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往事如烟
周日上午九点半左右,何又冬接她一起去见他父母。杜思秋事先忘了准备礼物,只好临时去蔬果市场买水果,挑了老半天,只提了一袋草莓和一袋杨桃出来,何又冬无奈地摇头,笑她瞎讲究。
车子很快开到一片普通的老平房区,何又冬的父母住在四楼,没有电梯。她和他爬楼梯上去,爬了三层她就开始微微喘气,何又冬唠叨着说:“你这体质太差了,以后得抓你多爬山。”
“好啊,有本事你尽管来抓。”
她在门口站定,仔细地捋了捋发尾,一本正经地问他:“我昨晚失眠了,眼袋是不是很严重?”
“你紧张什么,我妈,我妹,你都见过了啊。”他不理会她的忐忑,伸手要去按门铃。
她又趁机整整裙子,一边说:“见是见过,还有你爸呢,你爸我就没见过。”
他回头看她一眼,顿了一会说:“哦,忘了跟你说,我爸现在不在家。”
何母还在睡觉,前来开门的是何又熙。她一见着杜思秋就贫嘴:“嫂子,我正盼着你来呢,太好了,快进来。”
何又冬白她一眼,这丫头真是白疼了,有了“嫂子”忘了哥。
中午杜思秋被留下来吃饭。她不敢主动进厨房帮忙献丑,一桌好菜都是何又熙亲手做的。
曾听何又冬提过他家里这个正在读高二的小妹,说她是个叛逆懒惰的丫头。杜思秋见她周末还去超市兼职,现在又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不得不怀疑何又冬的话是否仅仅出于开玩笑。
等到午饭做好了,何母才起床来到饭桌旁,她微笑着说:“都来了呀。”
何又冬起身让一个位子给她,“妈,你今天睡得比平日晚啊。”
“大哥,是你太久没回来啦,老妈的懒人模式早就开启了。”何又熙吐槽道。
他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的错。”
何母不理会他们兄妹俩的玩闹,她见到杜思秋很高兴,笑眯眯地夸她长得又乖巧又秀气。样子十分可亲。
杜思秋被夸得心里喜滋滋的,吃过午饭后主动把自己带来的水果拎进厨房,用自来水洗净,新鲜的杨桃和草莓躺在水果盘里,晶莹欲滴。
何又冬递一个杨桃给何母,她僵硬地笑了笑,摇头说肚子太饱,不吃了。他没有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自个儿拿着就吃了起来。
杜思秋却看得清清楚楚,她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何母是不喜欢吃杨桃还是嫌她带来的礼物太寒酸。不过有一点看得出来的是,何又冬很孝顺他妈妈,除了找女朋友这件事,其它的事好似都对她老人家百依百顺的。
几个人闲聊了一阵,下午何又冬要去参加他的大学周年校庆,把杜思秋留在这里陪何母说话,自己先走了一步。
杜思秋对他无语得很,这家伙还真把她当媳妇啦!
幸好还有何又熙在,小丫头讲话喜欢东拉西扯的,何母被转移了注意力,先前的怪异神色很快就消失了。不过她没坐一会儿就说有点犯困,起身要回卧室。她让何又熙好好招待杜思秋,还叫她以后有空多上门来坐。
杜思秋有点尴尬,琢磨着要不要就此告辞。这时正在看台湾偶像剧的何又熙凑过来拉住她说:“秋姐姐,来我房里坐坐。”
何又熙房间里的东西很多,乱得像猪窝。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把挂在椅背上的衣服丢到床上,再请她坐下。自己倚着后面的梳妆台。
杜思秋歪着头问:“熙熙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诶?”她的思维有点跟不上节奏,羞涩地嘿嘿笑:“当然有啊。干嘛这么问。”
“呵呵,但凡有意中人的女孩子,可都特别爱干净的。你有吗。”
小丫头听出她话中有话,有点不高兴了,不服气地嘀咕道:“当然,我现在就比以前勤快多啦。”她大言不惭地将自己乱糟糟的卧室信手指了一圈,甚是自豪。
杜思秋忍俊不禁道:“好吧,你跟我有得一拼。”
正说着,何又熙又鬼鬼祟祟地关上房门,从床底翻出一个绿色的瓶子。杜思秋定睛一看,居然是青岛啤酒。
她把淡黄色的液体倒进玻璃杯里,伸手递一杯过来。
“呀,你还喝酒。”
“嘘,可千万别告诉我哥和我妈啊,他们很古板的。”
“那你干嘛告诉我?”
“我知道我们是同道中人啊,哈哈。”不知她怎么看得出杜思秋也爱喝酒,反正她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点意思了。
“你还在读书,少喝点。”杜思秋象征性地喝一口,说话的语气跟何又冬的如出一辙。
“秋秋姐还真有点做嫂子的样子。”小丫头又笑,眼里溢出狡黠的神采:“来,我带你看看我大哥以前的闺房。”
相比之下,何又冬的卧室就整洁得多了,除了床上的棉被被收起来,其它东西都还在,干净而利落。
杜思秋自愧不如:“还真的是闺房。”
他这里有一个矮小的原木书架,上面都是漫画书和武侠小说,有老夫子,七龙珠,叮当猫,也有古龙金庸的作品。
何又熙说:“这些漫画书都是他朋友的。我大哥小时候有个毛病,他跟人借东西从来不还。所以大家答应借他的,基本上都是忍痛当作送给他的了。”
杜思秋不禁莞尔,他小时候原来这么霸道这么无赖。
一两个钟头又过去了,杜思秋不想逗留太晚,起身准备回家去。何又熙又拦住她,这一次是用恳求的语气:“秋秋姐,我下午要回学校了。”
“然后呢?”她耐心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以前都是我哥载我去学校的,今天他有事,你能陪我去吗?”
原来是这么点事儿,杜思秋没怎么考虑,很爽快地答应了。她想,这丫头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吧,十六七岁的年纪,无论去哪儿,总是希望有人陪在身边的。她也曾是这样。
何又冬不在,没有专车接送的待遇,她只好陪何又熙坐公交车去学校。原来她是“仁馨”高中的学生,这所学校的成绩录取线在市里是数一数二的。可见何又熙的学习成绩并不差啊。
仁馨高中离公交站还有一段距离,到站以后,杜思秋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和水果,陪她一路走到学校。
仁馨高中比她以前的学校漂亮多了,有清一色的米白建筑,大红色跑道,有清幽的生物园和地理园,还有喷水池和假山。校道上尽是穿天蓝色校服和帆布鞋的学生,年轻干净得令人羡慕。走了十来分钟,两人终于来到一栋米白色的宿舍楼下。杜思秋见她欲言又止,面带微笑道:“还有事吗?”
“有…”她支支吾吾地答应着。
“别客气,有什么事你直说好了。”
“那个,秋秋姐,我们学校今天召开家长会,你能不能代我哥来参加。”
杜思秋觉得很奇怪,何又冬忙,来不了可以理解。她怎么不叫她妈妈来呢?
但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多追究。临时下的决定,她就这样第一次给别人当家长去了。
何又熙激动得拉住她的手直甩:“谢谢秋秋姐!”
“傻丫头。”杜思秋只觉莫名其妙,揉揉她的头发笑。
等她开完家长会,就明白何又熙的怪异反应是怎么一回事了。
家长会从下午三点开始。第一场在体育馆召开,由校长和教务处主任主讲,大概内容是提醒高二年级学生的家长要为自家孩子做好升高三的心理准备,增强学习劲头和平衡学习压力。这些内容千篇一律,跟杜思秋高中时期的家长会内容简直如出一辙。大家早已听得耳朵生茧,所以学校干脆走个形式就算了,持续的时间较短。
第二场家长会开在学生各自的教室里,由班主任主持,公布学生近期的学习成绩,并就个别学生的具体情况与家长深入接触。杜思秋被何又熙的班主任请去交流了,到了这时她才明白,那丫头求她代替何又冬来参加家长会,果真是别有用心啊。假如让她哥亲自来,不揍她才怪。
家长会结束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从教室走出来,其他学生都紧张地迎上去观察父母的脸色,深怕班主任在父母那里投诉他们的某些恶劣行为。何又熙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抬头望了她一眼,很快就心虚地转移视线,仿佛自己也觉得丢脸,不敢面对她。
可不是嘛,班主任接连不断的投诉,就连她这个冒牌嫂子听了都脸红不已,更何况她这个当事人呢。杜思秋也真是服了她了,女孩子家的,跟人吵架,在宿舍喝酒,考试作弊,上酒吧,夜不归校,什么违规的事都让她干尽了。
那班主任以为杜思秋是她姐姐,恨不得戳着她的脑袋臭骂一顿,最后碍于为人师表的尊严,只能强压下怒火耐心地说:“何小姐,你们也该管管又熙了,照这趋势下去,她明年想升高三都难!学校已经给她记了大过,请你交代她写份检讨书吧。”
又熙还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思秋只好自己走过去:“我要回家了,你不送送我吗?”
她沉默地低着头,陪杜思秋下楼去。两人慢慢地穿过生物园,踏过石板路,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艰难地开口:“秋秋姐,对不起,害你挨骂了。”
“其实…我有点搞不懂诶,你干嘛跟人家吵架呢,那可是小学生才会做的事啊。”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实际上自己跟她非亲非故,有什么资格教训她呢。
“呵呵,因为…无聊啊。”她咬着嘴唇强颜欢笑。
因为无聊而闹事,这是多么荒唐的理由!
“怎么会无聊呢,不是还有你的朋友你的家人在身边吗。”突然之间,对话变得有点艰难了,直觉告诉她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在这个十几岁的女孩身上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无能为力,只能将话题空洞地延续下去:“你看,你有你的哥哥,你的妈妈,你的…呃,还有你的爸爸呢,他在哪里?”
走在前面的少女,她那瘦弱的肩膀在夕阳余晖中突然极不和谐地抖了一下,良久,杜思秋听到她寂寥的声音在空旷的石板小径上回荡:“我爸爸,他在监狱里。”
杜思秋呆立在原地,终于默默地叹出一口气。她想,她是该管这个闲事,还是帮助她隐瞒家里人?
或者可以说,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这会儿,何又冬正从教学楼的方向朝她们走过来,想必已经见过又熙的班主任,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了。
“哥,你怎么来了?”
“你当学校的校讯通是废物吗!”何又冬没好气地说:“你们班主任投诉你彻夜不回校,大晚上的你干嘛去了。”
何又熙讪讪地不说话。
“说,干什么去了。”
“网吧,通宵上网。”
他有些难以置信,沉下脸训斥道:“告诉我,你这样是自暴自弃给谁看。”
何又熙仿佛被戳中痛处,突然厉声道:“我乐意自暴自弃,我乐意!”
他越发觉得窝火,扬起手就要扇她巴掌。杜思秋怕他行为过激,忙拉住他:“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你别管,我待会再跟你算账。”
杜思秋被他一呛,瞬间就闭嘴了。
何又熙冷笑:“你打啊,打死我省心。哥,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呆在乱糟糟的网吧过夜吗,我睡不着啊,我快无聊死了。”
何又冬到底下不了手,一脸痛心的样子:“何又熙,没有人逼你原谅爸爸的过错,可是你偏要毁掉你自己的未来!”
“别说了,别再跟我提他!”何又熙厌恶地对他吼叫,突然失去理智般地疯跑出去。
“熙熙!你回来!”何又冬对此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再追出校门去,已经被落下老远。
他们的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中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杜思秋的视线里。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呆立在原地,仿佛看到那个不完整的自己。
她也曾是这样,在十来岁的年纪,固执地憎恨着她的父亲。
在杜思秋的生命中,有几年的时间是跟着表姨住的。那是正值计划生育抓得很严的时期,每天半夜都有陌生的监管人员来敲门,要求检查家里的小孩。当时农村允许每个家庭生育两个孩子,多出来的就都算超生。一旦被抓到是要罚很多钱的,还会强行拖着家里的妇女去做结扎手术。
杜思秋就是超生的,但是父母将她隐藏得很好,一直躲着没去交罚款。有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突然被唤醒,脑子里一片混沌。父母告知她今晚查得要比以往更严,待在家里不安全。他们带着她从家里偷偷摸摸地跑出来,家里只留下哥哥和姐姐。小道上时不时传来危险的警笛声,在仓皇中以别样的方式,诠释了夜的孤寂。
那一晚,他们逃到了父亲以前工作的蘑菇厂,一家三口躲在蘑菇桶的缝隙间睡觉。年幼的杜思秋什么也不懂,换了个地方还是睡得很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又偷偷摸摸地逃回家里去,犹如被通缉的罪犯。那个清晨跟往常一样美丽,空气里弥漫着老榕树淡淡的气息。她微微上扬嘴角,还在期待着今晚的第二次出逃。
可是父亲那只宽厚的牵着她的手突然松开来说:“丫头,以后要委屈你了。”
她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知道昨晚水泥地板的湿气渗得他的腰刺痛难耐,他说他受不了这种日子。
一直到那天傍晚她才知道,自己好像被抛弃了。父亲私下将她过继给尚未结婚的表姨。这件事是他提出来的主意。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表姨牵着她要走出家门的时候,她没有哭,另一只小手紧紧地拽住母亲的衣袖喃喃道:“妈…妈妈你不要我了…”
母亲背过身偷偷擦干眼泪:“秋秋乖,以后好好听表姨的话。”
她闻言,终于缓缓松开捏得煞白的手掌,心里只落得一片苍凉的寂寥感。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回头看父亲一眼。她,曾那般深爱着他。
后来,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梦游,开始在无边的黑夜中到处寻找妈妈。而父亲的影子,已然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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