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章
清光微露,又是数个朝夕。
谢玖安然坐在屋舍软垫上,淡随屋中侍婢卷帘换香,细致无瑕,拾起汤匙划动碗中羹食,忽而随口一问:“近日府中菜肴,怎都有股药味?”
彼时前夜雨水清冽,细风旭光打竹帘,闲透了进来,温逸惬适。泠月同秋水对视一眼,反笑着问道:“主人还喜欢吗?”
谢玖认真想了想,不自觉又浅抿了一口,坦诚赞道:“虽有药味挥之不去,但口感清新,余味绵长,辅以淡淡药气相得益彰,确是美味的。”她也未再抬头,笑道,“新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叫辰叔好生赏赏。”
泠月这方安心少许:“本还犹豫了许久,主人喜欢便好。”她直言相告,“哪有甚么新来的厨子,喏,都是清溪苑那位晏公子备下的。苟胜那小子苦苦哀求许久,道是晏公子精识医理比他更甚,可以药膳辅之,为主人调理病疾。我实在架不住苟胜的缠磨,想着晏公子既有能耐救下主人,总不至于穷途愈烈,索性让他们试试。”
一时之间,菜□□致依旧,摆至在半光影叠的桌案上,谢玖却下不了箸,口中顿住,咀嚼不得。
“主人这几日气色确实好了些,想来也是有裨益的,况且您还喜欢,两相其美,再好不过。”泠月仍在开口说着,看来欢喜又满足。
半晌,谢玖勉强咽下汤羹,不着痕迹放下小碗,张了张嘴,开口说道:“晏斐总归是谢府的客人……”
劳他费心备膳食,似乎不太妥当。
秋水闻声抿嘴笑出声,跪坐谢玖身侧,又为她布了些菜,“主人留其待在府中,却又不见一眼,少有待客之礼,这会又说晏公子是客人了?”
谢玖嗫嚅好一会,哑口无言。
反倒泠月抬声应道:“他如今遭难,狼狈落魄,幸得谢府收容,纵是为主人备膳调养,那也没甚么应当不应当的,只当他知恩善还便是。再说,是他自己甘愿,我们可没逼迫他……”
两人一言一语,互诉得轻快,神色间都是笑颜清淡,不甚在意。谢玖看在眼中,扫一眼满桌饶费心思的菜肴,再未多动一口。正迎帘外秋景稀落,唯余日光倦暖,她心下叹了一口气。
“晏斐他……这些时日都在做甚么?”谢玖撇着头,恍若随意交谈,问得极轻。
“倒过得还好,虽无侍婢服侍他,可苟胜却不知中了甚么邪,少有的亲近这人,予了晏三公子许多照应。”泠月也未打探太多,只隐隐听旁人说了些,又道,“除却日日为主人备下药膳,他大多时候安静待在清溪苑中,研磨安置了许多药材,将那处院落浸得药香阵阵。”
谢玖细细听着,想到白芷村中,晏斐亦是这样,将院落置满了草药。山雾悠远,日暮长山的柔缓时日,他便专心如此,来至东陵竟也不曾改变。
想及此处,谢玖不经意溢了抹笑,转瞬不见。
泠月忽而又一提:“对了,泠月还听说,晏三公子趁得空,提了锄头,将苑中溪畔种了许多花,如今满院落已尽是芳华。”
“种花?”谢玖皱眉不解,低声道,“如今已秋凉叶敝,他又是矜贵的晏相公子,不当贬低身姿自施杂活才对,这是要种甚么花?”
泠月摇了摇头:“都是些不知名的山野花,长在一起倒也绚绚灼烂,谁晓得晏三公子的心思呢。”
谁又晓得他的心思?
不吭一声来了东陵谢府,安置得妥帖习惯,虽然落得个尴尬得上下不得的身份,晏斐却自己安然静处,置若罔闻,好似碧溪桃花下,万事只是千秋物象里不知晦朔的一点浮尘。
谢玖忖度许久,默不作声落下了眼眸。
而后遍府传出消息,他们主人又发了旧疾,不知人事。
一如风吹即倒的纸张,来而复往不知多少次数,每回总能像安好晴光下的一阵霹雳,掀起阖府上下的惊动。
偏这时老医师出城义诊,即便立时赶回,也得耽误一两日的工夫。苟胜习医许多年,临了别无选择,急匆匆被召去屋阁守候,暂作压缓。
府中奴仆行路纷纷,互相不得顾。
大而繁盛的东陵谢府,似总有众人习以为常的轮转,又是半日的空寂无事,偌偌静滞。
晏斐独一人守在自居的清溪苑,越过看不清的楼阁湖院,遥望向谢玖寝居的正苑,眼中凝着的,是难以解开的疑惑与担忧。
久到好像日影残阳,暮霜沁起,他收回目光,低声喃喃,“怎会……”
是夜,谢府长灯未熄。
精舍屋阁陷入夜间寂静,灯烛半摇微晃,侍仆尽退,已然是出人意料的平和宁静。
青衫身影立在门前,好似犹疑许久,终究在无边夜色中,轻推开门扉,迈步借着只弱宫灯,绕过帘帷长屏,来至床榻前。
再不多耽误,他施身上前,面容安然沉稳,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探出手来小心触及榻上人的手腕——
刚一碰上,一阵力道倏地传来,他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扣住,借势一扯,随即他受力不稳失衡。
仿佛只是一刹那的事,待晏斐反应过来,已是身子翻旋,被人抵压在了榻上。待初始的惊慌过罢,晏斐了然,便也任其所为,即不挣扎,也不惊唤出声。
那人声音带着沙哑的软,闷笑出声:“晏公子对谢玖真是毫无防备。”
说罢便松开了他,自顾惬意翻身,躺回至另一旁,似是全然无觉方才身子紧贴,会生出如何的旖旎。
闺帘幽重重,夜影人不知。
夜深入眠的时刻,纵然长灯不熄,也定不会明亮通彻,帘帐掩起更添朦胧虚影。
晏斐被谢玖算计一番,落在床榻动弹不得,鼻息浸满了女儿家生而养成的体香,一时又得了自由,他垂着眼睫,心里竟有些怅然。
借着屋中烛影,晏斐依稀看见谢玖安然自在,轻笑不减侧躺一旁,好似方才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顽笑。他顿时如迎风砥砺,默不作声起了身,低首坐在床榻:“家主恕罪,是晏斐方才失态了。”
“你这般全无惊讶,想是心里早有意料罢。”谢玖端详了会,自然不指望算计得上他,开口又说,“几时猜到的?是见檐舍空寂,长廊内外再无下仆的时候?”
谢氏家主沉卧病榻,即便是夜静休憩,也应当有奴仆守在旁侧,以作悉心照顾,是她疏漏了。
晏斐低眸笑着摇头,侧身回顾时,已神态如常:“不是。”
谢玖愈发纳闷:“那——”
“苟胜告诉晏斐,家主每日都有吃食药膳。”晏斐慢声道出,不作隐瞒,“晏斐虽才疏学漏,药膳亦有尝尽心思,非是自大,家主若是日日有服下,定不会如此反复无常。”
谢玖沉默许久:“……这么说,你自一开始,便知这是谢玖故意为之。”
明知她是装病,他还入夜寻来,独自一人想替她问脉看诊。更莫说,谢玖心念一起的戏弄,他也顺其收下,宽容地不置一词。
晏斐,他究竟是哪门子的心思。
“谢玖一直存疑,自白芷村的你我二人相伴的种种细碎,便不难看出,晏斐便对谢玖的经年旧疾似有执念,一心想要治愈,让谢玖得个安稳。”谢玖收起了方才的轻慢,声音低缓而认真,“可谢玖累疾病身,早已习惯于凉寒虚弱,自己都不在意了,为甚么,晏斐还要一试再试呢。”
为她的旧疾,晏斐早在白芷村施过两回调养法子,而后一是药性太烈,再则谢玖急于回东陵,最终都不了了之。
那也不妨事,毕竟谢玖从未有过奢求。
可晏斐背后耗费的心血,哪是只言片语道得出的。至此到了谢府,他又换了心思,为谢玖药膳作辅,专心于细调慢养。
来日方长,总归有好转的一天。
但黄河落骨,那又得消磨到几时。
她一句句无意的轻问,恰似远天穹尽处的阔山,以地动山摇之势,压在晏斐难以启齿的地界。
晏斐面色沉稳,只是烛光低暗下的身影,更透着道不尽的僵硬,半晌方硬着声说:“晏斐既有习医,又来了谢府,自当……锲而不舍,为家主解忧调疾。”
屋中空阔却温暖,宁静地被角落散出的宫灯微光包容,层层帘帐挡掩,虚影更深。再远处能望见的长天星河,精致楼阁,俱沉入凉秋中的无边夜色里。
宛若浑然一物,亘古悄寂。
谢玖沉默很久,晏斐便在这无头无尾的等待里,失了平生方寸,又缓慢启唇,小声说道:“家主若不愿见到晏斐,晏斐可留在清溪苑中,哪里也不去,往后更会克制,闲常避让家主。只是请家主……请您哪怕动容一回,莫以自己的身子赌气,可否,接受晏斐的心意。”
(https://www.skjvvx.cc/a/22161/22161361/10293484.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vv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skjvv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