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宫花辞 > 第58章 意深深(15)

第58章 意深深(15)


暗夜戚戚,月色惨淡。

        他跪在无真床榻前恳求,“师父,求求你教我些东西吧。《心经》也好、《愣严经》也罢,就是抄经,坐禅都罢,至少不要让我一无所获。”

        风吹过院外,吹响摇晃的枝桠。

        无真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坐在月光之下舒了长长一口气,良久无语后道:“一真,我目不识丁。如何教你佛经?”

        弘毅脑子猛然炸响,天塌地陷宛如十个爆栗同时在他头顶炸开。

        他晃晃悠悠腰杆子直都直不起来,勉强支撑着往智觉的禅室走去。他不顾阻拦,入了智觉的禅室,一头扑倒在地上,牙齿打颤,瑟瑟发抖。

        抖不是因为寒冷,是气愤。气愤父皇待他如草芥已经是不堪,现在连西岭寺的僧人都一同看轻他,居然让一个目不识丁的和尚来当他的师父!

        真是天大的笑话!

        是不是他的出生就是一场笑话!

        智觉主持将他扶起,拿来一碗热米浆给他暖身。弘毅严拒不要,孱弱少年的身体里住着孤傲的灵魂。如果今日不给他更换师父,他绝不善罢甘休。

        “一真啊,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此山之中只有一真和尚,没有皇子。佛门平等,不分贵贱。比你长者,是你师父,比你博者,是你师父。我可以是你师父,无真也可以是你师父。”

        他激抗地说道:“无真目不识丁,根本不懂佛法,如何当我老师?我不要这样的老师!”

        禅室之中,微烛跳动,火光照在一老一少两人脸上。一张脸孔苍老宁静,一张脸孔年轻戾气。

        智觉轻轻叹了口气,道:“神秀和六祖慧能的故事你听说过吧?”弘毅点头。“你能讲讲吗?”

        弘毅忍气怒答:“相传唐朝年间五祖弘忍寻找法嗣,让众弟子作偈颂,看谁最能领会佛法大意,就把衣钵传给他。当时大弟子神秀题作''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当时六祖慧能在厨房舂米,边诵边吟,''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诗一比较,高下立见。五祖弘忍即传衣钵法嗣与六祖慧能。”

        “不错,不错。”智觉笑道:“你说得很好。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六祖慧能亦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他在新兴的贫穷山村长大,靠砍柴为生,只因为听人诵读《金刚经》而领悟佛法。不远千里慕名到弘忍大师主持的东禅寺。弘忍大师在东禅寺开坛讲法,门生弟子一千多人。弘忍问慧能,你是哪里人,来这里想获得什么?慧能回答,弟子从岭南来,一介平民,远道慕名而来,投奔大师,一心想要成佛,别无他求。弘忍又问,岭南是蛮荒质地也,一介蛮夷,如何成佛?慧能回答,人虽有南方、北方之分,但佛的本性却没有南北方之不同。我虽是蛮夷之人,但与大师身体无异,我们之间成佛的本性又有什么不同呢?弘忍大师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道,你这蛮夷,想不到天份还很高!不要多说,到后院马厩干活吧。慧能到后院马厩干活、劈柴、担水、舂米、出粪、洒扫院子什么都干。他任劳任怨,从不多言,这一干,就是八个月。有一日,弘忍大师招来慧能,告诉他,你的见解是对的,可以采用。那天,因为怕坏人害你,不敢和你多交谈,你懂吗?”

        弘毅忍着气,双手在膝盖上紧紧捏成拳头,

        “我曾经的老师都是饱学的鸿儒,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怎么能教导我?”他打定心思,不管智觉说什么,就是不要再做无真的徒弟。

        “一真,不是识字多的人就能为人师表。许多人学得上上智慧却连下下等人都不如。你既然不喜欢六祖慧能,那么应该对被他比下去的神秀满怀同情吧?你知道神秀后来如何了吗?“

        弘毅摇头。

        ”神秀大师,年少时,就很聪慧。人称神童。年轻时饱览经史,广搏佛典,立志出家修行。步行至双峰山东山寺,投到禅宗五祖弘忍门下。弘忍大师很看重神秀,收为弟子。神秀干挑水、劈柴杂活6年,获得弘忍大师的赏识和信任,不断提升他,直至上座,亲传佛法。当时,众人认为,东山之法,尽在秀矣!谁知,五祖将禅宗衣钵传给了慧能。神秀别无选择,只好去往荆州的阳山玉泉寺传法。一时间,引来许多弟子。最终开创了北宗,和六祖慧能的南宗分庭抗礼。世人若以为神秀因为慧能夺了他的衣钵而怀恨他,就大错特错了。神秀不仅不恨慧能,还时时维护他、推崇他、赞美他。神秀的弟子常常讥讽南宗,慧能不识字,有何本事?如何修禅?神秀却说,慧能有无须开导之智慧,他深谙佛法,通晓和透悟上乘佛理,我远远不及啊!“

        智觉神情肃然地说道:“欲学无上菩提,不可轻视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一真,除了无真西岭寺再找不出比他对佛法有更深刻领悟的人。和这样的师父在一起,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无真一定还在陋室等你,快快回去吧。”

        智觉的话没有让弘毅醍醐灌顶,但他知道想要更换师父是注定不可能了。他浑浑噩噩地迈着泥样的双腿回到简陋的禅室。

        无真和尚仰面朝天睡在床上,鼾声如雷。他和衣面向里坐在床侧,无奈地泪水又一次流下来。

        来到西岭寺已经快大半年,每天他都会流泪,听到疯和尚嘹亮的歌声和寺院里的暮鼓晨钟会哭、看到碗里的素菜豆腐和枝头绽放的红梅会哭、想可怜的母亲和仙珠更会哭……

        哭过之后,他又是那么的痛恨,痛恨一切磨折他、伤害他的人。

        这样的生活他要怎么熬下去啊?———————————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冒起个头,无真就起床来。弘毅一夜无眠,沉默着爬起来收拾好自己,整理完内务。然后和无真一起去斋堂吞下难吃的盐水芋头,拿起条帚迎着晨风去往后山。

        山中清冷,哪怕是夏天,山风也吹得人遍体生寒。弘毅低头拼命地扫地。他不停挥舞手里的条帚,像疯了一样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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