我们”包括了今夜参战双方的所有将士们还有他和萧氏兄弟这些主帅,方才他静等萧维带人一直走到门前时,亦是紧张得全身发颤。

        不及多想,眼前的战事就已完全明朗,在撤退的过程中,萧维被乱箭射死,粗粗看去,他剩下的残兵败将不足两千,渐渐跑出了夜家后院门前的射程范围。

        穆子楚屏息凝气,强自按捺心神,快速地计算着逃兵的距离和速度,再次抓住时机,给埋伏在道路两旁的手下下令,却不是直接出面迎敌,而是继续放箭,这样一来,又有近七成的人倒了下去。

        等到侥幸未死的残余终于杀出两个箭阵的射程时,已只剩下几百人了,几乎全部带伤,这时穆子楚埋伏的人才杀了出来,砍瓜切菜般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这场全歼萧维的小战役,从动手开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儿,其中最难得之处在于,穆子楚这方竟然未曾折损一人,不过是有十几人受伤而已,只是箭支全都用完了,这和穆子楚仓促中不失冷静的安排,和夜家院墙上巧妙的设计是分不开的。

        “我留下收箭。”夜杰说,现在这里不仅有穆子楚这方射出去的,还有萧维这四千人带来的,除了弓箭,其他兵器也不少。

        穆子楚给夜杰留下一支五百人小队,反复叮嘱道,“要快!设好哨卡,一旦发现萧演追来,万不可贪恋身外之物,速退!”他绝不容夜家人因他而有所损伤。

        “是,王上。”夜杰应声答道,这一战他也成熟不少。

        穆子楚又说,“收拾完了之后,记得打开院门,就连火把也要像现在这样点着。”

        夜杰有点担心,“萧演胆小多疑,他若不敢上来了怎么办?”

        穆子楚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他不来也是死。”

        穆子楚带人上山,夜英领人接了,穆子楚发现先上山的那四千人,正在休息,每人都分到了几个热乎乎的夹肉馒头和一竹筒的热水,春寒料峭的山林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一股股隐隐的暖流。

        见此情景,穆子楚已是无话,再多的言辞,也表达不出他对夜家的感念之情。穆子楚并不休息,而是让后来的兵士在领了吃食后,和已休整得差不多的四千人,立即按照他的安排分布开来,先到达指定的位置再休息。

        夜家后山的阵法,穆子楚熟悉无比,如何运用更是烂熟于心,夜英在一旁看着,默默地记在心头,偶尔出声回答一两句穆子楚的问题——渐渐地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唐文清安排他所做之事的种种妙用。

        没过多久,夜杰就派人把箭支和弩箭运上山来,穆子楚这边都分发完了,也不见夜杰身影,问兵士,都说不知去了哪里,而且直到他们都收拾干净了,也未见萧演追兵,夜杰是自行离去的。

        穆子楚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听到这些回禀后,依旧神色安然的夜英,又想起匆匆离去的夜武和独秀等人,心中微动,只是,现在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西门外,夜武手持诏书、兵符,遇到其他城池被烽火召集来的兵马,先出示、劝说,再展示身后整齐排列的九万兵马。

        因为有了这两样东西,穆子楚的继位已变得名正言顺,原来保持观望的五万佑都护军,也站到了穆子楚的这一边,虽然上阵杀敌这些人还是不管用的,可站在这里用来吓唬人却是有用得很。

        这样一来,直到天佑之变结束,也未再有一兵一卒前来增援萧演,天佑更因此举,再次保全了兵力数万人。

        夜武一行人绕城而走到达西门的同时,萧演已进城的八千嫡系护军也在城内穿城而过,和等在东门的萧演汇合了,两下兵马相加,又凑成了一万人,只是,萧演还是不放心,细问城外的情形。

        宋贺说,“穆子楚的人并未攻城,情况不妙啊!王上需尽快斩杀叛贼。”没攻城,就没损伤,不能搅动内乱,他们就无法渔利,更不能借机铲除穆子楚的势力,而有些事只能骗得了一时,只要天佑的人知道了谁才是正真的王,萧演就完蛋了,所以当务之急是杀穆子楚毁诏书、夺兵符、得玉玺。

        萧演立刻带人往夜家而去,等到接近夜家时,就看到了尸身塞路的惨象,人人心惊胆战,再往前看,是明灯亮火下夜家后院四敞大开的院门,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犹如啮人的猛兽。

        萧演赶紧命人止步,在道路上踟躇不前了一会儿后,对宋贺说,“我们还是等等其他城池救援的兵马,只要围住了夜家,穆子楚就无处可逃,无需冒险。”

        宋贺让人将萧维等人的尸体移到路边,开辟道路,整个过程中,并未见夜家院内有任何异动。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声的铜锣响,有人大声叫喊,“萧演毒害先王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先王已传位给穆子楚公子,有诏书、兵符、玉玺为证……”几个身着佑都护军军服的传令兵,骑着马从西门绕城而来。

        萧演和宋贺惊疑地对视了一眼,齐齐想到穆子楚干了什么,不由心道,“大势已去!”

        宋贺一把拉住了萧演,“王上,狭路相逢勇者胜,穆子楚现下身边充其量只有数千人!”又指着那几个传令兵吩咐,“来人,将这些蛊惑军心妖言惑众的奸细,统统都给我射杀!”他怕萧演身边的这些人在心生惧意后引起哗变。

        是的,萧演也想明白了,就算有再多的援军,现在也还没到穆子楚的身边,经过连番厮杀,穆子楚原本的城内万人私兵,能剩下一半儿就不错了,而只要杀了穆子楚,不管先王到底把王位传给了谁,他萧演也还是天佑的王!

        抢时间,在援军到达前杀了穆子楚!

        萧演和穆子楚的形势已完全逆转,此时是萧演不得不拼命一搏!

        等萧演带人冲进夜家后院时,发现在进门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堆着一些兵器,其上血痕宛然,显然是刚刚死去的兵士们用的,萧演不禁信心大增——若是穆子楚人多,怎么会任由这些兵器闲在这里,无人使用?!

        萧演带人一路走来,阔大的夜家后院中不见人影,更没任何的埋伏,萧演彻底放了心,穆子楚这是跑了,去山上躲起来了,想想也是,不用躲多久,只要熬过了这一夜,天佑各处的援军就到了,穆子楚就可名正言顺地登基。

        萧演更加急切,很快就到了山脚下。

        这时正是初春,冰雪刚刚融化,大多数地方还没完全化开,薄冰碎雪下是滑溜的稀泥,山间小路崎岖泥泞,爬两步退一步,速度十分缓慢。

        萧演心中似火烧,这样下去天亮前怎么可能找到穆子楚呢?命人四散开去,速速进山搜寻,一见到穆子楚踪迹立刻示意。

        穆子楚和夜英站在一个山头顶端的隐蔽处看着,夜英不由感叹道,“这可真是漫山遍野啊!”

        穆子楚摇头,“都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倘若两国交战的话,那可是几十万大军啊!”

        夜英算着,“那要是在这样的山头交战的话,就得有十余座才能铺摆得下,”又问,“王上怎不下令催动阵法?”

        穆子楚说,“这些人都是萧演的嫡系,留之不得,跑了不好抓,混到军中、城中会生事,只能等他们统统进山后全歼。而且,他们现在还未彻底散开,一旦交战,我们的人难免会有损伤,岂不是辜负了你维护了这么久的精妙阵法?”

        多半个时辰后,萧演的前锋已爬到了半山腰,就快要脱离阵法范围了,尾队已完全进了山,只是队伍散乱,而且有些人还在原地打转。

        处在队伍当中的萧演颇为紧张地问宋贺,“怎么样?”

        “此阵虽然玄妙,但只是起迷惑的作用,我们加快行军,走出去就好了。”宋贺脸色苍白,汗水淋漓,他们一进山就发现了夜家后山的奥妙,宋贺一路破解,一路疾行,到了此时已是疲惫不堪。

        宋贺话音刚落,就听到远远近近地传来几声惨叫,随后又悄无声息了。

        “什么声音?”萧演问。

        宋贺强打精神催促道,“王上我们快往山顶去吧。”宋贺已想到,这阵法不只是有迷惑作用,还是可以催动的,可他们现在已无处可撤了,佑都东门已破,就是他们返回佑都亦无险可守,只有杀了穆子楚,才是唯一的出路。

        然而,那些异响并不会因为萧演和宋贺的忽略而消失,在他们的眼前和看不见的地方,接连响起,快速地收割着他们这一方士卒的生命。

        他们却连对手的身影都发现不了,只有黑黢黢的树林山石间,一支支犹如毒蛇芯子般不断吐出的暗箭,倏忽诡异的挠钩丝网,能来能往的飞石巨木……

        这是一场异常憋屈的战役,萧演成了山间狼狈的野兽,而穆子楚就是那个躲在暗处边击杀边嬉戏着的猎人。

        “聚合!”萧演下达了军令,可是,散开的队伍在阵法的干扰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聚拢的,在极为缓慢的靠近过程中,一路丢下了一具具尸体,到了最后,天知道到底能聚拢起来多少人。

        下面杀得热闹,夜英看得心潮澎湃,在穆子楚身边走来走去,急得直搓手,恨不得也下去冲杀一阵才过瘾,见萧演的前锋就要走出阵法范围了,不由急道,“王上怎地还不变阵?!”

        幽暗的火把下,穆子楚笑得冷酷而残忍,“我在等他引火自焚。”

        果然,萧演见机不妙,下令放火烧山,他现在恨死了夜问心、唐文清和整个夜家,巴不得和穆子楚以及这些人玉石俱焚,而只要他留得自己性命,仍能如愿登基,至于手下的这些人,他现在实在是顾不得了。

        正是春季,东南风紧,一条条火蛇顺着山林一路往山顶烧了上去,幸好,树枝上尚有未融积雪,刚开始时火势并不大,不过,再过一会儿,必成烈火燎原之势,到时不仅紧连的这四座山头,就是旁边的几座山,亦会是火海一片。

        “王上神机妙算。”夜英张口称赞。

        “唉,可惜让夜家受损了。”穆子楚歉意道,又下令,“变阵,下山!”在萧演未上山之前,穆子楚就有安排,算计着风向和山势排布人手,而且穆子楚的这些人身边,还有专门的向导:或是夜家小厮、或是夜英手下的猎户、还有穆子楚长住夜家时的随身护卫,个个都对夜家山上的路径了如指掌。

        见到穆子楚将令,穆子楚一方的人沿着早已准备好的路线,脚步如飞迅速下山,而阵法一变,山中的小路已不再是宋贺方才计算出来的那些了,虽然只要再给宋贺些时间,他还能找到出路,只是那扑面而来的热浪,已不再给他们机会了,萧演真真应了穆子楚那句“引火自焚”之语。

        山上火一起,夜英就要独自下山,心中已有疑惑的穆子楚一把拉住了他,“大哥要去哪里?”

        夜英展颜一笑,“我想去看看爹娘,恐他们心生惦念。”笑容一如以往般的憨厚质朴,毫无心机,这如果换做夜杰,穆子楚还会多想想,可这是夜英啊,兄弟三人中最为耿直的一个。

        穆子楚心生惭愧,“今夜有劳叔叔婶婶和你们了。”一家人还不知藏在哪里,吓成什么样子,谁的儿子谁不挂心啊,而这一把火又毁了夜家不少生计。

        尽管这样,穆子楚还是派人跟着夜英同去,只可惜,夜英路熟,三转两钻就在山上不见了踪影。

        穆子楚下山后,又回到了夜家后院,吩咐人在山下再度结阵,把守各处下山路径,一旦有尚未烧死的,只要一冒头,杀无赦,尤其是萧演万不可留下性命!

        又见火势凶猛,恐蔓延下来,穆子楚命人去拆掉夜家后院山脚下的部分房屋,可等进了那些房舍一看,里面不仅空空荡荡的未置一物,还连大小房梁都已被拆下来了,只需力气大的人猛砸一通就可房倒屋塌。

        穆子楚正大叫不好,跟着夜英的士卒已前来禀报,说夜英不见了,穆子楚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个夜家人的踪迹。

        一把抓过身边的旺财,穆子楚大声问道,“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弃我而去,是不是?!”其中的伤悲怒痛,令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生出了不忍之情。

        见旺财垂头不语,穆子楚也不与他为难,吩咐人备马,他们在城内一路杀过来,都是步行列阵,这时找遍了夜家的前后院落,竟然没找到一匹马!

        穆子楚什么都不顾了,一头冲进了薄薄的晨雾中,绕城向西门飞奔而去,夜英刚走不久,他还有追上的希望,希望他西门的驻军能帮他拦一拦,而最好的结果则是他想错了,他的心儿,不会这么狠心地抛下他!

        半路上,穆子楚遇到了西门而来的传令兵,听说夜武还在,面上一喜,要了他们的马,继续飞奔,也不管身边人的大声阻拦,连是否抓到萧演都不顾了。

        西城门处,穆子楚遇到他城外的嫡系、归降的佑都护军和其他城池赶来增援的兵马,可穆子楚连看他们都不看,只是追问夜家人的消息。

        “王上找他们作甚,他们已将诏书兵符俱皆留下,就是骑走的几匹好马,也是留了银子的!”护军首领很是不解。

        穆子楚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觉得天都塌了下来,一切的一切,夜家都已准备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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