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内殿不似前朝空旷,本就是天子暂且歇息之处,暖屏光阁,椅垫软塌,随意舒惬许多。
谢玖方落座案前,便见独孤湛玄服张扬,迈步而来。他已卸下冠上流冕,眉眼流光溢彩,看来是极顺心得意的。
卸下大患,自然志高气扬,谢玖淡笑垂眼帘。
她欲起身行礼,独孤湛快步拦下,笑说:“殿内只你我二人,谢家主何必拘礼,坐着便好。”说罢他亦不端傲,起袖跪在主位,与谢玖同案落座。
谢玖行止不便,安然又坐下,唇角温柔,看着他说道:“陛下得偿所愿,如今可舒心惬意。”
许是内殿更小,物事诸多,窗柩明亮透过光芒,倒是叫人舒缓松心。不惧壁墙有耳,谢玖便随意问出,只当相交友人闲谈。
独孤湛毫不避讳,回望抿唇,轻道:“家主的倾力相助,朕必不会忘记。”
若说相助,她只替他阻下城外那两万精兵罢了,便是这一招,也是晏斐与莫烟阁暗为之,谢府作壁上观,不曾淌进。
灯市夜集向帝王约定献计的是谢玖,可这声道谢,她受用不起。
谢玖无奈摇头,只说:“陛下言重了。”
祭台那场变故迅疾之间反转落下,全凭独孤湛自身运筹帷幄。河曲王虽有戎马征战的壮气,然喜功自傲,并无厚智。野心胀起,意图坐拥高位取而代之,到底不及独孤湛的计谋深沉——他能百般退让,以软弱温良姿态叫河曲王轻慢他去,犹如蚕食鲸吞。待河曲王日复一日懈怠疏漏,暗中倚托谢府势力,化下城外两万精兵。
河曲王自是浑然不知,他临近事起的慌乱焦忧,独孤湛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及至授下天子玺印,木已成舟,湛帝再折损暗卫,为其补上一出夺位乱事。光天化日出其不意,一击便致命,叫人不能翻身。
狠绝缜密至此,她确实小觑了独孤湛。
谢玖眼波流转,微笑问道:“谢玖先时愚钝,许久不清。细细想来,崔将军宫宴那场闹事,也是陛下的意思罢。”
崔穆虽是武将,性情耿直了些,为官数载又怎会不懂宫中规仪,更莫逞醉酒失态这等丑事。
她只当崔穆同河曲王闹作一场,顺水推舟,恰让她瞧出了河曲王与哪户士族相依,却不想原这出闹作,本就是刻意为之。
为让天子洞悉,河曲王与贵门间的错节勾枝。
谢玖先时未思及这处,忆起祭台崔穆对独孤湛的抵死相护,这才了然,崔将军是湛帝的人。恍如发觉甚趣事,她失笑,旋即又不自觉想,此番内里,不知晏斐可早早看出了。
独孤湛也不否认,勾唇笑了笑,说道:“朝堂百官皆是俯首恭顺,一派谨慎自持。然内里是忠良抑或别有心思,总得让朕知晓一二。”
他坦然如此,谢玖轻声又说:“借一场宫宴,陛下尽知亲疏远近,直至祭台乱事,除尽朝中违心逆臣。总归起事的是河曲王,亡于刀戈兵剑下的臣子,怨也只能怨河曲王,与陛下毫无干系,是这样吗?”
谋事在人,独孤湛年纪轻轻算计诸多,如铁锁扣环节节相依,不做帝王还真可惜。
浮光明盛,殿中不似外头炎夏燥热,浮烟暗香,依稀是正好的融暖。
二人跪坐而视,独孤湛笑意敛下,眼眸望着谢玖毫不挪避,而后嘴角微扯,“那群臣子官位卑微,不过是士族大家的旁枝末节,无人在意。于大晋朝堂却如腐蚀蛀虫,总归是要处置。”
若早晚需有一遭,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缘,谢玖了然点头。
她独自深思尚未说话,却闻独孤湛低哼又道:“家主鞭辟入里,愚钝一说倒是谦辞。可又知聪慧外露,不是好事。”
言罢,他眸中便浸了笑意,低首再不望谢玖。眉眼落下,细沾些许窗外映入的光芒,好似削减了平日的沉郁深稳,只余原该有的少年气息。
平和流转意气扬,公子王孙贵难当。
谢玖愣怔莞尔,倒未在意他一瞬即来的脾性。说及聪慧,不知怎的,她心里浮起一抹青衣身影,柔缓出尘,转瞬却抛之脑后。她语气温和不改,“总归与陛下相交一场,陛下心愿既成,谢玖亦生有宽慰,这才多问了两句。若陛下不喜,谢玖不说便是。”
她闭唇不语,殿内安静唯有燃香不灭,独孤湛忽而转声:“……谁说朕心愿既成,时日尚早。”
谢玖抬眸:“陛下还有忧思烦扰?”
“家主聪慧,何不猜测一番。”
他这般反推移来,倒又是番少年心性,谢玖无力相驳,只得顺意细细寻思。忆起来时恰撞见元宪蹒跚而出,许也是受了番惊吓,谢玖沉吟说道:“陇水叶氏,华阳元氏,俱与河曲王暗有交结,陛下惩叶家却暂饶元氏,一则天降奇石之说,全为叶家筹划传开,陛下忿恨难平,不除不快;可士族势力深厚,一举拔出两族,难免人心不稳。”
湛帝端坐一旁,笑望而不语。
她低声又说:“河曲王倒,元氏孤零再无倚靠,日夜惶恐遭其连罪。兼之陛下威压逼迫,元氏只会尽效忠诚,战兢供出河曲王罪谋以求自保,实在不足为惧。其余士族以此为戒,亦只会明哲保身,近来决掀不出波澜。”
如此想来,前路倒是坦荡平顺,士族众多,非一朝一夕能处置得当,湛帝亦该明白,不会浮躁一时。
谢玖望向独孤湛一眼,少年面容俊俏,虽是端然静坐,亦可窥出其修长身姿。
他微一挑眉,只说:“家主继续。”
谢玖收回目光,不由笑了,“既两相无事,夺回实权,便该要固权。陛下行宴成年,志气高昂,若真有忧思,只怕是愁修身齐家,立后纳妃。”
她也是灵光一闪,偶然想出。帝王多是薄情,后宫与朝堂枝节相连,从不是一人的事。独孤湛胸怀大略,虽才成年尚未纳妃,他心思惯是有的,怎不会好生施用这一捷径。
贵女选得恰当,以联姻收臣心,更能借后宫制衡朝堂,于他是锦上添花的运势。
果不其然,独孤湛听罢此话,唇角愈发弯起,眸中光芒流转。谢玖见状,张口犹豫半晌,最后只说:“还真是这样。”
湛帝年少稚嫩,却不见丝毫对未来妻子的憧憬期待,一切只作帝王权谋的筹码,于他而言,也不知幸是不幸。
独孤湛见她神色淡然,倚靠桌案意兴渐敛,慢声说道:“家主好似有话又止?”
谢玖啼笑皆非,只得闲闲摆手,“长安朝堂的事,与陛下息息相关,谢玖能有甚话可说。”她倚头顿了一顿,温声又道,“只要东陵谢府安然无虞,谢玖自然也会淡做闲人,不闻外事。”
说起他二人,天降奇石流言纷扰时,谢府力排众议挺身而出,拥立新帝,如铜鼎落地般稳下朝局,自此独孤湛便受了谢府一方情分。若非如此,恐怕灯市夜集那晚,谢玖便见不到沉稳冷傲的少年帝王。
而后谢府一心为湛帝思谋,控藩王,助握权,又是重如高山的情谊。
虽说帝王无情,杀伐果决,谢玖未指望面前这人将谢府视若挚友,只如今朝堂局势依旧不稳,湛帝自顾不及,她也不惧谢府暂且有甚祸事。
这话只作笑言,半真半假,示自己心意罢了。
殿内并无随侍宫人,安静柔暖,唯有窗间浮光映在画屏上,时而轻摇微晃,案几香炉袅袅,几分薄烟。
独孤湛亲手添了香,“家主是担忧,朕心忌谢府。”他玄服端正,不等她出声旋即轻笑,“若是如此,朕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在满室舒静里,落声极微。谢玖抬眸望去,念及少年气盛,扯唇说道:“谢玖垂耳恭听。”
“若要两相成全,家主做朕的皇后不就成了。”他收回手,笑望着谢玖。独孤氏与谢府联姻,谢府势力尽归天子,他自不必另外忌惮,谢玖亦不用温声试探。
恍惚间,独孤湛眉头微动,好似愈发飞扬。
谢玖只恹然垂眸,单手聊赖倚腮,“陛下又作弄谢玖。”
那人爽朗一笑,独有少年嗓音的低哑,“顽笑罢了。算来家主长朕三载,已过芳华妙龄,朕断不会委屈自己。”
谢玖不知如何相应,嘴角抽搐失了惯常的微笑,心说终究是年少居高位,矜傲自负,她不该计较,不该计较……
“今日见陛下,不觉深言,险些倒忘了正事。”谢玖换下心绪,正声说道,“陛下亲政已成,朝堂无大事,谢玖出门许久,是时该回东陵了。”
她说得突然,独孤湛闻言,笑意渐收起,沉吟半晌只说:“家主怎不多留些时日?”
谢玖摇头,“留长安过久,怕只会引人担忧。”
她话犹未尽,却不再继续,好似香炉又浓郁一些,燃起星点热意,与屏间日光相应。谢氏家主久留长安,即便天子未有置喙,有心人亦会生出口舌,只当谢府意有所图,两人牵扯其中总归犯难。
彼此了然,静默许久,独孤湛道:“家主意决,朕便不作强留,炎夏烈阳,不知家主几时启程?”
暑气熨蒸倒不是大事,谢玖轻抚下颌,思索说道:“谢府那许多家仆,约莫是五日之后。谢玖携几个贴身奴仆,且再晚两日,七日后动身。”
独孤湛瞥眼望去,“家主不随谢府众人一道,偏要轻车简陋,错日另行,兴味倒是别致。”
谢玖也不在意:“家仆浩荡,随之同行难免招摇。谢玖不喜拘束,轻便低敛一些,反倒自在。”
她既已讲至这份上,一时堵了独孤湛再说的话,两人无言。朝堂局势,谢玖心道独孤湛看得比她明晰许多,自有定夺,不必她僭越多嘴。
临行前随口又问了句宁河公主,独孤湛居高轻说:“愈发娇纵任性,探望过一回侍御史,而后深锁宫中,不知作何。”
谢玖举杯顿了顿:“女儿家心思纠缠,一时看不通透也是难免。”
光影晃漾,独孤湛见她轻然洒脱,犹如乘风,衣玦飘摇行至殿门前,正欲提步踏出。转眼便要消失,独孤湛忽而道:“谢玖!”
谢玖顿住回身,眸中平静,似在等待他继续开口。
独孤湛玄衣坐得端正,一双眼眸无半分惯有的戾气。他看着谢玖,启唇只道:“此去路遥,朕不便相送,望尔珍重。”
谢玖回之一笑:“多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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