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唐九霄没睡一会就被秋白摇醒了,她睁眼却看到秋白正伏在床边看着自己。
“小九,再睡的话这一晌午可就过去了,起床咱放风筝去。”
“你怎么穿得这么薄?”唐九霄看秋白只穿着一件汗衫。
“大夏天的,外面日头可大了,热得我直冒汗。”秋白笑道。
“我这是做梦了么,”唐九霄喃喃自语,乖乖穿鞋下床随着秋白走出了屋门。
祖父正躺在大槐树下的竹椅上抽着烟袋,忠叔正在晒药材,俩人见她出来便热切地打着招呼。老房子和小时候并无分别,唐九霄竟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双眼不觉流出泪来。
“小九,懒虫终于醒了?”忠叔笑道。
“秋白都等你多大会儿了,还非说要去放风筝,这大夏天的哪有风啊,没等风筝飞起来先跑出一身臭汗,”祖父吐了个大大的烟圈,“忠敏哪,那一箩草药再搁远些,放在日头底下,把水分晒透了才行。”
“我娘呢。”唐九霄问。
“前厅呢,入了夏,贪凉跑肚拉稀的不少,最近药铺忙得很。”
唐九霄从院子里看到前厅的药铺,来抓药的人不少,母亲正在柜台里忙前忙后,不时擦着额上的汗,还趁转身抓药的时候回过头来冲着女儿笑了一下。
唐九霄向前厅走去,却感觉区区几步路竟如同走不完似的。突然药铺门外闯进来几个人,为首的将母亲从柜台里拉出来便要往外拖,唐九霄见状跑过去,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前厅与后院之间的那扇门。她扯着嗓子喊母亲,喊忠叔与秋白来帮忙,转头却发现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地装满了药材的笸箩,一阵风过,笸箩三三两两地吹翻了,她眼见着母亲被那群人拖走,嘴里还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唐九霄喘着粗气睁开眼睛,才发现竟是一场噩梦,时至深夜,四周都静悄悄的,偶尔街上传来一两声狗叫,倒显得夜更深静。她的睡衣已被汗水湿透,心脏还“砰砰”跳个不停,神思稍定后才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从外面传来,她披上衣服去开门,穿鞋的时候竟莫名想到了梦境中一样的动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姑娘,你没出什么事吧?我敲了几下门都没听到你应声,”忠叔着急地问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做了个噩梦。”唐九霄看着眼前这张刚刚在梦里出现的脸,竟一时有些穿越时空的诡谲感,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忠叔,怎么了?”
忠叔走到桌边,将倒好的茶递给唐九霄。
“不碍事,有什么事忠叔直说无妨。”唐九霄示意忠叔坐下。
“孙癞子送来一个姑娘。”
风陵渡向来不收来路不明之人,忠叔是知道的。如今半夜急访,还是为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泼皮癞子孙建业送来的无名丫头,唐九霄有些莫名的好奇。
“那姑娘,我瞧着不像是一般人。”忠叔皱眉。
“怎么,难不成是哪家的小姐?”唐九霄见忠叔不应声,便道,“叫进来看看罢。”
“哎,”忠叔推门出去,心里却有些愧疚,他知道,若是唐九霄知道这姑娘的来历,自然是等不到明天的,只是半夜三更搅了她安稳,做长辈的总是心疼些。
“忠叔,”唐九霄叫住忠叔,“刚刚我是梦魇了,梦见了些小时候的事,若不是你叫我,我险些醒不过来了。横竖也睡不着,正好借这个趣事儿解解乏,咱们这里多少年没有过新鲜事了,瞧瞧热闹也好,只是难为您大半夜还睡不安稳了。”
“我这就把人叫进来。”忠叔解了担忧,连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不过片刻,孙癞子就扛着一只系口麻袋跟在忠叔身后走了进来。
“老纪,我说你办事死心眼儿吧,我就知道唐老板肯定会卖我这个面子。”孙癞子说着,把桌上的茶具一推,将肩上那只麻袋解下来放在了桌面上。
“姓孙的,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忠叔说道。
“外不外人的先两说,买卖主顾总是。”孙癞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唐九霄笑了笑,顿时觉得这事变得有意思起来。孙癞子一向是个圆滑机灵的人,惯会见风使舵欺软怕硬,在后门时想必定是卑躬屈膝求着忠叔看那姑娘一眼,如今进了这风陵渡的门,便知道唐九霄必定是点了头的,心里也就有了□□成的把握,毕竟风陵渡不收无名氏的原则无人不晓,这桩买卖看来离板上钉钉不远了。
若是这一把成了,自己又何苦再冒着被枪毙的风险跑到百十里地外去偷火车道卖与那铁匠铺,孙癞子想到这里便坐直了腰板,拿出一副首相谈判的气势来。
“孙先生就这么自信我能收了这丫头?”唐九霄问道。
“唐老板,我是个实诚人,我知道唐老板既然答应忠叔放我进来,就必然是有意要看看这姑娘是什么货色。实话告诉您,您就把心放肚儿里吧,这要搁在前朝也是个进宫做娘娘妃子的材料,绝不比您这儿的姑娘差。”
“是吗,这么好的姑娘孙先生怎么不自己留着?”唐九霄问。
“唐老板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孙虽说是个穷得叮当响的泼皮无赖,但有一条,咱不好美色,只好金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糟蹋妇女的事咱干不出来。”
“你是不想糟蹋了这颗摇钱树罢?”忠叔嗤笑道。
“都是,都是,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孙癞子赔着笑。
“这姑娘哪来的?”唐九霄问道。
“路边捡的。”孙癞子面不改色。
“路边捡的,孙先生好手气。”
“我孙癞子好在天津卫各处逍遥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有一天我去给老娘抓药来着,路边上就拣了这么一宝贝,我一看,嘿,是个绝色,也只有您唐老板的风陵渡才能容得下这绝色,这种好处哪,旁人是沾都甭想沾,我这不就麻溜来了。”
“抓药,我看你是去后山挖矿才能开出这种宝贝来。”忠叔明知故问。
“老纪,纪老,我不诓你,真是路边捡的。”
“我说皇太后,你说大肥肉,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忠叔踢了孙癞子一脚。
“啧,哪儿捡的无所谓,您兹要知道这姑娘是清清白白的,绝不会有人来找麻烦就是。”孙癞子看着无动于衷的唐九霄,一双眼睛滴溜儿转了转。
唐九霄轻轻弯了弯嘴角,轻轻打了个呵欠。
“孙先生可能不知道,前段日子河北起了件抢劫妇女的案子,据说犯罪团伙到了天津卫的地界儿就不见了踪影,天津警署协助办案,最近正严查这事儿。风陵渡这种地方尤其是妇女失踪案的可疑地点,虽说我唐九霄是守法公民,我们风陵渡也向来遵纪守法,可若是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任谁都说不清的话,我也不好跟付队长交差的,您说呢?”
孙癞子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
“我也不难为孙先生,您既然来了风陵渡也应该知道我唐九霄不是喜欢论价码谈判的人,如果货色好的话,只要把这姑娘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孙先生这段时间大可回家去专心照顾老娘,这一阵子都不必再出来铤而走险了,”唐九霄将倒好的茶推到孙癞子面前,“总得给火车个开进天津卫的机会罢,马拉火车头,没了路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孙先生。”
孙癞子愣了愣,然后叹了口气,“唐老板明察,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火车道上拉的也不是我家的货,你只管说这姑娘的来历就行。”忠叔道。
“唐老板,我今儿就把实话跟您说了,这姑娘是前天后半夜我去东郊的时候在乱葬岗子上发现的,我在那儿猫了两晚上确保没人来找才给捡回来的,瞧着模样是挺不错的,就寻思送到您这里换点钱花花。”
“东郊,那边是不是有个化肥厂?”唐九霄问。
“早废了,咱中国人才不用那洋粪养庄稼。”孙癞子说道。
“化肥厂到乱葬岗有多远?”唐九霄问道。
“有几步路,爬也且得爬个半晌儿,不过那边晚上老闹鬼,没人敢去,”孙癞子忽然哆嗦了一下,“我在乱葬岗子猫着那天,大半夜的,洋教堂的钟还响了几声,差点吓得老子背过气儿去,我看这些洋人就是专门来祸祸咱们中国人的。”
“那你胆子还挺大,”忠叔嘲讽道。
“老哥,你这不存心揭我的短嘛,我可把这姑娘的前因后果都交代了。”
“全天津卫这么大的地方,你怎么就想着送到风陵渡来?”忠叔问。
“这怎么话儿说的,咱风陵渡不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么,这号美人儿不送到这来,可是全天津老爷们儿的损失,说不过去,说不过去。”
孙癞子得了便宜卖起乖来。
“说实话,”忠叔不耐烦地说。
“嘿嘿,我瞧着这姑娘的下巴跟唐老板有点儿像,这才斗胆来卖个乖。”
唐九霄心中一哂,全天津老少皆知的流氓总要有点看家本事才能落得名目。
“解开看看。”忠叔道。
孙癞子喜不自胜,立刻去解那口袋上的绳子,竟慌里慌张系成了个死扣,忠叔骂了一句笨手笨脚便挤开孙癞子,用剪刀剪开麻袋口,又顺着不同的方向把整个麻袋剪碎打开,竟如红莲剥瓣一般,露出中间蜷缩的一个小人儿来。
这小人儿已瘦的不成样子,四肢细细长长,骨感分明,身上裹的那件白衣足像是把婴孩套在了大人衣服里,通身似玉的皮肤上渗着斑斑点点的青紫痕迹,想来是孙癞子不知怜香惜玉,只当码头打包一般扛到肩上就走,生出这些新的淤青来。唐九霄走上前去摸了摸那小人的鼻息,竟然是安稳有力的,她心下一惊。
“你今晚吃的什么?”唐九霄看了一眼孙癞子。
“嘎儿巴菜,怎么了?”孙癞子摸了摸肚子。
唐九霄想,也是,孙癞子嗜赌嗜酒,又身无长物,今朝有酒今朝醉惯的人,想必除了他那老娘发发善心喂上一碗仅三五粒米的稀粥之外,这姑娘也没有什么细粮入口,可她的呼吸既稳又长,分明像是安乐窝里熟睡的大小姐。她看了一眼忠叔,不知道忠叔所言这姑娘并非常人的猜测来自何处,除了与化肥厂的一二关联让她略有提防之外,实未发现她身上有什么要紧的机密在。可唐九霄亦直觉这姑娘非同寻常,便接着沿她的身体摸索,双手游走在睡美人滑而温凉的四肢上,颇像是鉴宝专家在抚摸一块上品好玉,中指第一指节有凹陷,这是位学生的手,虎口有吃力茧,这是位用功的学生,直到她摸到她耳后的那一处凸起。
那是一个已经结痂的刀刻十字,唐九霄心下一惊。
唐九霄又假装将这姑娘的脸扳来扳去仔细观察片刻才下定决心,便摸着手间的腕表回头递给忠叔一个眼神,“忠叔,带孙先生去结账吧,甲号账。”
孙癞子听到这话立刻喜笑颜开,只差不能给唐九霄跪下道谢,甲乙丙,优良次,天香国色,洒扫丫头,一分行情一分货,十分行情买不错,这是杨妈妈活着时定下的买卖规矩,唐九霄当家后,这规矩成了一句无人喊的哑巴话,杨九香也变成风陵渡里一座断了香火的神祇牌位,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想提,好像这座园子从来都是唐九霄当家作主的,天津卫的男人们夜半添香时也只想得到她云中鹤了。她记得杨妈妈活着时常说,唐九霄像我,唐九霄最像我,唐九霄便骚情起来,算计起来,甲乙丙号账的名头道出来,女人成了交易的货,女人成了抵押的典,杨妈妈人死了,规矩却活了,唐九霄想,她真像杨妈妈,她变成了杨妈妈。
唐九霄看着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还是年轻的,也算得上美丽,比她么,唐九霄走到床前,将那女孩抱起来,比不上,她倒宁愿比得上,她叹了口气,走到后院去,窗外忽然响起鸡鸣声来。
“姑娘。”温婶见状心下既明,“我去烧水。”
“温婶,不必,你歇着罢。”
温婶点了点头便回了房,整个后院如蛰伏的野兽般安静着。
虽是初秋的深夜,风里却也有了丝丝凉意,唐九霄烧完水之后额头竟渗出了细汗,通身热乎了一些,她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人,竟睡得还是那样熟,呼吸声也在安静的氛围中愈发清晰可闻。她走过去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时才发现她并没有摸起来那样瘦,四肢虽细长,该长肉的地方竟是一点也不少(此处省略七十八个字)。
唐九霄试了试水温,便将她放进温热的水中细细搓洗着,水中人温凉的肌肤变得热起来,鼻尖上也被热水熏出了细汗,湿发缕缕地贴在脸上,通体倒像是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唐九霄细看这人便知道孙癞子所言不虚,但此人在花柳遍地之处却并非龙凤之貌,只因她双眉之间带了一股坚韧的英气,刚柔并济,不俗不媚,是难入寻常男人鼠目的妥帖。唐九霄仔细看着这张脸,如今这下巴洗净了才发现果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只是她男相多一分,女相少一分,坚毅多一分,柔媚少一分,这张脸若是站到戏台子上扮什么花木兰、穆桂英,必然是能挣得满堂彩的,可若是扮上梁山伯、张君瑞,那才是应当应分,只怕不知要惹得多少小姐太太向台子上扔钱。唐九霄从未给人洗过澡,此番把人从上到下打量个透的奇特感受倒是让人颇有舐犊之感,难得心里油然生出了一股慈爱的暖流。
唐九霄摇了摇头,不禁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
她伸手为她洗下身的时候也只当寻常,闭着眼睛的小人却好似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闷哼,唐九霄心上忽然像是被猫轻轻挠了一爪,心中不免有些尴尬。
唐九霄安顿好一切的时候鸡已不知叫过多少遭了,再过两个时辰,风陵渡又会重新活络起来,她这根上了弦的钟表指针便依然重复着每日笑脸迎人应承去。
忠叔的敲门声响起来时,她竟有些略略的困意了。
“姑娘,按你说的都办好了,那姑娘身上果然有一块玉,叫孙癞子拿到一个杂碎当铺当了,他答应明日就去赎回来,到时我便送到丰老板那去验验成色。”
“小武那边怎么样?”
“小武说孙癞子从这里出去便先去了赌场喝酒豪赌,照他这副败家样子,想必不出几天就会再去东郊,到时他便会趁着天黑带兄弟们动手。”
“好,小武做事向来干净利落。”
“姑娘,这丫头的事可要我派人去告诉殷先生?”
“这事不急,”唐九霄皱眉道,“金销玉醉,铁打的笼子,这些年她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活口,我要先摸清这姑娘的底细,别走漏了风声。”
“好,各方面的动静我会让人紧盯着。”
“这姑娘,不是打了针便是喂了药,现下既然逃出来,又睡得如此安稳,还被半路截了全须全尾地送到这里来,也算是命大。”唐九霄道。
“姑娘,要不要我开个方子。”忠叔问道。
“不必,且让她睡,这药效不会持续太久,也就这两三日的事,到了时辰便会自己醒过来。再说,她若真是局中人,将来睁开眼睛便再不会有太平日子了,”唐九霄叹了口气,“忠叔,今日辛苦了,昨儿晚上忙活了半宿,今儿歇一天罢。”
今日的姑娘倒是格外有人情味,好似是把人前那张惯会虚与委蛇的面皮痛痛快快地撕掉了,忠叔笑着向唐九霄点了点头,打开门走了出去。
“姑娘,”他在门前转过身来,欲言又止,“万事还有我们,别太累着自个儿。”
唐九霄笑着点了点头,只当把这话放在心上。
天将明的时候,唐九霄便对镜梳起妆来,把一脸倦容连同昨夜星辰昨夜风遮得严严实实,硬生生扯出个弯嘴角来。
马路上传来豆腐车的梆子声,唐九霄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大街上便热闹起来,早点铺子前升起了袅袅白烟和此起彼伏的吆喝,风陵渡这方花红柳绿之地倒仍安静着,欢爱到深夜的恩客想必此时多半还烂醉如泥地躺在温柔乡里做着□□的梦,清晨又少有客来,自然也是姑娘们赖床的好时候,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丫头起了床,在大厅里各做各的事,留下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妙琴酒打着哈欠拉开门时只看到唐九霄怔怔地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向下望,她随她的视线望去,莺歌正蹲坐在风陵渡门口咬着根油条哼小曲,清洁打扫的姑娘也一言不发地擦地抹桌,人与事都与往日并无不同。
妙琴酒的目光再折回来看这双眼睛的主人,只看到两口深井般平静无波的瞳仁和离愁别绪勾画的眉心,唐九霄两扇睫毛在卧蚕处投下一片小影,倒更显得整个人状如西子捧心。自从杨妈妈死后,她总会看到人后的唐九霄像今天这样出神的时刻,人前自是能言善道的花魁云中鹤,可现在却足像失了三魂七魄的活人肉身,外壳虽完好,内里却只剩其中败絮,好似手一推便能倒地化作一缕青烟似的。
她知道,唐九霄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妙琴酒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早晨唐九霄被杨妈妈领进来的样子,那时的风陵渡足比现在热闹。杨妈妈贪钱好赌,伶牙俐齿,又爱与人骚情浪荡,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混了个十成十的熟稔,于是赌客、嫖客、酒客便常黑压压地挤作一团鬼混在风陵渡,那时风陵渡进门便正对一张赌桌,过路的人常看见杨妈妈赤只胳膊腿蹬桌沿,两只纤手在众人眼前晃来晃去摇着骰筒,嘴里喊着买定离手押大押小,风陵渡便半似赌场半是妓院。
那年天津卫下了一场大雪,寒风似刀,风陵渡竟几天都门可罗雀,阮梅鸳和妙琴酒是南方人,又年纪尚小,雪对两人来说是罕物,想出去撒欢又顾及杨妈妈的规矩板子,便只好趴在窗沿向外瞧。久看难免兴起,正当阮妙二人准备偷摸将窗户透开指缝伸手触那雪时,风陵渡的大门竟“吱扭”一声开了,梅鸳紧着把那半扇窗户掩过来,动作一急不慎却挤了妙琴酒的手指,疼的人不敢出声,只是低着头紧咬下唇,将一汪眼泪憋在眼眶里,阮梅鸳心内歉疚,轻轻拉了妙琴酒的衣角。
“你们俩在这干什么?”杨妈妈问道。
妙琴酒循声看去,杨妈妈正收好伞站在门内抖落着肩头的积雪,身边还站了一个淋成雪人的小姑娘,大概十几岁的样子,围巾围了半张脸,看不清相貌。
“问你们话呢,耳朵聋了?”杨妈妈提高了音量。
“看,看雪。”妙琴酒结结巴巴地回答。
北风将未关严的窗户沿着二人刚露的缝隙吹得大开,一阵寒气灌进风陵渡。
阮梅鸳拉了拉妙琴酒的衣角,本是怪她死心眼不知变通,又转念想,平白无故站在这里开了窗,任她二人说出花来解释杨妈妈也是不信的。
“你们两位闲人倒是好情趣儿。”
阮妙二人还未从这话中回味过来,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妙琴酒不觉放松了紧咬的牙,下唇显出一道白痕来。
“妈妈,您忙,我们上去了。”阮梅鸳说罢便拉着妙琴酒跑上了楼梯,妙琴酒刚踏上台阶便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去看那个姑娘,正对上她那双眼睛。
“好亮的眼睛!”
待阮梅鸳听声回头去看,那姑娘的脸早已转向窗外看那纷纷扬扬的雪去了。
妙琴酒想到这里,看着右手食指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不觉笑起来,这伤痛的始作俑者想必还躺在安乐窝里熟睡,而最初双目相对的两人此时正换了衣衫,站在这里,今夕复何夕,共此秋晨曼妙,竟已是十多年。
“大清早的愣什么神儿?”妙琴酒走过去拍拍唐九霄。
“这园子也该要重新翻修了。”
“距离上次翻修不过才几年么。”
唐九霄没再出声,仍旧自顾自地出神。
“怎么,没有男人干就闲成这个样儿。”阮梅鸳披着外套从房中走出来。
“阮梅鸳,你的嘴能不能干净些。”妙琴酒皱着眉头。
“杨妈妈活着时,你还装模作样叫我一声五姐,现在就开始直呼名姓了,我告诉你,妙琴酒,少仗着唐九霄当家作主就以为能爬到我头上来。”
“阮梅鸳,”妙琴酒看向唐九霄,“唐九霄,这种搅扰门户的人你管不管?”
“她管得了我?”阮梅鸳轻蔑地笑道,“论排行,她还不如你来得早。”
“阮梅鸳,杨妈妈把你的恩客给了唐九霄你至于记恨到现在?”妙琴酒道,“你为了一个男人跟自家姐妹闹别扭,你也瞧得起自己么?”
“我记恨她的事多了去,要你这个跟在我屁股后头的丫头管?”
“别吵了,大清早就不得安宁。”唐九霄皱眉。
阮梅鸳不响,接着又向门外瞧去:“最近生意倒比往日少了些。”
“怎么,没有男人干就闲成这个样?”妙琴酒故意阴阳怪气。
“昨日你身子有无大碍?”唐九霄心有愧疚。
“没什么,”阮梅鸳知道唐九霄心思重,便故意把话说得轻巧,其实昨日何宗昌倒果真折磨她有片刻功夫,幸亏她嘴甜了些,又能审时度势,何宗昌觉得新鲜,这才不至于今早醒来身子散架,只是从头到脚还透着些酸疼。
“那杯君山银针,”唐九霄欲言又止,“总之,多谢。”
阮梅鸳听罢便沉下脸,她听不得这话,似乎唐九霄言下之意,她豁出去求的那杯君山银针换来的竟成了她唐老板要感激报答的私情,却不想她阮梅鸳也是风陵渡的一份子,话里话外倒像是把她故意刨出去做个帮手、外人似的。
“不必谢,反正风陵渡横竖你当家,别亏了我就成。”
阮梅鸳转身回屋,眼前又剩下唐、妙二人。
“唐九霄,你又何必有情做无情恼,”妙琴酒看着阮梅鸳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她又不是真怨你。”
“我知道。”
“那你白白搞得大家都没趣儿,风陵渡可是窑子,不是书院,”妙琴酒叹了口气,“我看你也该找个男人去,女人也行,不然早晚把自己熬成姑子。”
“于大公子早,您里头请着!”莺歌清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唐九霄立刻弯起嘴角,款步而行下楼迎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唐老板能把你的好脸色匀给姐姐妹妹看看。”妙琴酒撇了撇嘴,气冲冲转身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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