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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陈年事


  左三思揉着脸,气急败坏地出了宁海卫的营门。

  已经过去一下午了,他的两边脸颊仍是火辣辣的疼。

  刘练臣审过他后就已相信他是养马岛人,那老刘虽然贪财但胆子小,干不下那杀良冒功的事来,加上对二百两开拔费有着很大的期待,象征性的让士兵又审了一下午就把左三思给放了。

  可左三思又哪来的二百两呢?要是养马岛全岛上下一起凑估计也凑得出来,但乱子是左三思自己惹下来的,猜也猜得到不会有人愿意付这笔钱。

  比起这个,左三思眼下还有个更要紧的问题。出门前他只计算了怎么离开养马岛,根本没有想过怎么回去。从渡口坐船回去起码要五文,而他现在身无分文。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左三思站在营盘前不住地挠头。

  焦虑使得他的腰间越发的痒。这股瘙痒从早上出海时就一直伴随着他,他心里有事就一直没管。此刻见四下无人,便把腰带松了一松。

  啪嗒一声,一粒状如细石的碎银从腰带的夹层间掉了出来。

  左三思拾起碎银,心知这必是孙妙卿趁他睡觉时悄悄放到他腰带里的,心中不禁一暖。

  有了钱就有了底气,左三思加快脚步向北门奔去,想趁着宵禁前出城。

  正逢守城卒换岗的时间。城楼上敌台上走下了一大批穿着简陋布面甲的士兵,吵吵嚷嚷地向城中走去。

  左三思不想和这些丘八争路,便立在街边,等人群过去后才走向城门。此时大部队虽然已经路过,但仍有两个落单的士兵迎面走了过来。左三思仔细一看,居然是之前把自己敲晕的那两个人。他赶忙背过身去,装作在看墙上的告示,生怕又被找了麻烦。那两个士兵也没有看到他,径直向一条偏僻的巷子走去。

  左三思朝二人行进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荒草丛生一片破败,几丈内都不见人影。他心下疑惑,略微思索后悄然缀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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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妈的,没想到把人交上去还被臭骂一顿,早知道当时一刀砍了,人头交上去又是份军功。”张哥往地上吐了口痰,破口大骂。

  “没闹出人命不挺好的么?”他身旁年轻的士兵小心翼翼地陪笑道。

  “去你妈的,没你那句多嘴老子至于被骂成这样么?”张哥伸手就是一耳光,“这个月的饷钱你得给我多交几成赔罪吧!”

  “张哥我这个月没几个饷钱了,你就给我留点吧。”年轻士兵也不躲,直直的挨了一巴掌,搓着手向他哀求道。

  他们俩都是被募来的兵,不同于寻常卫所兵只领饷谷,他们每个月领着真金实银。

  “小海你知不知道,你那春风楼的湘莲嫂子可快半个月都没看着哥哥我了。她现在每天都坐在窗前喊着‘张潭啊张潭’,眼泪流得都快比五丈河宽了。”

  张潭今天抓错了人被上官责骂了一通,他心气不顺,说着就拽起小海颈后的衣领,往巷子深处拖去。

  “哥想不想见她?当然想啊!可哥哥没钱,进不去那春风楼。哥哥我连个娘们都嫖不起,整个宁海卫的兵都在笑我!你今天又害哥哥抓错了人,这个月的饷钱指不定要被扣多少,你于情于理不都该给哥哥补几个子么?你他妈还想留点?”张潭边拖边说。

  “可我们家还有一老太太呢!”小海又快哭了。

  “那这样,哥只要你五钱银子,可以了吧。”走到巷子尽头,张潭背对着巷口张开双臂,封住了小海的逃路。

  左三思趴在巷外,听到这句话不由咋舌,心说这也太黑了。

  他在现代时看过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知道明朝后期募兵每月的军饷在九钱银子左右,这张潭一张嘴就收了九分之五走。况且这年头军官贪墨已成常态,上头再克扣些,那叫小海的年轻士兵可能这个月连一钱银子都拿不到。

  “张哥我求求你,我照惯例给你三钱行么,我给你磕头了。”小海一弯腰,便磕起了头,豆大的眼泪从脸上流了下来。

  “你他妈的,张哥好心给你留点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别忘了你爹在河里淹死的时候是谁耐着晦气把尸体背回你家的!”张潭一脚把小海踹翻,踩着他的脸道。

  小海也不反抗,只是不停地哭。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渗进了地里。

  左三思看不下去了,他拎起一块石头,猫腰溜进了巷子。

  小海被踩着脸,突然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呜声。张潭没听清,便把头凑近了些。

  凑近了,张潭才听清小海在不停重复“小心身后”四个字。

  “奶奶的,还在着骗你张…”张潭还没说完,左三思已经一石头砸到了他的脑袋上。张潭脑袋一歪,瘫倒下去。

  “啊…”小海一惊,作势要喊。

  “嘘。”左三思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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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潭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被绑得死死不能动弹。月光从破窗照进来,他借着月光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处的这小屋一片凋敝,心里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城里了。

  他继续扭头四顾,却正撞上左三思的视线。

  “老子是大明官兵,你敢捆老子,活得不耐烦了吧。”张潭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道。

  啪!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欸呦,这位官人。今日小的真是多有冒犯,抓错了人。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张潭看左三思吓不住,赶忙满脸媚笑道。

  无人应答。

  “您要是心气不顺,我给您老磕三个头,让您消消气。”张潭见左三思不说话,弓着腰作势要磕头。

  “磕啊。”左三思看着把腰弯下一半便停住的张潭,冷冷说。

  张潭心说奶奶的老子今天就认了。腰一弯,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挺乖的,可惜没什么用。”左三思道。

  张潭冷汗都下来了,心想坏了,这人来者不善。

  “别别别,咱们不忙。”张潭急得乱晃,“您留我这条狗命,小的虽然只是个大头兵,但这几年还存了准备二三十两银子的积蓄,藏在了牟平城中一个隐秘处。您把我放开,我带您去拿。拿了之后,您走您的,保证今天这事没和发生过一样。”

  “说地方。”

  “那官人您得把我放开才行。”

  左三思听了这话,也不多说什么,走上前去握住张潭的一根手指,啪地一声朝后掰断了。

  “直娘贼!”张潭痛的涕泗横流,嗷的一声嚎了出来。

  “说不说,不说再来。”左三思说着把手搭上了另一根手指。

  “说说说。”张潭忙连忙点头,“在城东土地庙外左数第五棵松树下面的土里埋着!”

  “你都听见了吧,赶紧去挖出来,和被他欺负过的人分分吧。”左三思扭头冲后说。

  张潭这才看清,左三思身后的黑暗中还藏着那白天被自己殴打的小海。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爹就应该烂在那条河里!”张潭表情狰狞。

  小海脸上有一丝不忍,背过了头不去看他。

  “谢谢官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小海双膝一弯,对着左三思跪了下去。

  “不许跪!”左三思扯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啊?”小海这辈子听过各种各样的人说过各种各样的话,但从没听过这句话。这世界上还有人不愿意被跪?他心想。

  左三思看着小海,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不许跪这种话,对眼前这个这个孩子来说,还是太早了。自己总有一天会让这片大地上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不是现在。

  “去吧。”左三思摆摆手说。

  小海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许久后,还是开了口。

  “能饶他一命么?”

  左三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海点点头,做了个揖,转身走了。

  “爷,爷,能饶了我了么?”张潭跪着往前爬了两步,脸贴着左三思的大腿说。

  “你欺负小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啊。”左三思转过头来,脸冷得像是地府的阎罗。

  “别,我不想死。”张潭痛哭流涕,不住地磕头。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直起腰来看向左三思。

  “小人听上官说您是养马岛人,不知道您知道孙族长否?我与他是故交!”

  “哪个孙族长?”左三思心想这人难不成认识孙常英?

  “孙向信孙族长啊!”张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双眼放光。

  孙向信?难道是孙家兄妹的父亲?左三思心中沉吟。

  “你跟孙族长有什么旧?”左三思问。

  “小人救过他的命,就五年前的事。”

  “继续说。”

  “是是,小人五年前不在此地为兵,当时还在登州卫当差,私下里...私下里也做些替人杀人的买卖。有一日,一位富商找到小人,说是要小人在替他去杀登州城内的一对夫妇。那时正逢孔有德作乱,叛军就要打到登州城下。城内人心惶惶,小人心想趁着城中混乱杀一二人也不会被察觉,第二天便去了。”

  张潭咽了咽口水,又接着说。

  “小人找到那夫妇时,那二人正在找客店。可兵荒马乱的谁还会让他们住店,他们一家一家问过去,都吃了闭门羹,最后竟走到一条无人小巷。那妇人虽然四十多了,但真真的是个美人,生的貌美如花,体态婀娜,比那清水河里的…”

  “说重点。”左三思听得不耐烦,皱起眉头来。

  “是是是。小人看那妇人生的貌美,就多看了几眼,脚下忘了躲藏,竟被那男的发现了。那男的和小人扭打起来,不多时就被小人打倒在地。小人看四下无人就拔了刀,准备结果了他。这时他见势不对,便从怀中掏出了许多银两,想要买自己夫妻二人的命。”

  张潭抬起头,瞄了下左三思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了下去。

  “小人拿钱的时候,那人又不舍起来,冲小人说什么自己叫孙向信,是养马岛孙家的族长,这是他叔父送他用来修祠堂的钱。他夫妇二人几年不出海一趟,这次被叔父叫来取这银子,怎么就遭了这种事。小人见他哭的可怜,便只取了银子,没要他们的命。”

  “这就是你说的救命?”

  “小人没杀他们就是救了命啊!”

  “那这么说你一开始还想着拿了钱再要了他们的命?”

  张潭浑身一抖,自知失言。

  “真是垃圾。”左三思摇了摇头,提起身旁放着的本属于张潭的腰刀。

  “我确实是个畜生,您就绕我一命吧,我以后定然改过向善。”张潭步步后退,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你是大明官军,若放你走,明天我的脑袋就会挂到牟平的城楼上。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你从一开始就该明白。”

  左三思一声叹息,拔刀刺向张潭的喉咙。

  血溅了满墙。

  左三思看着墙上的血迹,倒退了几步,手一松丢下了刀。

  那日的海寇来袭虽然也杀了人,但那时情况紧急又是为了逃命,他并没有太多的负罪感。可今天不同,他把人绑在那里,如处刑一般终结了一条生命,巨大的罪恶感让他一阵恍惚。

  他扶着墙,不停地喘息,许久后才调匀了呼吸。

  四下里寂静无声,左三思呆立片刻,想起张潭死前的话来。

  张潭所说的孔有德叛乱就是那场糜烂山东的吴桥兵变。五年前东江军一部在直隶吴桥叛乱,攻入山东后连破官军,直取登州,并在破城后于城中大肆屠戮。叛乱虽然终被平定,但战争带来的巨大破坏使得登州至今仍是一片凋敝。

  孙向信向张潭求饶时所说的叔父应该便是孙常英。张潭说他没杀人,那孙向信夫妇应该是在叛军屠戮时死在了叛军手中。他这才明白为何孙妙卿如此反感辽东人,那孔有德手下的叛军几乎全是辽东军人,父母深仇,她不恨才怪。

  可孙常英为何要在那个节骨眼下叫孙向信夫妇来登州?当时虽然登州还未沦陷,但叛军正直扑过来,城池已经是岌岌可危。同常年生活在小岛上的孙向信夫妇不同,孙常英当时已居于登州多年,不会不知道局势有多危险。

  而那雇凶杀人的人又是谁?

  左三思的思绪越飘越远。

  他又想起那日暴雨下被冲垮的孙家祖坟。二十多年平安无恙的坟土真的会突然被大雨冲垮么?孙妙卿祖父尸身为何会不腐?尸身上诡异的反光又是什么?

  那日独眼海寇说他收了钱要杀孙行远,他收了谁的钱?海寇说要自己注意身边的人,那又是指谁?

  左三思闭上眼睛,一切的一切在他的脑海里交织在一起。

  许久后,左三思猛地睁眼,他的目光清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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