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怎么都不该亲自站在雨里等,莺歌想,她向窗外看去,唐九霄站得迎客松似的,裙脚却湿了一大片,秋雨夹着寒气直往她身上潲,手里撑着的那柄伞倒像是摆设,莺歌皱着眉头,从窗户里探出头去,向天上看了看,入了秋的雨竟能下得这样大,一时半会想必是停不了了。
“莺歌,窗户关上,雨都要潲进来了。”妙琴酒道。
“九娘人还在外头站着呢,”莺歌喃喃自语,手指头依依不舍地将那扇窗户拨过去,眼睛还留在窗外的人身上。
“关上。”妙琴酒又道。
莺歌只好乖乖照做,窗户还没关严实,后门却突然打开了,秋白抱着陆思清慌里慌张地走进来,小武跟在他身侧高高地举着伞,唐九霄说了几句话也跟了上去,夜幕里的券门水帘洞似的,很快将三人的身影吞了进去。
莺歌任性地将窗户一推便要往门外冲,妙琴酒忽然喝道。
“站住,”妙琴酒瞥了她一眼,“野的你,这园子里没人管得了你了?”
莺歌站在妙琴酒房门口,伸出手虚虚地指着陆思清住处的方向。
“我去找九娘。”
妙琴酒站起身走到莺歌身边,关严了窗户,又把人从门口拉进来按在凳子上。
“这几天三进院儿你别踏进一步去。”
“这是什么道理,”莺歌委屈起来,“我还算是九娘身边贴身儿的人么?”
“这时候你成贴身的人了,”妙琴酒将一把算盘扔给莺歌,“你真心为她,这几天就老老实实在我屋里呆着。”
“什么意思?”莺歌皱着眉看向妙琴酒。
“打你的算盘,”妙琴酒向嘴里塞了一颗葡萄,“一去九进一都打不出来,满园子老的少的倒没你不能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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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九霄忙得脚不沾地,一会铺开一床厚被子,一会又支使温婶烧水,秋白帮不上忙,仍抱着陆思清站在门边,倒显得有些尴尬,脖颈上的细汗和着雨水流进后背的衣服里,他感到一股小虫叮了似的痒意,不由得耸了一下肩膀。
“我照顾不周,让陆姑娘在南京的时候淋了雨,这几天本来还是好好的,没想到我们一到天津地界儿,她竟发起高烧来了。”
“我知道了,”唐九霄看了看椅子上蜷着的陆思清,“秋白,这一路你辛苦了,今夜早些歇着,南京的事,等陆姑娘好些再说也不迟。”
秋白看着唐九霄的脸,点了点头走出陆思清的房门。
“小武,热水好了吗,”唐九霄向门外道,“西药箱子别忘了拿过来。”
秋白举着伞站在雨帘里,窗户上映出唐九霄忙乱的身影来,这是他来到风陵渡后第二次从唐九霄脸上看到那样的神色,第一次是寒栖之事惹外人发难,她心里焦急,怕自乱阵脚,搞得整座园子都跟着人心惶惶,当家的威严没立起来,反怕露了怯,这次与上次又有不同,遮掩的紧张,第一次为遮掩,第二次却是紧张了。她的脸尽管正对着自己,眼睛却频频望向身后那个蜷缩的身体,你快些走,你快些走罢,他从她脸上读到这句话时,真心有些丧气,又有些替她高兴,他不知怎的,竟想起殷世安来,秋白在心里暗暗咒骂了自己一句,打着伞走了出去。
唐九霄将陆思清放进热水桶里时,人已烫手得厉害了,她将热水浇在她身上,嘴里还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陆姑娘,陆姑娘,烧得晕厥的人并无响声,唐九霄害怕起来,又掰开她的嘴去看,一勺温水化开药片,她舌苔上还泛着白,唐九霄这才舒了口气,她已将退烧消炎的西药片吞下去了。
“陆姑娘,你先坐好,我去取药来。”唐九霄看着桌上开了盖的西药瓶,一只手拉着陆思清的胳膊,另外一只手去够,够不到,只好暂且松开抓人的手,陆思清却沿着桶壁滑下去,几乎掉进水里,唐九霄只好立刻松开那只手,撑住她两腋。
“陆姑娘,这药要吃两粒的,咱们再吃一颗。”
陆思清仍是没反应,唐九霄只好先腾出手来给她搓洗身体,人擦干了拖到床上时,她已累得汗涔涔了,还要先背靠床头坐好,又将病恹恹的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温婶放在桌上那碗中药汤还冒着白气,她闻着苦,不忍心下手喂到她嘴里,转念又想,猛药去大病,也顾不得许多了。
一勺浓汤放到嘴边,病人却不张嘴,唐九霄将汤匙凑得再近些,陆思清竟睁开了眼睛,眼神却是迷蒙涣散的,像刚睡醒的孩子似的。
“娘,冷,手要冻冰了。”
唐九霄立刻腾出手来抱紧她,又将被子掖紧,“乖,咱们吃了药就不冷了。”
陆思清眼睛又闭上,嘴巴竟露出一条缝来,唐九霄将药汤吹凉,送进她嘴里去,那人眉头立刻皱起来,第二口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了,唐九霄硬来不得,便只好将人放平,浸湿的白毛巾搭到她额头上,脚心手心涂起白酒来,她摸到她的脚背,竟是冰凉的,便坐到她脚这一头的被子里,呵热了手去搓她的脚心。
陆思清仍喊娘,喊冷,从喃喃自语的喊变成抽泣凝噎的喊,唐九霄害怕起来,怕人烧坏了,心里又焦急,便干脆给她穿了几层厚袜子,又拖着人抱起来,用被子裹得紧紧的,几乎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陆思清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身体却抖个不停,两只手梦魇似的在半空里抓,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唐九霄将她的手按住,她便抓着唐九霄的衣角不放了。
唐九霄将陆思清脸上的泪擦掉,轻轻拍着她哄睡,她知道,梦魇的滋味最折磨人,她希望她病着的时候至少能安眠些,便哼起母亲唱过的一支儿歌来。
月亮奶奶/爱吃韭菜/韭菜好辣/要吃黄瓜/黄瓜有种/爱吃油饼/油饼喷香/要喝面汤/面汤稀烂/要吃鸡蛋/鸡蛋腥气/要吃公鸡/公鸡有毛/要吃樱桃/樱桃有核/要吃牛犊/牛犊跑得快/拉下桌子摆下菜/你一盅/我一盅/我俩拜个干弟兄/
陆思清仍不停地喊,一会儿是娘,一会儿是妈,唐九霄回应着她的呓语,娘在,娘在,她眉头皱着,心里却嘲笑自己,没有做娘的经验,倒充起娘的数来了。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去赶庙会的事来,她站在人群里吃母亲给她买来的包子,抬头时,母亲已不见了踪影,她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还没张口叫人,便发现母亲正站在身后的草药摊子上挑草药,桂枝、白芷、羌活,味辛,命苦,她走过去抱住母亲的大腿,终于哭出声来。唐九霄这才发觉,她关于母亲的记忆竟都止于此,从那以后她便常常梦魇,七八岁的小人站在人堆里喊娘,拨不开的人流浆糊似的,脸也贴在大人屁股上,娘还是不来找她,她便整宿地流眼泪,流到杨妈妈在门外喊,唐九霄接客,她梳洗打扮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是一个大人了。
人一苦就要喊娘,喊妈,娘来救我的命,娘来暖我的身,她这个想娘的,已经没有地方去寻一个娘来抱她,只好给人做娘了。
唐九霄将落在陆思清脸上的泪轻轻拂掉时,发现她热度竟然退了些,人也安静了不少,唐九霄舒了口气,安置她躺好,又揉了好半晌被压麻的腿,才下床去。
一口茶喝到嘴里总算是缓过些力气来,唐九霄想,陆思清再这样折腾,她怕是要把那碗中药汤子灌下去解渴了,她拿着茶杯站起身来走,两条腿像挂满了蚂蚁的树,无数的六只脚沿着她的皮肤纹路行军,她觉得自己几乎只剩骨架在走,关节处又有断掉的危险,只好停下来倚着墙,等那蚂蚁咬一样的麻劲儿过去。
陆思清的月份牌上画着许多圈,单为红,双为黑,结绳记事似的,圈起来的日子底下也并不标记事由,只有一个数字,最近的一天是上个礼拜六,唐九霄知道,这是她反抗恐惧的方式,她是数着日子等她的自由身,但她心里清楚,她是走不了了,唐九霄忽然有些愧疚,恨自己做了缚人自由的绳索,便将目光从月份牌上收回来,又看见衣柜底露出黄草纸的一角来,她顺着那一角去扯,竟拉出来两包草药,百草堂的商标醒目,草药味尚浓,她忽然想起从上海回来那日,夕照台的柴房前,她吩咐莺歌去百草堂为陆思清抓的药。
唐九霄心里嗤笑自己,时间一晃已两月有余,这些不清不楚的善意,到底积了灰。
唐九霄看向床上熟睡的人,某种念头又从心底冒了出来,熟悉的,自私的,无法原谅的,她怕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她为这念头感到羞耻,感到恐惧,更感到兴奋,她忽然不太想放她走了,因为她知道,她最期盼的事发生了。
陆思清凭着某种活力,截断了她无法抑制的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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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高烧是第二天傍晚复发的,唐九霄摸着她的额头又发起愁来。
“姑娘不用太着急,秋后风寒最容易反复,这病只是看上去凶了些。”
“这额头实在是烫得吓人,我是怕把人烧坏了。”
温婶道:“说句实在话,姑娘,陆姑娘这病一半是心病,病气入里,好容易得了个发出来的机会,这才病得吓人些,我看,且得要三五天才能好利索。”
“我明白,”唐九霄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床上熟睡的人。
温婶把煎好的药放在桌上,“这药还是得喂,喝了药发了汗,人才能好。”
唐九霄看着那碗药汤皱了皱眉,“这药闻着实在是苦。”
温婶瞧着唐九霄的脸,又道:“再不济就生灌,苦口良药,人醒了也记不得什么了,总比躺在床上拖着难受好,小武子犯病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喂的。”
唐九霄听罢抬起头来,温婶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她。
“这要怎么生灌得下去?”唐九霄道。
“掰开嘴,药直接倒进嗓子眼儿里去。”温婶道。
“陆姑娘嘴巴闭得严,”唐九霄面露难色,“我怕呛着她。”
“实在不行,一口药,一口糖,哄小孩儿似的,总能喂进去。”
唐九霄叹了口气道:“我试试罢。”
温婶走后,唐九霄便依着她的法子照做,无奈病人像是听到了她的话,绝食似的,嘴巴不张开一星半点,她看着怀里的人叹气,沮丧地将勺子丢在碗里。
“陆姑娘,但求你张开些嘴,这药喝了便能好了。”
唐九霄说罢,又轻轻拍着陆思清,病人仍无半点反应,嘴也严得很,唐九霄把人放平,伸出食指碰了碰碗边,药已不甚热了,她惆怅地看着陆思清的脸,道,“陆姑娘,这药快要凉了,咱们喝了它,好么?”
唐九霄将麦芽糖放进她嘴里转了一圈,手里的一勺浓汤却仍是倒不进去,棕褐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出来,唐九霄又不得不拿起手帕去擦。
“陆姑娘,你若这样,我只好得罪了。”
唐九霄说这话本为吓唬她,自己竟不由自主地仰头将那勺药喝了下去,她忍着药的苦劲,轻轻掰开陆思清的嘴,将自己的嘴唇对了上去,她每渡她一口,便念咒语似道一句,乖,药喝了就好了,陆思清的喉结便移动起来,艰涩地将苦药吞下去,喝一口要歇三口,喝三口要歇五口,直到天黑下来,一碗汤终于见了底。
“谢天谢地,”唐九霄舒了一口气。
碗底尚留着一口残汤,唐九霄舔了舔嘴唇,嘴里已尽是苦味了,她左思右想,一口汤水也是极珍贵的,便伸出手去将碗端过来饮尽了,要喂给陆思清最后一口。病人仍是乖乖咽下去,睡容也安静,药味从鼻腔里呼出来,化作带着体温的热气喷在唐九霄脸上,她的身体鬼使神差地低伏下来,鼻尖几乎贴到陆思清的脸,病人的睫毛动了动,她立刻心虚地坐直了身。
唐九霄老实巴交地坐了好一会,发现眼前的病人并无动静,才放下心来,她想,这歉是一定会道的,至于是趁人病着先道,还是等人醒了再道,却是需要再三考虑,不过事急从权,治病救人一时乱了阵脚,陆姑娘想必也是能宽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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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思清病了几天,唐九霄这个娘便鞍前马后地做了几天,第三天傍晚,太阳落了山,陆思清虚弱地睁开眼睛时,天津卫这场下了几天的惶惶秋雨已经停了,唐九霄也累得在她床边睡着了。
陆思清看见身旁的人,轻轻翻了个身,头枕着左臂,右手便恰好能碰到唐九霄的鼻尖,她今日的妆容很是素净,脸颊白得透红,颜色健康且滋润,睫毛旺盛,小扇轻罗,几乎要遮住紧闭的眼睛,这让陆思清想起无聊的国文课上偷偷打盹的同桌女学生来,她们往往拥有珍贵甜蜜的名字,和珍,怀玉,保宁,她们不太喜欢参加体育活动,却钟意坐在教室里读鸳鸯蝴蝶派的连载小说或隐秘的女校单性恋故事,茶花女是她们的读本,羊脂球是她们的床头故事,艾丽萨贝特·鲁西或玛格丽塔·戈蒂埃,绮绣靡丽的欧罗巴想象,这是属于女学生的春梦。
她和她们拥有同一场春梦,陆思清想,只是她的更拮据一些。
陆思清这样想着,脑子里便映出来唐九霄穿学生装的样子,她是女校里走出来的高年纪学姐,谁都不认识她,谁都当她是娇蕊,放了学的男大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时,会献上一束新摘的花,汽车和黄包车停在十字路口,高级西装也变成了拭窗的抹布,少爷们的金袖扣敲着汽车玻璃,激越如贝多芬的钢琴曲,她只能捡起她掉在地上的课本递给她,她比她,她是隔壁班普通平凡的女同学,她是埃斯梅拉达,她是洗衣盆里浆洗捶打的粗布麻服,她是祖母绿,她是学校里纯良圣洁的闺阁处子,她是碎瓦片。
陆思清突然愧疚起来,羞耻和自卑姗姗来迟,宛如剖产的孕妇苏醒后感受到的腹痛,她几乎要流下眼泪来,她忘不了自己离开天津那晚,在唐九霄的房间里,她拿出一副女学生的气派,狠狠羞辱了一个无辜的人。
这位无辜的人如今睡在这里,药碗,澡盆,湿毛巾,粘着她的指纹,她的病息,她的宽容,她的倨傲,她的温睦,她的尖酸,她是慈悲心,她是索命鬼。
她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唐九霄的脸,快要碰到时又把手缩了回来,唐九霄的呼吸安稳,眉头却皱着,谁入了她的梦,陆思清想,仇家还是爱人,惨淡的往事还是未泯的前尘,她想起唐九霄说,这世间掉进风月门里的女子,命运大抵是一样的,一样的苦,一样的痛,她真想对她说一声抱歉,她是仗着唐九霄把她惯坏了。
陆思清想起教授在课上讲,受害者的人质情结,她那时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没出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她不得不承认,她在南京的时候,是结结实实地,想念着唐九霄。
她记得那天,秋白敲门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从唐九霄房间回来后,灯也不开便关上了门,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生闷气,陆思清心里恼恨,恼自己口不择言,惹了唐九霄不快,恨自己求救无门,一封信石沉了大海却不知如何是好,便宁愿不出声,让秋白以为她人已睡熟,好自行离开。
秋白却仍然敲着门,道,陆姑娘,我知道你没睡,她又将门打开,稀里糊涂地坐上了一辆南下汽车,去的正是她阔别了两月之久的金陵城。
“陆姑娘,你在南京尽可便宜行动,怀念故乡风物便是,不要拜访故人了。”
秋白说话利落干脆,脸色也并无波澜,好像这场南京之行是他突然起意,仅为吃一次鸭血粉丝或盐水鸭来的,陆思清只算得上捎带脚。小武倒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人也穿得精神,俨然异于风陵渡门口躺着伸手要施舍的乞丐,通身慵懒自在的气质也抖落了个干净,他们这些人,好像都是体验生活、扮演角色的演员,从风陵渡里走出来便像换了面孔似的,陆思清想。
她点了点头,嘴上答应着,从落脚的地方走出去便直奔了姚蔚家里,她不相信邮局“查无此人”的消息,仅凭一枚红戳便给一个大活人的生死定了调,这未免太过荒唐,也太辜负她了,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姚蔚和她母亲,一位靠做针线活儿养家糊口的女人,是不可能搬离那片贫民弄堂的,饥寒苦女,孤寡母亲,拄着拐杖都走不出家门的盲女人,南京城再大,她们又能走到哪里去。
姚蔚,是她的第一个学生。
陆思清挂起家教牌子的第四日,终于有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找上门来,说金陵女校的升学考要考英文,她从乡下来,不识得洋文字,请她做英文家教,又从随身挎的布包里掏出一方白手帕来,一层层地打开,露出一沓叠得整齐的皱钞票。
陆思清摇了摇头,“这些钱不够我教英文,英文课要更贵些。”
女孩听罢竟一言不发,收好手帕走了,第二日又来,把几张按了手印的草纸递给她,陆思清看清是几张契子,阔太太娶儿媳妇,做喜被,她母亲手艺好,接了这活计,给的价钱也高些,她瞒着母亲给人洗衣服,姨太太的旗袍和肚兜,女学生的手,柔荑配丝绸,正正好,母亲说费眼睛的事情不许做,你这双眼睛,是要读书用的,她便闭着眼睛洗,指节和手背冻得通红,化粧品广告上的lipstick颜色似的,浓得能遮住嘴唇的纹路,一片晕红才着雨,商人们称其艳及丹朱。
陆思清看了姚蔚一眼,叹了口气,将一本英文书递给她。
一阵凉风吹到身上,她才发现自己仍站在弄堂口,佝偻着腰的没牙阿婆咕哝着讲话,陆思清仔细听,才知道她说的是小丫头丢了,她姆妈教人给拉走了,一个寡妇,丧了女儿,日子怕是活不长的。
等陆思清张嘴再问时,那阿婆已经走上楼去了,她抬头看起弄堂口的四个大字,这弄堂原来叫五福弄堂,福禄寿禧财,聚的是福气事,住的却是苦命人,没老婆的,孤儿寡母,无儿女的,短命鳏夫,高楼的影子摇摇晃晃,阴得像是叫水泡透了,她站在这阴影里,也无端觉得冷起来,秋白的车一开过来,她便骨碌着爬了上去,好像身后有鬼抓她的脚似的。
在圣玛利亚医院的402房间里,她看见了姚蔚的母亲,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妇人,蜷缩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张照片流眼泪,她看不见,照片上是一只咧着嘴的白毛狗,眼睛已叫她摩挲花了,她嘴里喊,曼曼,曼曼,灯再亮些,这位母亲,熬坏了眼睛,也把日子也熬坏了。
“陆姑娘,去看看她罢。”秋白拍了拍她的肩。
秋白把门关上后,陆思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姚蔚的母亲听见她的抽噎,竟大声哭了起来,挣扎着闹,护士推着医用车走进来,自顾收拾着针管,一所疗养院里,疯子经常多起来,她多见不怪,便往陆思清手里塞了一张已经卷了边的旧画报,又努了努嘴,意思大概是,你可以撕着玩。
“我不是疯子。”
“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陆思清不想辩解,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画报,画上是一个穿旗袍的漂亮女人,脖子里带着一条珍珠项链,嘴唇和两瓣脸颊也涂得嫣红,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唐九霄来。
陆思清想到这里,终于伸出手去摸了摸唐九霄的脸,喃喃自语似的说了声,对不起,唐九霄竟睁开了眼睛,两个人就这么相面似的,谁也不说话,唐九霄静静地看着她,终于坐起身来,伸出手去在她额头上摸了摸,长舒了一口气。
“烧退了,”唐九霄笑了笑,“醒了就好了,我去把早点拿过来。”
陆思清眼见唐九霄起身要走,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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