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尽管乘坐直达飞机,苏阙还是被二十多个小时的航行折腾得没脾气了。
飞机从广袤的太平洋上越过,除了白白的云就是蓝蓝的海,运气好能穿过一片积雨云,跟着飞机上下颠簸一会。
在她睡第四个回笼觉时,飞机终于俯身下降。
她透过窗户看去,城市的影子越来越近了,小方块似的房屋密密匝匝,可爱极了。
她心中没来由燃起一丝雀跃,疲倦一扫而空。
下了飞机,直奔转盘取行李,这才后悔在便利店买了那堆东西,满满地塞了两辆行李车。
她只好把背包扛在背上,一手拽着一辆行李车往出口挪。
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帮她推了一段,走的时候,她才想起连声谢谢都忘了跟人说。
走到出口,那可就热闹了。
栏杆外面围满了接机的人,有的抱头痛哭,有的高谈阔论,一些人大概出于官方合作需要,用白纸写着:“热烈欢迎xx领导莅临某某单位指导工作!”,还有人献花。
苏阙随着人群且看且走,快出来时,脚步一顿。
在那一排排白纸中间,有一张特别醒目,用毛笔写着:“欢迎孙女苏阙回国”。
举白纸的是一个精神矍烁的白眉毛老头,穿了一身笔挺发白的军装,嘴唇紧绷着,眼睛左顾右盼,似乎觉得自己还不够醒目,回头大声跟身后的勤务兵说了句什么。勤务兵搬来一张塑料凳,他站上去,威风凛凛地抖了抖白纸。
惹得大家都朝他看,窃窃偷笑。
他身边站着个头娇小的小老太,烫着不输好莱坞明星的时髦卷发,眉目慈祥,唇角带着笑,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与已经过世的方雪桐有七八分相似。
苏阙眼眶一下热起来。
这是方雪桐的父母,她的“外公外婆”,她在照片上见过,此时却不知该不该过去相认。
她浑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方大明登高望远,很快认出了她,激动大喊:“诶——诶!这儿呢!松松,认得我不,我是外公啊!”
他一用力,把塑料凳跺烂了,一只脚陷下去,险些跌倒。
勤务兵赶忙来掺他,他反手搡开,大掌拍着老伴,把苏阙的方向指给她看:“看见了不,那呢,粉裙子那个,最漂亮的!”
顾不得脚上还套了半截塑料凳,他推着老伴穿过人群,向苏阙走去。
苏阙知道躲不掉了,硬着头皮迎上去,轻轻叫了声:“外公,外婆。”
“哎!”沈一曼应了一声,尾音还未咽下,眼泪扑簌掉了下来。
她握住苏阙的手,仔细打量她。
又伸出指尖,沿着她的眉眼鼻梁,一寸寸地描绘。
“像。”沈一曼哽咽着说,“真像你妈妈。松松啊,十八年了,我们总算见面了。”
苏阙不知该说什么,鼻子也跟着有点酸。
方大明没好气用胳膊撞了老伴一下:“看你,过去见不着你哭,这都团圆了,你还哭。你把松松都弄哭了。”
沈一曼赶忙擦了擦眼泪,强笑道:“我这不是高兴么。雪桐在时,还经常写信,给我们寄照片。虽然只有寥寥的只言片语,但我能想象她微笑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个影儿。她才走了多久,苏明远就不联系了。这隔着万水千山、重重国门的,我没有一天不想我的外孙女。要不是索菲亚联系我们,还不知道出了这么个事……”
手臂又被方大明撞了一下,沈一曼意识到不妥,不再说了。
苏阙问:“索菲亚联系你们了?”
“是。说是托了几层关系才联系上的,她不放心你自己回来。”方大明说着,咂了下嘴,“比你爸那狗东西强!”
苏阙:“……”
勤务兵过来请示:“领导,车在外面等着,我们是不是……”
“回家!”
方大明大手一挥,弯腰去提苏阙的行李。
苏阙说:“我自己来吧。”
“你呆着!”
方大明大手穿过皮箱的环扣,用力一提——
没提起来。
“嘿!”他脾气上来了,提着裤腿扎了个马步,两手同时用力,涨红了脸往上拽——
还是没提起来。
这回方大明怒了,喊身后的勤务兵:“小张来,帮我把着腰,我还不信了!”
勤务兵小张一脸惊恐:“领导还是我来吧,当心闪着您的腰!”
“去去去,老子带兵打仗那会,你小子还没个影儿呢。”
方大明同志一脸嫌弃,抬腿把小张踹开,自己又努力地试了两次,还是没提起来。
沈一曼数落他:“差不多得了,眉毛都白了,还提当年勇呢。”
方大明:“……”
方大明迫切想找台阶下,指着箱子问苏阙:“你这里面都是些什么?锅碗瓢盆,床单被褥?你该不会把全部家当都背来了吧,这是首都,没你们想的那么穷!”
苏阙:“…………”
默了半晌,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没有,我给大家买的礼物。”
“什么礼物这么沉?”老同志明显不好糊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
沈一曼没好气道:“得啦,别老杵在这儿,回家再说。小张,去把司机叫来帮忙。”
“哎!”小张掉头就要跑。
苏阙说:“不用,我自己来吧。”
她一手各拽住一只皮箱环扣,轻轻一提,健步如飞向大门走去。
方大明:“…………”
小张嘴巴半天没合上,问方大明:“领导,是不是他们吃生牛肉,所以力气比咱们大?”
方大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偷瞥了老伴一眼,怒气冲冲地回答:“什么生牛肉!那我外孙女,跟我年轻时一个样儿!”
小张:“…………”
-
离开机场,车子在宽阔笔直的大道上行驶,两旁挂着“中国欢迎您”的横幅,电线杆上插着苏阙在电视里见过的那种红旗。
方大明一个劲地给苏阙介绍,这里以前是哪哪哪,现在是怎样怎样,这些景致你妈妈都没见过,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苏阙目不暇接地看着,心潮一阵起伏。
机场附近还有农田,不知是水稻还是麦苗的庄稼碧波一样随风起伏。
快到市区了,房子便多起来,起先是低矮的瓦房,后来就是她在飞机上看见的那种小方块。
人也多起来。
四轮的桑塔纳在跑,二八杠的自行车也在跑。
背着小书包的孩童呼啦啦跑过,五颜六色的风筝和铃铛声一起飞上天空。
方大明拍着司机椅背指挥说:“绕一圈,你绕一圈。”
于是司机打转方向盘,绕过护城河,绕过钟鼓楼,绕过广场,绕过菜市场、新华书店,绕过纵横交错的胡同巷子……好让她把这无数真实又生动的场景印入脑海。
沈一曼拍着她的手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永远是我们老俩口的孙女,是骨肉至亲。别人问你也这么说,不用怕,这儿就是你的家。”
苏阙从窗边回过头来,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怔了怔:“可是我……”
“事儿我们都听说了。”方大明虎着脸,拍了拍大腿说,“资本主义搞的那套,在我们这儿不实用。知道你小名为什么叫松松吗?那年尼克松访华,你妈总算捞着机会回来,在医院查出怀了你。我当时就想给你起名儿叫克松,苏克松,多有意义!你外婆非说听着像可颂饼,不让叫。后来商量半天,才在苏轼的《水调歌头》里挑了个‘阙’字,寓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文化人的事儿我不懂,我就给你起个小名儿,叫松松。”
说到这儿,老同志脸颊微微红了,“老子带兵打仗,就是个粗人,什么迪嗯诶不迪嗯诶的,去他老娘姥姥的!我就知道,你跟我女儿长得像,你小名是我取的,你就是我孙女!谁他妈敢说三道四,老子枪杆子底下出政权——”
话音没落,腰眼子被老伴撞了一下,方大明条件反射闭嘴了。
但是脸上表情没收住,气势汹汹地冲苏阙挥了挥拳头。
苏阙:“……”
忽然之间,她心里好温暖,先前的犹豫徘徊都在这狭小的吉普里消弥不见。
半晌,她倾身过来,抱住白眉毛老头的脖子蹭了蹭。
然后小声说:“我饿了,外公,我们回家吧。”
老俩口对视一眼,都高兴起来。
方大明忙不迭地问:“小张,今天食堂什么菜?”
小张从前头转过脸来:“红烧排骨,糖醋鲤鱼,清炒笨豆芽……不知道苏阙喜欢什么,让他们都准备了。”
“诶好!”方大明又去拍司机椅,大声喊:“你掉头,赶紧的,咱们回家了!”
“还有个事。”小张说,“张阿姨李阿姨她们听说苏阙回来,都要过来。”
“她们来干什么。”方大明脸一下沉下来。
小张摸摸鼻子,老老实实说:“就……没见过米国姑娘呗,来看看。”
由于他只说了“张阿姨”、“李阿姨”,苏阙以为只有两位,谁知道到家门口一看,好家伙,乌泱泱全是人。
苏阙:“…………”
这是,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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