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许是未有料及,乍见谢玖醒来,晏斐愣怔更甚,尚不知如何欣喜。屋舍幽昏不明,他手中端着药碗,难递难收,只觉得无所适从。
好似陷入水中,所有事物都给吞去,声息凝滞,一时静谧至极。唯有碗中热气浮起,溢出浓郁药香,混着屋中些微泥壤气息,沁入鼻间。
晏斐无措半刻,正欲启唇,闻得谢玖缓慢说道,“我昏迷了多久?”
嗓音虽有久未讲话的低哑嘶砺,语气里竟是再镇定不过,好似眼前人随同此情此景,皆如过眼云雾般,不必在意。
晏斐浅垂眸望着药碗,将它搁在身旁桌案上,回道:“十日。”
十日,谢玖慢闭眸。该是凶险的,精疲力竭,负伤坠河,她还当自己避不过这劫,如今侥幸捡回条命,许是虚弱犹盛,她倒愈发沉静起来。
药香幽幽,日光晦涩,屋中安静犹如夜半。
好半晌,谢玖再望向晏斐,病容疲倦,嘴角扯出笑,“谢玖又欠了晏公子一回。”
如今这境况再了然不过,她也不必多问,不论他如何出现,又如何艰难将她带走的,晏斐救了谢玖,却是事实。
她还需仰仗晏斐照顾,怎能如同以往,对他轻慢斜视,爱理不睬。
晏斐抿唇,也未多话。抬眼见谢玖移眸打量这残壁颓屋,他轻声言道:“当时情况险极,恰偶遇这山中村落,只道避世安稳,别无他处,才将家主带来养伤,以作权宜之计。”他知屋舍老旧简陋,稍有默然,启唇又道,“此屋无主,行居借宿总归方便一些,家主委屈了。”
谢玖低声笑开,沙哑依旧。
她眼眸半阖,斜睇过晏斐,说道:“苟活已是万幸,谢玖怎会嫌弃。”她说得云淡风轻,而后便轻移目光,望着上方屋梁陈旧陋蚀,细声又道,“连累晏公子一同受罪,谢玖才该愧疚。”
晏斐也是长安城的矜贵公子,深居晏府,闲时煮茶听风过,枝叶簌簌作响,自有他的一番安然自在。
她与晏斐,哪里会有舍命的交情。他能倾身寻救,已令她始料未及,如今随她一道困居在山间贫屋里,无论如何,也当是谢玖讪然理亏才是。
谢玖再厚颜卑劣,也怪罪不到他身上。
晏斐眼睫犹如羽翼,些微轻颤,双唇阖动欲说话,待看向床上那人,她躺在床褥间,五官只依稀借微光看出轮廓,独有那双眼眸中的平静淡然,极为清晰,到底又抿唇无声。
洪流万千,能守得住本心,本就无错。
“这是我今日该喝的药?”谢玖哑声问道。
一碗汤药静置床侧案几许久,毫无波澜,已不似先时那般滚烫。晏斐端过药碗,点头应下,“嗯。”
谢玖笑了笑,说道:“谢玖身子绵软,实在没有力气。晏公子不嫌劳烦,可否喂我喝下。”
晏斐稍作沉默,没有拒绝。
谢玖未醒这十数日,一向是他细致耐心,将药喂她饮下。方才她若依旧安睡,只怕晏斐端着的这药碗已见了底。
他手执汤匙,缓慢递至她唇间。谢玖看着他的面容,低眉敛目,却不掩精致柔和,她顺势轻启双唇,丁点汤药入腹。
彼此无话,你来我往配合得倒好,一碗药饮尽,比平日快了许多。
晏斐端回空碗至膝处,又自袖间拿出手帕递上前。谢玖只是看着他,动也不动,眼中含着笑意,宛如春风抚枝,温柔随和。
晏斐避过她的眼眸,顿了一顿,只好探手,亲身替她将唇角药渍擦去。
屋中虽幽暗少有光芒,窗扉紧闭,却也阻了山间凉风入内。流淌的暖意正好,不似长安盛夏燥闷,也不及山中秋意凉寂。
晏斐低首说道:“虽已清醒,家主想来依旧疲惫,不若再闭眸歇憩下,晏斐去将碗洗净。”
谢玖勉然弯唇一笑,依言应下。
及至晏斐握着碗起身,身后轻缓声音又起,“你那日救起我时,可有唤我甚么?”
晏斐身形一顿。
屋影避光,沉消轻简。很快,他恢复如常,垂眸清然,只道:“晏斐寻下家主时,家主已奄息昏迷;既不清醒,晏斐唤家主作甚么,许是家主错乱了。”
谢玖刚醒,确实虚弱至极,眼眸渐重,方才也只勉强撑下。
她记得那日马车坠下山坡,自己落入河流,随波逐流堆至沙渚。遍身疼痛不得动弹,她望着高空明艳,几近晃眼,连说句话的力气也没有。
思绪纷扰,半生的年岁如白驹闪过,她只当自己要命绝于此。约莫是有不甘心的,筹划未尽,竟以这样的结局作尾。
可又能怎样,若命数已定,她也无可奈何。
明空万里,虽有浓云遮挡金乌,直直望去亦觉刺眼难耐。渚上水流不绝,起落打在她身上。浑身湿透,又有劲风过,卷来寒凉。
恍惚间,好似马蹄哒哒,踏尘沼奔至,又有堕地声起,有人蹒跚跑来,失了淡然竭力唤着:“相思……相思……”
可惜,满眸浸染血色,一如艳烈飞花,她已看不清了。
这朝醒来,谢玖亦觉有理,日思夜念,真是误入梦境也未可知。眼帘沉重再撑不住,她意识不甚清醒,淡笑只道:“谁知道呢。”
依稀是春意盎然,初阳柔暖明媚的时节。
桃花烂漫盛开得正好,灼艳有如细腻宣纸上渲染开的莹色笔墨。细碎和缓的轻风拂过,吹皱湖面漾去层层波纹,又有树间花瓣摇曳间无声吹落,恰飘至湖中,铺洒得厚密。
落花疏影下,一人坐地抚琴,满身清孤。
女子缓步寻来,欣然抿唇一笑,展开披风替那人盖上,只说:“虽艳阳正暖,此处尚有凉风,你身子不好,还需小心才是。”
说罢,她小心施坐他身侧,微一思索,又挪近了些。
药香清淡萦入鼻间,女子眸中笑意更起,“你若真喜欢这里,却也无妨,大不了我唤人建一处暖阁。”她心念既起,继续道,“软垫香几,帘幕卷起,不论冬春,地龙日夜不歇,你安然抚琴,又能望尽湖水落花,可好?”
那人好似不闻,垂首时,花瓣落在肩上也忘了拭去,唯有指节音律不改,低缓悠长,绕于满目春光里。
女子不见窘恼,也只淡笑静坐,顺意不再多言。
一曲琴音终尽。
“兴造筑只为一人笑颜,荒唐奢靡;莫璃身为男儿,更不该与祸水相提同视,家主不必这样。”他启唇,言语疏离淡漠。
谢玖抬眸一怔,似未料及莫璃会应她,一时心中蠢蠢,讷然只道:“我、我自该对你好的。”
谢玖当莫璃是夫君,既是要一世偕老的,她对他好一些,也是应当,这才兴起暖阁之意,不损他赏景弄琴的兴致,亦不至引出旧病,摧残身躯。
不想话也不会说,又惹得他厌恶。
莫璃侧眸一瞥,清冷不改。层叠落花漫漫洒下,他面容无暇,却愈显苍白,令人怜惜心动。
谢玖心中柔软,看着他又道:“你我既已是夫妻,我对你好只因把你当作夫君,日后相扶相携,瓜挞一生,为你建暖阁养好身子也是该做的。”她小心翼翼地说,“……绝非将你与宠妾祸水并视。”
见莫璃已然收回眼眸,端坐不语,谢玖心中惴惴不安,又继续说:“你且放心,今后谢府之中,你大可随意而为……再不需担忧颠沛失所,也不必俯仰为人所制。
“若是不喜我的住处,另择个院落,但凡你喜欢,也是、也是好的;婢子小厮,谢府养教出的一向精细有礼,任你差遣;你素来体弱,喜清淡小食,我亦为你寻来了大晋南北最好的厨子。还有……还有……”
少女心思简单,讲至后头些许语无伦次,好似要将心意毫无保留地展献出。
赤诚笨拙至极,轻风闲花淡日里,却也不免落得聒噪。
莫璃淡然启唇,“家主。”
谢玖顿时止住,眼中愣怔无措,柔暖春光潋滟,好似又只闻桃瓣随风簌簌落下的声音。
“此诸身外物事,何需多言,家主可是还有话。”
谢玖闻言,左右思量了半晌,只道:“还有……我有个小字,唤作相思。”
春日迟潋,半湖粼光半落花,她竟难得羞了下,少女面颊恰映鬓发余瓣,明艳鲜亮,“这个少有人知,只有阿爹才这样唤我……我已是你的妻子,便不用再如此生分的。”
谢玖自出生便是骄矜高贵的谢府小姐,除却父母,所见旁余皆是俯首恭敬之徒,自不敢直诲;后来外出学艺,冬雪秋思数个年头,再回来后,阿爹已不在,更无人相唤。
旁事无关轻重,说得细碎繁冗,也不及这一句来得用心。
我意绵长当如是,寄作笺,全为君知。
莫璃置若罔闻,依旧垂眸淡目,看着面前长琴。许是凉风过甚,他禁受不住,掩着苍白双唇又低声咳嗽起来,身形虚弱好似欲倒。
谢玖哪还有半分羞软之态,心疼袭上面容,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哪里不适,你……我这便替你唤大夫可好?”
凉意难抵,她凑得又近了些,不住替莫璃抚背,源源不断的热意自她手中涌出,有如暖流温融。
莫璃已无力应答,不经意间挪开了些,将她避开。
恰有桃花落至二人空隙间,谢玖顿住片刻,缓收回手,她正欲启唇,只听莫璃说道:“病躯向来如此,不需劳烦;家主身份尊贵,何必将心思尽放莫璃身上。”
谢玖几乎脱口:“你是我夫君——”
“莫璃卑微低贱,不敢高攀家主。”
分明嗓音清冷如玉,言辞谦逊有礼,谢玖好似忽而开了窍,抿唇再不多话。
她知晓自己无趣呆闷。长在山中,既不及长安贵□□雅端庄,也无东陵女儿家的温婉娇媚。除却一身入不得他人眼的武艺,士人时兴的曲水流觞,弹琴弄墨,谢玖半点不会。
一无是处,通身平平。
莫璃姿容出尘,不喜她……再平常不过。
谢玖扯嘴笑了笑,识趣地不再谈及,思索片刻只说:“那你,日后有事……只管说便是。”她私心想着,两人既行了礼,那便是有了挣脱不开的牵系,莫璃心不情愿,也只能留在谢府,留在她身边了。
她虽、虽般配不上他,往后对他好些,莫璃总能看见她的真心。
幸而莫璃无意与她执拗,眸光轻移,孤高起身而去,行至一半,衣衫任风轻摇动,他再度启唇道:“莫璃生性喜静,无需下人侍奉。听闻东陵以北有小黛山,四季盛雪,空寂无声,若家主愿意,莫璃想求离那小黛山最近的一处僻静院落,自此淡云孤灯,平静度下余生。”
“可是——”
谢玖张口欲言,一转眼却甚么也说不出。
莫璃已回身行远,徒留一地桃花,卷起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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