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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清溪苑。

        庭前悄寂安宁,冰雪难融,堆积似千层。

        自那回二人闹得不快,谢玖一时恼急,说了重话,晏斐果真如她吩咐,再未出现在她面前。

        叶霜似银花,凉寒潺溪水。

        他不再细致为她备下汤药膳食,犹如匿迹一般,待在一处清溪院落,看书弄花,侍药养鹿,安静得不叫人知晓。

        她无所适从,好像兀自愁绪的,竟只有谢玖一人。

        谢玖一身大氅清瘦,竹笠下长发垂泻,愈显身形修长。她立在苑前许久不动,眸色垂下,静谧得仿佛要与茫茫雪景相融。

        周遭明光照雪,溪泉鸣佩依旧。

        不知多久,她稍动了动身子,方觉双腿又僵住,周身浸了凉意,行动更加艰缓。不自觉笑了笑,暗道自己好生没趣,摆袖转身便想回去。

        层雪厚积,她一步踏去,又是一阵嗞呀声。身后得了动静,院落木门吱呀,待谢玖回身而望,原是晏斐院中养着的小鹿,循着好奇推开了门。

        它前蹄抬起又落下,一双湿漉眸子,看了眼谢玖,而后似失望般,甩过头去,鼻间轻嗤一声,回头跑至院中,在花圃里玩闹,卷起一堆轻雪。

        幽谷生鹿,避居有灵。

        谢玖轻笑一声,这才明白,原是晏斐不在。稍作思索,她敛下了神情,迈步推门而进。

        院中药架花圃如故,轻陋古朴,好似田舍人家,一泉清溪未凝冰,斜斜穿过院落,流水轻击卵石,有如佩玉鸣鸾。

        小鹿知道谢玖进来,双眸看也不看她,仿佛没什么好心情,径自与庭中积雪闹腾。

        数月的照养,它亦长大了许多,不复山中看见时的孱弱瘦小,好似红叶遍染,已是无邪。小鹿身形渐长,皮毛柔顺,一派天真活泼。

        谢玖也懒得哄它,自顾找了一处木栏坐下,缓和僵麻的双腿,她拢过大氅,毫不避讳打量了一圈小院。

        药架置放有序,尽在檐下,避挡风雪。只是这小鹿贪吃,有那么一二处,已被它糟蹋得凌乱。放眼远处花圃,虽已冻冰雪,再无繁花,枝叶根茎处,亦能看出些许啃食过的痕迹。

        谢玖无奈叹息一声,望着小鹿:“仗着他的喜爱,竟这样顽皮,也只有他能容忍得下你。”

        她本是无意感慨,话一说完,小鹿松开嘴里的小果,冲她龇牙一声,模样几分得意,又几分不服气。

        却因本能的畏惧,咧完嘴意识到甚么,四肢颤巍着不住后退。

        谢玖忍不住,笑出声来,姿态闲适松散:“昔时山中一箭,被你这小畜生记到今日。万物各归命数,你也算有灵性,怎就小心眼至此。”

        她倚着身后栏杆,抬头见天色青旷渺远,日光柔晕,又开口道:“当日一箭害你受伤,如今供上你的玩耍与吃食,许你安然长大,也算作补偿了。等冰雪消融,花开春景柔和,再送你回山中林野罢。”

        日影映雪色,明艳含冷光。

        屋檐的积雪稍融,淅沥水流时而滴落,在古致轻简的院落里,只觉清脆而深沉。

        小鹿呆在原处不动,澄澈的黑眸复又看向谢玖,单纯得似映了另一弧天地。

        “莫这样瞧我,真当自己有灵性了不成。”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小鹿苦笑,谢玖说道,“我猎到你时,你因瘦弱被母鹿弃养,那时未曾想过将你养下,你孤身幼小,纵使呆在山林,亦活不下去。”

        小鹿舍了地圃间的积雪,奔跳了几步,试探着接近她,歪头一顾竟是难得安静。

        谢玖眸色垂下,长睫掩过眼中柔和:“虽说因缘际遇,我们供你吃喝养伤了一段时日,可时移势易,滋长有道,你总归要回到山林云深处的。唯有在那里,你才能怡然自得,饮泉或高嚎,不受一方庭院的困泥拘束。”

        疏风夹凉意,清冷得直侵衣襟。

        小鹿似听懂了话,及至谢玖脚边,左顾右跳,嗓音仍有幼鹿的清脆,冲她不停地叫,犹如急切般,探起脑袋,双眸不再挪开。

        它皮毛柔顺,纵使在雪地滚了许多圈,身子的温暖亦不减退。此时紧挨着谢玖,纵有大氅长衣相隔,亦有温热源源自小鹿身体处传来。

        恰似一暖柔软,抚慰谢玖心里的苦地无垠。

        谢玖静坐原处,孤身长衫如唤风,不为所动。出神许久,她面色如雪景白茫茫,眸光动了动,低头看着小鹿,柔和笑着,抬手抚摸上它脑袋。

        “晏斐以汤药养你,我知道你心生欢喜,已离不开他,若他愿意留你,我自不会拦下他。”谢玖顿了顿,笑容留在嘴角,眸中的光芒却掩落,“谢玖让他陪你一起离开可好,置居山林野间,闲淡归云处,行晌度年光。如今祸事叠起,这份安宁恬静,不论哪处都难寻到了。”

        归隐林中,好似世外的行者,一蓑烟雨任平生。

        谢玖已是飘摇,无可奈何,惟愿身边人安好无忧,守足今后的月色与繁花。她向来耿怀莫璃的早逝,郁结于心,犹如重负层层,击垮身子,自此成了她遗憾许多年的思念。

        这思念太过长远,日渐腐蚀,不知何时起,已是摧折城池的执拗。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旧人往矣,岁岁如昔,可谢玖至少还来得及,为眼前人铺就一番安稳。

        晏斐与她……本就不该有结局。

        想得深了些,谢玖嘴角挂着笑,如天边无穷淡光,手落在小鹿脑袋上未动。小鹿顽皮,甩头一撇避开了谢玖,又屈步上前,咧牙往她指间咬了一口。

        谢玖倒不觉痛,只是回过神,眼眸无声望去。

        小鹿又是活泼模样,天真不解世事,喉间又发出一阵着急的哀叫,松开谢玖手指,扯着她衣摆处,往旁侧拉着走。

        谢玖不得其解。

        她状若不自觉,已留了数盏茶的时日,只是始终不见晏斐身影,她也不知是庆幸或失落。衣摆处受力愈重,小鹿锲而不舍咬着那处,四肢施力,不断抬起又落下。

        谢玖打量着小鹿,小声问道:“你……是要将谢玖带去哪处吗?”

        小鹿自不会回应,眸子倒映着谢玖身影,清澈又明媚。

        谢玖坐在木栏上,休憩得也足够了,双腿虽依旧冻凉,至少她惯于如此,已能平缓走动。未多作犹豫,谢玖起了身,顺着小鹿牵咬着她的方向,慢步迈进屋舍。

        一室暗寂清雅,避过小桌椅垫,直至侧居的摆架处,方才停下。

        窗柩尽遮挡下,因主人不在,未点灯烛,虽是白日明光盛雪,屋中仍旧有些清暗。

        唯有小鹿一双眼眸,容纳了唯剩的几缕光芒,愈显活泼轻快。它松开谢玖,喉间发出柔软的叫声,前蹄抬起,搭在摆架上,却如何也不及眼眸望向的高处。

        谢玖顺其看去,这才发觉,摆架最顶处的小竹篓里,放置着晏斐以草药熬制的干糖。

        小鹿垂涎得紧,张望着竹篓,神色更加着急,又朝谢玖清叫数声,低哀又惹人怜爱。

        谢玖失笑,淡然不动,只是理了理小鹿扯了许久的衣摆,温柔着说:“他将干糖搁在高处,定也是怕了你的贪玩馋嘴。这糖虽美味,到底以药制成,想来你是不能多吃的。”

        也不知小鹿可否听懂,一人一鹿,于静寂屋舍里立足,也闹出了些微动静。

        小鹿眼眸湿漉,不住张望谢玖,眼神委屈至极,伴着喉间低呜的叫声,叫谢玖满腔心思化作柔软,再不能多言拒绝。

        她终归妥协,摇头叹声道:“不过今日,便算谢玖讨好你,做一回偷窃的恶人罢。”随即按揉着小鹿,单手抬起,将小竹篓拿起,拾了一颗干糖在手中。

        不过与小鹿又一眼对视,谢玖心生怜爱,想了想,又多拾了两颗,尽数虚握在手心,递与小鹿,让其舔舐吃掉。

        “阿斐若非宠你,也不会任你糟蹋他一院落花与草药,更不会熬制干糖,为你解馋。”谢玖说及此,嘴角又笑了笑,似染了半处的浮光,“既如此,我总同你过不去作甚么。”

        小鹿难得安静一回,只余尾巴如家犬,摇摆不停。似是意犹未尽,它舔罢嘴角,小心翼翼又张望着谢玖手中的竹篓。

        侧壁窗柩处,隐隐光芒透来,如一束清影,晕染屋舍中的帘屏小桌。

        谢玖置若罔闻,垂着眼不再看它,转身抬起手,欲把小竹篓搁回原处:“你啊,总作楚楚可怜的模样,却又不知节制。今日吃得多了,只恐你会闹肚子。”

        她始终无动于衷,神色清淡如常。

        只是身子疲倦过甚,谢玖拿着竹篓抬手,因受了力,手臂便难以自持地有些颤抖。

        屋中本就暗影少光,谢玖又被小鹿顽皮闹作,猝不及防下,身后衣摆被咬住,倏地一扯——谢玖下意识地握住面前摆架,身子险些摔倒。她背后冷汗惊起,始觉手中竹篓已掉下,更是稀稀落落打下摆架里诸多细碎物事。

        她缓了口气,无处怨恼,难得心中平静如云山禅意,谢玖连责备也骂不出。

        小鹿自知闯祸,受了惊吓,早已蹦跳着躲至屋舍角落,时不时打量谢玖这处,既不离开,也不低叫出声。

        似是所有糟乱与罪过,都只得谢玖背下。

        她无奈蹲下身子,将乱物一一捡起。地面上多是纷杂的草药小竹筐,以及或好或坏的木头。

        晏斐一直在自刻木雕,白芷村中,或是谢府小院内,趁着闲暇轻意,他持把小刀,一丝不苟于此,谢玖都是知道的。

        木雕一艺,算不得风雅,耗时耗力,更费力气,匠人持刀总会有疏漏,满手时常会错划出伤痕。

        昔年谢玖山中学艺,百无聊赖,便练着打发时日,久而久之,方才摸索了些许乐趣。

        她身有武学内力,刻琢一块倒不难,直至后来回东陵任家主位,亦不曾将这消遣抛下。所雕刻的小玩意,尽数是她的心血,赠过莫璃,亦在晏斐尚痴傻时,赠予过他。

        后来晏斐迁就她,亦拿了小刀与木头,时而费力刻琢。

        谢玖知其中艰难,双手落下伤疤亦是可惜。她只当晏斐不必违心背意,若自己不理会,时日渐长,他该知难而退,不作继续钻研。

        哪里知晓,悄无声息地,晏斐已暗刻出这样多木雕。

        借着微弱斜光一瞥,谢玖望及一处,身子蓦地一顿,眼神再挪不开。不知过了多久,她手指试着触及那块木雕,然后小心拿近了些,仔细打量。

        木雕所琢出的,是一妙龄少女。布衣轻简,神色淡朴,乌发随意一绑,垂在背后,五官相貌与谢玖相差无二。

        确是她当年入长安,与莫璃初见时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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