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弃子
不比华山的料峭寒风孤寂古松,藏剑山庄四季如春遍植银杏,不过是夜风吹了一宿,便又纷纷然落了一地,李忘生晨起时发现自己昨夜落在院内的蒲团已被银杏叶覆盖,便随手拾了一枚捏在手中瞧着。
想来昨夜叶如袖所持双剑上应是雕刻着这碎金耀眼的银杏叶图样,那轻剑入手时比他惯用长剑略沉,望之仿若一泓清水,镶珠嵌金光华流淌,看来非凡品。一边细细回想彼时两人对招时的场景,李忘生一边无意识地在院中踱步,直到有人在唤才反应过来。
“李道长?”
抬首看去,是一位穿着浅金淡白长裙的貌美女子,未带任何兵刃只是捧着一个方盒,应当不是藏剑山庄门下弟子。李忘生便也回以道门之礼,问道:“可是叶少侠有事找贫道?”
那女子闻言温婉一笑,答道:“这山庄内姓叶的少侠可不少,李道长若是心里知道是谁,以后见了还是直接唤他名字更好。”说罢,便将捧着的方盒揭开,果然是他昨夜交予叶如袖的那件外衫,被剑锋划出的豁口已然修补得当,半点都瞧不出破裂痕迹。李忘生接过方盒,转念一想,又出言挽留那位女子:“如袖的外衫和抹额还在贫道这里,不如施主一并盛回予他。”
“如此,便麻烦李道长了。”
捧着方盒回屋,又取了悬挂在旁的外衫和抹额,李忘生脚步不停回到院中,那女子接过后淡笑:“我道七弟巴巴着又是补衣服又是送发带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让这个剑痴儿上了心,结果却是和李道长动手时不知分寸给人添麻烦了。”
这话一出,李忘生便明白眼前这貌美女子的身份了,他略显惊讶地说道:“如袖只言自己有六位姐姐,贫道一时未察施主身份,倒显得唐突了。”
“不会,我早嫁作人妇久不持剑了,李道长当我是如袖侍女也是正常。”莞尔一笑,她抬手扶了一下鬓边垂下的银杏步摇,“七弟不懂事冲撞了李道长,我身为他五姐代他向李道长赔不是。”
此时还在睡梦中的叶如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五姐叶沐雪怀着什么心思。此前叶沐雪听闻叶如袖遇袭,本在娘家探亲的她二话不说就带了人往藏剑山庄赶,人方到又被叶静风告知七少爷无事了,如今正去拜访救命恩人。
叶如袖什么性子,叶沐雪还不清楚么?她细问下就知道这剑痴儿肯定是找上门去与人切磋了,但又听叶静风所言救他的人是纯阳真人首徒谢云流,便想着七弟此行少不了被教训一番,她也觉得如此让他吃点苦头也好,长长记性不要一腔热情就帮了什么不明身份的人,白白把性命搭了进去,于是也就不去打扰了。谁知后半夜叶如袖抱了件道袍央著她贴身丫鬟帮忙修补,问时又遮遮掩掩不肯明说,她只得亲自上门会会。
本来她以为左不过是跟着两位师兄一并下山游历的小道姑,反正听闻纯阳真人修的是随性之道,若是叶如袖真看对眼了也不是不能结契定约的。谁知叶如袖拿的道袍竟是这谢云流师弟的,她一面担心这人会否心中有怨,一面又觉得叶如袖到底年少必不会同他计较,如今看来倒是自己思虑过多了。
抱着叶如袖的外衫和抹额,叶沐雪便往回走,才离了君风院,眼角余风瞥见阴暗处似有什么人躲在那里,脚步一顿。然而再次定睛看去时又什么都没瞧见,心中生疑,便往那角落处走去,左右观察了一阵确实不见人影,方才离去。
待到李忘生再度回房时,谢云流已经起身,只是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唤他时似是用了很久时间才回过神来,模模糊糊地回了一句。
“昨夜如袖上门拜访感谢师兄救命之恩,只是师兄不巧未在房中,于是忘生代师兄回了他,也正好讨教了一下藏剑武学。”
烹了茶,李忘生便将昨晚的事情跟谢云流讲了一遍,想着师兄定能从中悟出不少门道,只是谢云流似是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李忘生不由停下了讲述,担忧地问道:“师兄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也许……吧。”握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光滑细腻的瓷杯被温得生热,谢云流眉头紧锁,隐有忧思,“忘生,若是有人问你讨要名剑大会的剑帖……你不要给他。”迟疑了片刻,又道,“就算是我也不要给。”
李忘生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吩咐问得迷惑,思虑后答:“送到纯阳的剑帖定是交予师父亦或是师兄手上,即便是由忘生所持也多半是代师兄出战,怎么会有师兄所言情况出现?”
谢云流眉头皱着愈深,只觉得昨夜那场梦定不是什么好征兆,但如今跟李忘生也无法解释清楚,只得按下念头,“只是……算了,不提也罢。”
“是。”李忘生心中有惑,但既然谢云流不愿多说,他便不会问,见师兄情绪不佳,李忘生也就不再搭话。
谢云流也没困于没有因由的梦境之中,两盏茶过后便拉着李忘生说起昨夜自己找拓跋思南比试的事情,这番试探之下确实能够感觉到对方虽然年纪尚小,但剑术上的领悟可谓是深不可测,其中最难得的是他心中无物唯有剑道,只是到底年轻,还未悟出自己的剑意。李忘生闻言,便知师兄对这位少年评价甚高,将来必能成为一番事业,又思及自己仍需潜心修行,此番回去后是断不会再答应师兄下山的邀请了。
说完拓跋思南,谢云流提到自己昨夜听巡夜的藏剑弟子说,如今正是在三潭映月观景佳时,于湖上远眺还可以望到笼在远山云雾中的灵隐寺,能品出独属于藏剑山庄「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闻江湖铸青锋。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的意境。
不由得想起了叶如袖,李忘生欣然同意,两人用完茶后便结伴同行。
经由藏剑弟子一路指引,二人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三潭映月,只不过湖边小亭内似是已有人先到,桃色纱维垂坠下,隐有琴声飘出。谢云流闻声,回首低声对李忘生笑道:“巧了,公孙前辈也在。”
李忘生方才想起来公孙大娘住的天泽楼离此处不远,师兄一直心心念念着公孙大娘的剑舞风流,眼下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便颔首回应道:“想来也是出来观景的,只是不知公孙前辈的琴音为何如此……”一时语塞,李忘生一面觉得妄议前辈不好,一面又寻不得更加妥当的词汇去形容,正踌躇着,谢云流倒把他的所想说了出来:“我初见公孙前辈时也是听见她抚琴,琴音凌厉清亮,却隐有怨恨在其中,一直不解。”
“……师兄,当着公孙前辈的面可不能这么说。”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谢云流笑道,“世人皆知扬州乐坊内女子身世多凄苦,心怀怨恨不也很正常?”
正说着,二人渐渐接近了凉亭,琴音随之消散,一柄细剑穿过纱维破出,谢云流微眯双眸,拔剑相抵,急退了几步方才站稳。定睛一看,持剑者果然是一身殷红舞裙的公孙氏,她秀眉一拧,旋身用双剑来回出招,语气倒是淡漠:“你倒是有天分。再来。”
足尖轻踏,公孙氏纵身一跃,踩上谢云流送出的长剑,一翻身便落到了他身后,出手时杀意十足。谢云流仅以一柄长剑接应着公孙氏交替刺出的双剑,释出剑气打乱她的舞步,但是公孙氏动作极快,起落轻盈,袖风阵阵反而化解了不少企图近身的凌冽剑气。又轻踏了一步,公孙氏借了谢云流剑锋之力跃上凉亭顶,负手收剑,面色不改地扶了扶鬓边海棠,出声道:“你这性子若是能磨砺一二,日后也算是个人物。”
“贫道倒觉得即便不用刻意磨砺也可以此证道。”谢云流也收剑回望,说得倒是十分恳切,“师父常言,寻真问道,见性明心。我既选择以剑证道,剑心即人心,修剑即修心。若是我心性改变,是不是剑心也改了?那我修的道岂不是也要改?”
公孙氏施施然落地,拂了拂裙摆,看了一眼端正地站在一旁的李忘生,微露讶异神情:“咦?”,李忘生见状便向公孙氏恭敬地行了道门之礼,答道:“晚辈是纯阳门下李忘生。”
“……李……忘生是么?原来这就是你的决定。”公孙氏眸光中似是闪烁着奇异的情绪,她又开口问道,“我于宫中舞剑时是要有人以琴瑟和之的,你会弹琴吗?”
李忘生垂眸乖顺地回答道:“忘生不善音律,不能为前辈解忧了。”
“解忧么?”公孙氏无意识地又伸手扶了头上玉簪,“可惜了,他弹得很好,怎么没教你?”
唇边淡然的笑容一滞,李忘生马上了然公孙氏所提之人是谁,微怔后柔声答道:“临淄王尤擅音律,世间能与之比肩的人恐在少数。”
公孙氏闻言眉头紧蹙,她似是心有所思又似是随口一问:“李忘生,你真以为自己可以弃死求生了吗?还是说,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舍生忘死?”
“这好比下棋弃子,忘生只是弃了走卒,换车保帅罢了。”
公孙氏忽然面露愠色,她足尖轻点跃到了李忘生跟前,直盯着他的眼,好像要从这双眸中看出这个人的真实想法。然而这双眸子清澈见底却了无波澜,片刻,她才喃喃自语道:“你还可以向死而生,公孙二娘还有机会吗?”
说罢,丢下呆愣住的二人踏着轻盈的轻功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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