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每过一日,好像无一处安闲。
东陵王兵临城下,长安人心不稳,再不如先时的繁华热闹。酒馆马道凋敝无人,胡乐不闻,两市不闹,但凡布衣百姓,皆不愿卷入兵祸,张罗着收拾行礼,纷纷离乡远去。
城关以外望下,陌川茫茫,不知何处得安宁。
秦楚楼向来华贵盛极,而今亦是门可罗雀,倌人百无聊赖,倚着栏杆,不愿走也不敢留,难得宁静地赏罢远处夕阳,踩着木屐,毫不留恋地叹息回屋。
一年又一岁,往来是古今。
祁疏年闲适得紧,待在极尽奢靡精致的屋阁里,珠帘半掩外头残光,香炉内冉冉不熄。他憩于榻上,细听着独为他一人奏唱的小调。
“江清兮山明,小径兮兰舫,妄知今昔何夕兮,不觉游人老。忆昔少年笑,朗志一相逢,王孙芳树千金散,换得开心颜。”
只这么几句哼吟,难得不见楼内的笑盏长词,祁疏年安心于此,闭眼沉醉其中,指尖伏在桌案上,有意无意地随小调轻叩。
立在旁侧的下仆等了好一会,静默之后,终是开了口:“楼主,而今长安萧条,不论上品或寒门,能离去的尽皆走了。虽秦楚楼难迁,到底性命要紧,您看可要随旁人般,出去暂避一二?”
屋中只余小调声起,辗转低吟。
祁疏年久久不作声,一曲琴音止住,词调唱尽,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旁边欲言又止的下仆,漫不经心笑了笑:“作甚这副寒酸样,我都听见了。”
下仆忙问道:“那您——”
“方才总在思量罢了,我且问你。”祁疏年懒散眯着眸,满身富贵舒卷,“阿斐那处可有动静?”
下仆茫然回想:“晏公子?”随即依着莫烟阁得来的消息,如是答道,“他长居东陵,又有谢氏庇护,自然安好无恙。不过这段时日来,他确与长安书信来往得紧,不止莫烟阁,好像是……还有皇城宫室那处。”
主人家的私事,他不敢妄猜,如长蒿芦苇,掠过即止。
竹帘之外,暮色如烟层染,透进屋中,只觉暗淡又轻艳,如红晕光泽浸透了整个尘芒。祁疏年又是长久的凝思,似要融在这一方日暮将近时的暗影里。
“原是这样啊。”忽而轻笑一声,祁疏年已有打算,略微支起些身子,无谓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便不走了。”
像是终于想通心头郁滞,祁疏年如释重负,唇角笑意真心了许多。他自觉久卧榻间,索性起身来,屐步走至窗栏横阶处,侧眸远望,却已错过日沉余晖。
祁疏年也不可惜,垂眼间笑容不减,探出手去,悠哉将竹帘扯下,稍减暮起凉风。
他见满目城阙,他见飞花迷眼。
不知几时花尽,不念楼阁何归。
而后的事,成了说书人口中,一段抑扬顿挫的旧史。
东陵王六军齐聚城外,整装待发;少年湛帝独居宫殿,孤零好似势尽。两方相较,如羽划清波,已无悬念留存。
东陵王尽一生心力,只放在这一处,临至最后,恍若面前的城池,已成了琼霄碧境,飘忽然极不真实。
如近乡情怯,鬓发已改,可他急于入眼,不愿再等。
城破那日,百里空阁无人,长安方下过一场春雨,大道淅沥未干,战马蹄疾,竟也未扬起丝毫尘土。
东陵王心中舒畅快意,身骑战马,俯扫阔天般的长道屋阁,仿佛千里江山尽映照其中。
一路至皇城宫门前,士族朝臣尽数脱去朝袍,已工整跪在两侧,恭敬得不敢抬首,齐齐山呼:“微臣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东陵王端正驾在高马上,甲袍随风翻飞,神采奕奕生光,抬手应下:“都平身罢。”他好似又回至少年时光,意气飞扬,指点江山,“待朕登临九五尊位,尽皆封赏——”
士族又俯首呼道:“陛下千秋圣明,万岁万万岁!”
旁侧的独孤怀谨身着淡衣,轻扫过一眼,旋即低下眼眸,无谓于此。他握住马缰放慢几步,逐渐落在后头。
苦心孤诣,分明心念半世,而今只余一步揽握,却如缺月少光,怅然若失。
他年颜色好,碎盏两相隔。
卑私如他,亲手毁了高阁帘后端坐抚琴的公子,所成全的长安盛景,原来耳目叨扰,也不过如是。
率先随东陵王起事的洛归二氏,此刻亦志得意满,尽生风光。洛氏生武将,家主一身甲胄,扯马缰紧跟东陵王身侧,凑去进言:“而今士族归顺,独孤湛失道无立,想是只能待在殿中。陛下,是时候破门入宫闱,登临高位了。”
东陵王目色犹落在满眼臣服的士族上,满心舒畅,片刻不曾挪去。闻言也觉得有理,顺势点头应下:“既已成定局,兵将众多,就莫叨扰百姓了。”
宫殿庄严巍峨,从不许士兵浩荡闯入,东陵王自然也不能随行的将士悉数带入宫中。他双眼一瞥,关小将军面色沉敛,不着只言已跟在他身侧,隐有压过洛氏家主之势。
宫门三重紧闭,绵延的墙壁静默而庄重,朔风劲起,吹动旌旗翻飞。
洛氏家主多日来心生不快,也不再忍下:“关小将军少年气盛,怕是得意忘性,连长幼也分辨不得了?”
关小将军轻然望去,面色沉稳未动,片刻后,启唇反讥道:“朔郡关氏立族,向来只知强弱,不论年岁长晚。且数百年来,宛郡洛氏总落关氏之后,不敢生怨言,怎么,如今洛家主妄图倚仗辈分,一朝翻身了?”
三言两语,竟轻易叫人下不得台面。
“你——!”洛氏家主气极,难免也要颜面,“此一时彼一时,洛氏随陛下起事,初初倾族相护,你朔郡关氏又在何处,如何就轮到你这小儿,平白高人一等?!”
关小将军又轻嗤一声:“洛家主是在计较功劳?既如此说,洛氏昔时的倾族相护,可有助陛下成事?若非关氏归降,连连破城逼至长安,敢问洛氏家主,此刻您又会在哪处,还有置喙的余力?”
洛氏家主一噎,随即睚眦欲裂,又是滔天的怒火:“莫要欺人太甚!”他胸腔翻涌,压抑不得,右手已暗暗握紧了马鞭,再要争辩一二,东陵王皱眉,轻声开了口:“行了,都莫说了。”
关洛二族同为武将士族,不和已久,东陵王也无可奈何。他略知帝王制衡之道,念及关氏尚奉有帝王虎符,于是又说:“你二人皆是功臣良将,缺一不可,率一行兵马,都随我入宫罢。”
关洛二人齐齐领命应下:“是。”
东陵王看向关小将军:“你将虎符予我,命其余兵马尽去城外待命,不得扰了百姓安宁。”
关小将军低首称是,恭谨递出帝王虎符。
日光破云斜照,光芒落下暖朔风,重重宫门缓打开,喑哑厚重,庄严又威盛。
东陵王一路踏马,循着多年不改的道路,直向宫闱最中心的正殿而去,劲风犹自不歇,拂动甲袍衣襟。
宫阁远重,檐牙高啄,落花一卷蔽轻光,吹散在长檐勾角处,徒添温柔。
殿门打开,外头的春光铺泻一地。独孤湛端坐高位,玄服冕珠,自门口远远望过去,殿中偌大且空冷,独剩他一人,守着帝王的尊严,庄重又苍凉。
少年的眸色隐在卷帘和流珠后,东陵王看不真切,迈步入得大殿,听见独孤湛率先开口,声音落在空殿,似有回响:“伯父。”
几转入耳,景象错离,一瞬间,东陵王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纵几十年过去,他依旧是不甘心的。嘉帝选阿湛继承大统,甚至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如今时移世易,他满身杀伐,一路攻入宫闱,与阿湛相对而视,成败已定。
独孤湛并不及他,父亲也有出错的时候。
可惜先人作古,他遗憾不能叫父亲知道了。
独孤湛始终不动,见东陵王停住脚步,并不回应,他又开口道:“伯父一路劳途,想来不曾歇息,喝杯热茶罢。”
说话之间,一孩童端了数杯清茶,低首缓缓奉上。
东陵王看了一眼,无意接过,双眸微眯,又审视起高座上的少年君主——即便身处绝境,他亦气定神闲,言语温轻,周身的肃穆气质叫人不敢轻贱,如神祗般,维存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帝王姿态。
似流云涌动,高不可攀。
稍有出神,端坐着的独孤湛又启了唇,仿佛带着低缓笑意:“伯父不肯承情,是担心阿湛下毒?”
大势已无扭转可能,湛帝如今在殿中,唤不得禁军,更没有臣子随候,东陵王自是不怕。
他试着端茶饮了两口,随即放下,关洛二人见东陵王接茶,亦端过浅饮了几口。洛氏家主畅快,见奉茶孩童生得俏嫩,便多问了一句:“你唤甚么名字?”
孩童抬起一眼,更加恭顺低下头:“下奴名唤呈意,不敢叫将军费心记下。”随即识礼数地退后几步,隐在暗处,等待差遣。
东陵王看向独孤湛,试着缓下语气:“其余朝臣,怎未陪伴在你身侧?”
这话问得很轻,像是一句久别无恙的问候。独孤湛端坐高处,神情从容平淡,似还挂着笑:“不会是甚么好景象,也就不必叫他们见着了。”
东陵王了然,忽而可悲于旧主的宿命。
自古政变成事,为应名正言顺,受命于天,新君自不会再留下昔日败落的帝王。鸩酒,白绫,一朝了结,赐予的风光,也只是身后的葬事罢了。
空落的大殿,唯有门前一缕的光芒,余处落在暗影里,青铜玉碧,更添凝肃庄重。
东陵王沉默好一会,开口说道:“许多年来,我知你亦过得艰辛,克藩王,驭朝臣,在长安的宫阙唯有与宁河相依,看不见曦光尽头我与你到底血脉相连,即便你一意孤行,抛弃旧礼,将先祖的江山搅乱一团……”他语重心长,许久的叹息,好似承载着长流星碎,万古难寄的托付。
“也罢,伯父不为难你,交出传国玉玺,择一处远离长安的行宫,伯父许你善终。”
倒是冠冕堂皇,占尽了礼数和仁慈。
独孤湛安静听他说完,玄服着身一丝不苟,冕珠挡下眼眸,只剩暗色流光,贵气如绝世华珠。
他轻笑一声,“哦?听起来是个好去处。”帘帷半遮半掩,些微透过轻光,他面容分明惹眼,此时却依稀难辨,只听见低缓的声音:“伯父虽宽容如斯,可是,若阿湛不愿意呢?”
东陵王摇了摇头,怜悯更甚:“你已失道寡助,无将无臣,顽固于那处高位和玺印,执拗不去,终会自引祸患。”
一番对峙,他自认恩压并施,已讲得明白,脚步轻抬,一身冷光甲胄,往前行了几步。
回声自殿中荡开,轻光低影横斜。
独孤湛坐得端正,忽而间,嘴角轻轻一勾:“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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