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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被卖掉的小肥羊


杜思秋原本已经做好了被薛雁训斥的准备。一只脚颤巍巍地踏入办公室,还不忘谄媚地对着她讪笑。

        “杜思秋你过来。”薛雁抬眼看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动。

        杜思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抓住一点机会就拼命解释:“那个…其实吧,这事真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那杨立太小心眼了。我真的已经尽力啦。”

        薛雁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什么呢你。杨立今早亲自打电话过来,答应把他的《c语言情书》签给我们‘深几许’了。杜思秋你功不可没啊。”

        杜思秋望着薛雁那张笑嘻嘻的面孔,突然有种置身梦境的虚幻感。这杨立现在唱的又是哪出戏?

        薛雁拉住她的胳膊问:“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搞定他的?”

        “美人计啊。这不是你出的主意么。”

        正开着玩笑,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是杨立。他用眼角余光瞟她一眼,似笑非笑。

        杜思秋有点窘。不知他有没有听到不该听的话。只好假装客气地问:“杨先生在外面等很久了吧。”

        “不久,只是无意中听到有人讲我小心眼罢了。”

        薛雁装聋作哑地微笑:“杨先生真会开玩笑。”

        杜思秋端一杯速溶咖啡放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嘀咕道:“可不是,听力真好。”

        薛雁被她搅和得一惊一乍,忙赶她出去:“杜思秋,没什么事你就出去工作吧。”

        她一面顺从地答应着,一面背对着薛雁,毫不客气地向杨立扮鬼脸。

        “不,我想这里还有她的事。”杨立直接无视她的恶作剧,淡淡地说:“薛主编,我希望由杜思秋来作为我这部作品的责任编辑。”

        杜思秋定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他。这算是好事么…不,她一点也不敢对杨立的小心眼掉以轻心。

        她用尽量得体的理由搪塞他:“杨先生,我很乐意为你效劳。但是没办法,我最近实在是忙不过来。”

        杨立不说话。他的眉毛傲慢地上扬,那模样分明是在告诉她们:反正我的立场就是这样,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俨然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

        薛雁当下拍案而起:“那行,就让她来做吧。”

        她不由得抗议道:“可是我的专栏已经忙不过来了。”她不甘心老是被薛雁呼来唤去地做杂活。

        “放心,你专栏那一块我会多派些人手帮你。”

        杨立满意地微笑。

        几分钟时间,胜负分明。她感觉自己像只小肥羊,被人强行卖掉了。

        末了薛雁还吩咐她:“你送送杨先生。”

        杜思秋暗自翻个白眼,岂止是小肥羊,简直兼职了秘书和佣人。薛雁今日真过分!

        出了办公室,走在前面的杨立突然回过头来,他一本正经地问她:“你就那么排斥跟我一起做事?”

        “没有啊。”

        “不用敷衍我,你看看自己的脸,简直比锅底还黑。”

        这么看来,他倒是真心想与她合作的了。她走过去与他并肩而行:“放心,我这个人一向公私分明。”

        讲得好像做错事的人是他一样。杨立气极而笑:“杜思秋,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偏偏对我满怀敌意。”

        “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我可没义务帮你解惑。”

        “好吧随便你。”她又问:“c语言真的能写情书吗,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当然了。数学函数可以,c语言怎么不行。”

        “但你是中文系专业啊,又不是编程出身。”

        他还是走在前头:“有一段时间决定放弃写作,所以自学了程序设计,先是c语言,然后是java和android。”

        “哇!”她由衷地赞叹:“你果然是大神。”

        “你好像也接触过一点?”

        “不算吧,中途就学不下去了。”她以前也自学过c语言,当时完全是冲着传闻中编程的光明未来去的,抱着打酱油的侥幸心态,先报考了计算机二级c语言,结果光荣牺牲了。从此与程序语言成了路人。

        “你可能更适合写文字吧,对事物的洞察力很不错。”他这么说主要是从她对scanf函数和printf函数的理解作出的判断。

        “谢谢。我确实在写连载。不过你为什么学好了编程又回归文坛呢?”

        他耸耸肩:“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但是现在把这段学习经历写进小说里,不是也很好吗。”

        “啊,也是。不过你最开始决定放弃写作又是为什么?”

        “你怎么那么多为什么。”这一次他不乖乖合作了:“其实,我最讨厌的是跟别人交代自己的过去。我们有空再联系吧。”说完,他转身进了电梯。那张精致的面孔在电梯缝中渐渐变小,乃至消失。

        杜思秋呆立在原地。她还在思考他刚才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偏偏对他满怀敌意”。是啊,她干嘛从一开始就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耿耿于怀,鸡蛋里挑骨头。难道仅仅是因为他那些报复性的戏弄?

        这个问题在薛雁那儿很快得到一个扭曲的答案:“还能为什么,你们俩就是天生的欢喜冤家,注定要互相折磨。”

        杜思秋脸上三根黑线冒然直下。

        “你以为我真把你当阿四使唤啦,傻子,我这是给你们制造机会啊。”薛雁已经一厢情愿地看好这对“欢喜冤家”的幸福未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雁开始习惯在私底下跟她开玩笑了。偶尔也扬言要帮她牵线做媒。她挺喜欢这种关系的过渡,只是此刻依然无法从那种被卖掉的惆怅情绪中挣脱出来。

        下午五点半准时下班。

        杜思秋应约去了附近广场的一家咖啡馆。要等的人还没到。

        她挑了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独自坐下来。肯亚热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身体里还是有驱散不开的寒意。或许冬天已经越来越近了,或许是有某些回忆牵绊了她。

        “对不起,路上塞车,你等多久了?”她的表姨许素美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很快在她面前坐定。

        她要等的人就是许素美。

        然而无论接触的次数有多频繁,杜思秋还是不习惯与她单独见面。这一次是她主动约杜思秋出来的。

        杜思秋重新要了一杯热咖啡,脸上的微笑渐渐自如:“没关系,我也刚来。”

        “秋秋,其实…我今天特地从b城赶过来,是想托你帮我个忙。”许素美向来爽朗大方,这会儿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她有点不习惯。

        “哦,您尽管说吧,只要我帮得上。”

        经过许素美三言两语的解释,她大概明白了她的用意:许素美有个老朋友病倒了,自己不方便前去探望,希望由杜思秋代劳慰问,传达心意。

        杜思秋自然想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叫做不方便,况且朋友间的问候怎能由一个局外人来代劳?

        表姨顿了顿说:“她就是以前跟我一起下过乡,吵过架的那个朋友。”她自己猜测杜思秋大概是听说过这个人的。

        她仔细回想一番,很快知道表姨讲的是谁。她母亲的确跟她提起过这个人。

        年轻的时候,那人跟表姨曾是闺中密友,感情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同睡一张床,但是结局很俗气的,两人为了争一个英俊的教书先生而不惜彼此翻脸。最后谁都得不到教书先生的心。友谊却随着破裂了。

        “也不知她还恨不恨我。总之,现在不能冒这个险,刺激到她就不好了。你就代我看看她病到了什么地步吧。”

        看样子,那人得的不是一般的病症。看样子,表姨还是很关心她。

        带着满腔疑问,杜思秋答应了帮她这个忙。“您大老远过来,就为了这件事?打个电话给我不就行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简直不可思议。

        许素美点燃一根烟,放进嘴里抽:“也顺便过来看看你呀…秋秋,你还是不太想见我吧,是不是还在怪表姨?”

        杜思秋一点也不喜欢她抽烟的样子,很希望咖啡馆的服务员马上过来阻止她。

        “您说什么呢。都过去那么久了。”

        她笑:“可是你还是一听就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事。”

        她也跟着笑:“是,一直记得。”

        那笑容被无助填得满满的。

        她当然记得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那些日子。

        杜思秋六岁开始跟着表姨住。那是正值计划生育抓得很严的时期,每天都有陌生人半夜来敲门,要求检查家里的小孩。当时农村允许每个家庭生育两个孩子,多出来的就都算超生。一旦被抓到是要罚很多钱的,还会强行拖着家里的妇女去做结扎手术。

        杜思秋就是超生的,但是父母将她隐藏得很好,一直躲着没去交罚款。有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突然被唤醒,脑子里一片混沌。父母告知她今晚查得比以往严,待在家里不安全。他们带着她偷偷摸摸地跑出小围子,家里只留下哥哥和姐姐。小道上时不时传来危险的警笛声,在仓皇中以别样的方式,诠释了夜的孤寂。

        那一晚,他们逃到了父亲工作的蘑菇厂,一家三口躲在蘑菇桶的缝隙间睡觉。年幼的杜思秋什么也不懂,换了个地方还是睡得很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又偷偷摸摸地逃回家里去,犹如被通缉的罪犯。那个清晨跟往常一样美丽,空气里弥漫着老榕树淡淡的气息。她还在期待着今晚的第二次出逃。

        可是父亲那只宽厚的牵着她的手突然松开来说:“丫头,以后要委屈你了。”

        她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知道昨晚水泥地板的湿气渗得他的腰刺痛难耐,他说他受不了这种日子。

        一直到那天傍晚她才知道,自己好像被抛弃了。父亲私下将她过继给尚未结婚的表姨。是他提出来的主意。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表姨牵着她要走出家门的时候,她没有哭,另一只小手紧紧地拽住母亲的衣袖呢喃道:“妈…妈妈你不要我了…”

        母亲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秋秋乖,以后好好听表姨的话。”

        她闻言,终于缓缓松开捏得煞白的手掌,心里只落得一片苍凉的寂寥感。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回头看父亲一眼。她,曾那般深爱着他。

        后来,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梦游,开始在无边的黑夜中到处寻找妈妈。而父亲的影子,已然渐渐模糊。

        许素美终于应了服务生的要求掐灭烟头,她说:“确实是我的错,当初没有好好照顾你。”

        “不,我不怪任何人。只是,偶尔回想起来的时候,会害怕得浑身发抖。”

        她和许素美同住的日子,其实有过很多快乐的回忆。年轻时的许素美曾经执意不肯结婚,于是正好收养了表姐家“多出来”的小女儿。单身的女子往往自由又潇洒,东西南北随处漂泊,杜思秋跟着她总有地方可以玩乐。

        然而许素美身边的男伴也走马观花似的换个没完。她晚上经常跟情人出去约会,要么去喝酒,要么去跳舞,反正绝不会闷在家里看电视。假如她哪一天夜里早回家了,那十有八九是跟身边的男人闹掰了,回来就只有破口大骂或狠狠痛哭的份。杜思秋那年六岁,在这整整一年里,她的夜晚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夜晚,她的身旁没有任何人。

        所以那天夜里,她发高烧到浑身虚脱,都没有人发现。找不到应急药箱,也打不通电话。她害怕极了,不敢睡觉,深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后来医生说,假若许素美再晚一点送这孩子过来,她大概会被烧坏脑子。

        幼小的杜思秋躺在床上,突然很想念她的母亲。母亲时常骂她,也时常偏心哥哥,但是从不让她感到孤单。父亲呢,她想,她不在家的时候,他会不会偶尔想起还有她这个小女儿。

        一直到了七岁那年,哥哥杜柏霖意外遭遇溺水事故去世。家里只剩下杜思仪一个孩子,父母这才赔着笑脸跟表姨协商,领了她回家。好似牲口,让走就走,让来就来。

        是哥哥的离开,间接地帮助她重返这个家庭。因此,她常常对杜柏霖心怀莫名的亏欠。

        所有那些晦涩的过去,在时间的长河里逐渐被冲刷干净。但是她,还是免不了在黑夜里行走,到处寻找妈妈。还是免不了在午夜梦回的时刻,突然翻身坐起来,盯着空荡荡的墙壁,发一会儿呆。

        她在过去十几年的岁月里,一直缺乏安全感。她极其害怕人烟稀疏的时刻,极其害怕雨天,一下雨,便满心的惶惑。

        她的日记本里面载满了对这一段往事的回忆。也常常用单薄的文字开导自己:父母当时完全是身不由己的,你怎么能暗地里怨恨他们无情呢?

        说完这些话,她感觉自己心里好受多了。也真的不责怪任何人了。

        可是那些“一个人的夜晚”,已经在她内心深处生根发芽,并且蛮横地扩张控制了她的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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