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暖光自窗口倾泻,落了几抹印在绘着青山绿水的屏风之上,给一派沉静之景添了生气。
赵聿视线扫过屏风,转落在已经燃尽了的蜡烛之上。
一夜过去得很快。
赵聿略一估计,现下应该已经近午时。
垂眸,便能见着一张恬静的睡颜。
是熟悉的清冷线条。
赵聿唇角微微扬起,轻轻抬手碰了碰眼尾的那一粒红痣。他清晰地记得这点红沾了泪花的妍丽。
云徕肤色极白,红痣的颜色便格外明显。
但他平日神色淡淡,气质又冷到极致,没人注意得到这一点红。
就像赵聿此次重伤之前从未想象过清冷如云徕一般的人,也有脆弱无助一面。
但不曾想象、从未注意,那也是存在的。
就像……
指尖微微用力地剐蹭了下那一粒红痣,叫它周边的白肤染上了红,衬托得它愈加娇怯。
红痣的主人似乎完全没感受到,仍安静乖巧地熟睡在赵聿怀中。
就像。
赵聿从未想象过,原来云徕的身体与他的怀抱如此契合。
也像,赵聿从未想过,他对云徕的敬爱中,多的是爱,而非敬。
但是云徕呢?
赵聿忍不住垂下手捉了云徕手腕握着,好似这样便能完全拥有他。
但是云徕呢?
他昨夜心里念过自己的名字,但真正住在他心间的人,是莫问还是……?
略略上扬的唇角倏尔拉平。
赵聿失神地瞧着云徕的脸,心里空落落的。繁杂的思绪侵占了他的心神。未曾注意云徕微微颤动的眼睫。
直到一声低低而熟悉的声音传入赵聿耳中,他才惊醒似的,视线有了焦点,瞧清了云徕张合一点的唇。
“唔……”
又是一声。
赵聿垂着头,声音是一夜未眠的沙哑:“师尊?”
属于徒弟的音色钻入云徕双耳,原还颤着的眼睫瞬时张开,一对墨色的瞳对上了一道关心的目光。
下一瞬,那墨色瞳眸紧紧闭上了。
赵聿头更低了,唇线几乎要贴着云徕的发。他关切地问:“师尊,现在可好些了?”
他一面盯着云徕的双唇,一面关注着识海,期望能听到云徕的心声……又不太希望能听到。
根据上次的经验,若他听不见,便证明着云徕的渴冷之症暂时解了。
若他能听见,云徕便还受着渴冷的苦。
能听见云徕心声固然好,但……
思及此,赵聿再低声问了句:“可好些?”
好些了么?
好了么?
这些字眼钻进云徕大脑,字字敲打着他的羞耻心。好什么!他觉得现在糟糕透了!
一次是巧合,二次是失误,这第三次……!
他竟然!
再一次对自己的亲传弟子做了那样可恶的事!
云徕不自觉地咬着唇瓣,心中万般懊悔。
赵聿见不得他咬自己,下意识便抬手轻轻掐在云徕颊侧,哄道:“师尊,别再咬了。伤口才愈合。”
温热的指尖按在皮肤上的感觉分外清晰,一下便将云徕的羞耻感推向顶点。他紧闭着双眼,四肢僵硬,恨不得就这样一死了之。
该如何面对赵聿?
他该怎样解释?
咬着唇瓣的牙齿不仅没松,反而更紧了。
赵聿担心他再咬出血来,连忙搂着人换了个姿势,抬手微微用力,逼他松了牙。
“师尊,你是在生气么?你气,便打我罢。别再伤害自己,好么?”
云徕被他带着换了个姿势后才察觉现在的舒适是由什么构造的。他竟然整个人都嵌在赵聿怀中!
他急急睁眼,墨瞳中闪过一丝懊恼,双手挣开赵聿桎梏,随后随意地一撑便要起身,却不料手掌不知按着什么,温热又坚韧。
还伴随身后人的一声闷哼:“唔……”
声音很近,灼热的吐息好像就在他后颈,烧得他那一块皮肤奇怪地痒起来。
云徕动作一顿,难道心魔又要发作了?
这几日心魔为何发作得那样频繁?
他来不及思考其中古怪,垂下的视线已经瞧清楚了手掌触碰的位置,双颊立时飞上一片粉,他慌忙地移开手,却被一股大力紧箍着,整个身体又回到了先前的姿势。
云徕修为是比赵聿高的,但他此时却想不起这事实,心中又羞耻又慌张,真恨不得就地闭死关,什么也不管了。
而造成他心绪如此复杂的“罪魁祸首”用力将他抱回怀中后,还十分关心地询问:“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么?”
云徕紧闭双眼,身后怦怦有力的心跳响得他更烦躁。
破道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烦闷的时候。
其实哪怕是赵聿没在他身边,他心魔发作的那几次,他心中也没这么烦的。
心头好像被一束暗火燎着的感觉,是烦罢?
云徕莫名地想着。
忽然,询问声伴随灼热吐息在他耳后响起,像暗流涌动的河砰的一下坠入一块巨石,打破了他杂乱的思绪。
“师尊,你不言不语,是生我的气么?”
语调低沉,又掺杂着一味可怜感觉。
云徕眉头微蹙,下意识否了:“不是。”
赵聿神色放缓,又问:“可你也不睁眼。是不愿见我?”
“……”
云徕手指微微蜷缩,眼睫颤着,几个呼吸后,终于掀开,露出掩藏着的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我……”
他嘴唇微动,想解释,却在视线对上赵聿浅色瞳眸时,失了言语。
那样单纯、正直,又稳重的徒弟,却三次被他做了那些失礼动作。他这个师尊……还有什么颜面存在于世?
这世间能有什么话语能掩饰他妄为师者的事实?
他能有什么辞藻矫饰毫无说服力的解释?
云徕眉蹙得更紧了,原本还有些粉意的双颊惨白。
他闭了闭眼,最终只说了句:“赵聿,今后你……去掌门座下罢。”
赵聿眉峰下压,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全无平日里表现出的沉稳大方模样。
喉结急促滚动,握着云徕双臂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脑海里瞬间涌出无数话语,说出口却只有一个字:“不!”
云徕心神被愧疚羞耻禁锢着,一时未曾在意自己被圈抱的姿势,难堪地回应着:“我……妄为师者。”
他垂下了头,整个人仿若浸泡在比寒池冰冷万倍的水中。
痛苦,透不过气。
但那样的冰冷只维持了一瞬。因为下一秒,他便感觉身体一轻,眼前画面模糊,再清晰之时,自己已变成一个靠坐床头的姿势。
而方才还抱着他的赵聿,单膝跪在了床边。
云徕瞳孔骤缩,语气有些急:“你作什么?”
赵聿仰头看着他:“师尊,你何曾妄为师者?”
“是我……”
“我妄为弟子。”
明明入门时宣誓一生追随云徕,奉云徕为师。
却不知不觉有了占有的心思。
不愿、不能接受云徕为旁人动情破道的事实,也难以忍受有一人以道侣之名站在云徕身旁。
赵聿看着云徕紧蹙的眉头和惨白的脸色。
云徕说自己妄为师者,他何曾不是妄为弟子呢?
“师尊。”
赵聿神色悲戚,“你若生气,便罚我。但不要弃我而去,可以么?”
他有一万句委婉的话可以哄着云徕把自己留下,但话到嘴边,却只说得出直白的请求。
云徕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已经把衣袍攥地皱得不成样子,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松散的衣襟与凌乱的发丝多么不得体,他只注意到了赵聿的话与他压抑的神色。
他莫名心抽痛一瞬,随之而来的是窒息感。
他拧着眉,略过了后一句请求,只道:“我不曾气过你。”
“师尊要赶我走……”赵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脸,“若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师尊何必这样对我?”
云徕闭了闭眼,“我……”
他沉默了。
赵聿望着他,也不再言语。
他心里乱得很,且直觉云徕有事瞒着他,便选择了安静等着云徕的下文。
雪峰的天气向来奇怪。
昨夜下了雪,白日就晴空万里,热得人头脑发昏。
屋内温度持续而缓慢的上升着。
赵聿与云徕两人间的气氛却古怪的冰冷。
终于,云徕再次开口,打破了这片冰封:“赵聿。昨夜,你见着我那……模样。我不必瞒你,是破道带来的。”
“是心魔。”
赵聿瞧着他冷淡的神色,心头发紧,急忙道:“心魔可破。师尊,我会寻到法子破了这心魔的!”
云徕垂眸,极为轻微地摇了摇头。
若破心魔是那么简单,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因心魔发疯甚至转修魔道的修士了。
他轻叹一声,继续道:“我对不住你。一是……”
云徕忽然抬眸看了眼被暖光照得极美的屏风,感觉自己仿佛屏风中山水,整个被光炙烤着。
他咬了咬牙,放弃般地在自己唯一徒弟面前褪去用以掩盖自责的羞耻心:“我对你做了那些事。我不配为……”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赵聿抢白:“不!”
云徕神色怔愣,垂眸看着他已然成熟的脸与坚毅的脸部线条,莫名地竟忘记了言语。
赵聿手指紧握成拳。
他怎么早未想到,云徕那样一个守礼禁欲的人,简单的触碰对他来说已经很是过火了。而且与他发生触碰的还是他的弟子,他应该更会难以接受。
他唇瓣不受控地下压,他思绪太乱了,却忽略了这最关键的一点。
云徕现在心里应该很煎熬罢……
赵聿急忙自白:“师尊,无论昨夜还是前几日寒池洞中发生的一切……我都是自愿的。”
“师尊你从未有什么不妥行为,全是我主导的。要说不配,该是我……”
云徕手指攥得更紧了,衣袍起了道道褶皱,像他复杂的心绪。
“若不是我……”
他忽地起身,步调杂乱地走了几步,实在难以将诸如缠着对方的话语说出,只得囫囵过去,继续道,“又怎会有后面的事?”
赵聿:“不。师尊你忘记了么?”
他缓慢起身,踱步至云徕身旁,低声道,“你让我走,我逆了你的意思。一切,都是我的错。”
云徕记不太清那会儿发生的事,他意识太过混沌。但他知道自己心魔发作后会变得多么可怕,知道自己恐怕压抑不住渴望从而纠缠着旁人……
赵聿说的话,他信却没全信。
他若真心实意让赵聿走,以他的修为,赵聿不可能留下。
他有罪,罪大恶极。
而他的徒弟,一个受害者,至今还在维护他。
他何德何能?
云徕垂下眸子,心堕入冰窖。他难以再站在此处面对赵聿。只看一眼,他便愧疚万分。
唇瓣微张,无声地念着法诀,属于大乘修士的灵域悄无声息地展开,罩住了这座院子。
法诀完成那一刻,他侧首看向赵聿:“我亏欠了你。”
赵聿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心脏抽痛,一种将要失去最重要的人或事物的感觉突兀产生。
他张了张嘴,想说没有,却发觉云徕身影瞬息间变得透明。
双手下意识地探去,却什么也没感受到。
云徕走了。
在他眼前消失了。
唯有一道清冷的调子回荡在不大不小的房间:“一刻后,你便能离开此院。”
赵聿倏地下颌绷紧,大脑一片空白,转身便往外跑,奔至院门,不必以身去探,他便能察觉一道无形的屏障。
充斥着属于云徕的灵力。
冰凉的,像雪一般。
赵聿缓缓抬手去触,碰到一片刺骨的冷。冷的是手,却叫他的心也陷入深不可测的寒潭之中。
他指尖不受控地颤抖着,脸色沉沉,直立在院门处。
站了许久,牙齿缓慢地碾出一个名字,
“云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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