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赶着初阳未烈,谢倁如许多年前,外出修行一般,走出院落不再回头。
只言片语,他也并非在意缛节之人,不愿再郑重嘱言,一一向人告别,回廊卷落一阵风,轻阳拂叶。谢倁上了辰叔早已备好的车辇,木辙滚动,铃鸣清脆,渐行远去不见。
盛衰不自由,得失常相逐。
宋枢子跟在晏斐身边,目送车辇,忽觉春日浮光已暖,平白嚣起:“他替小玖儿赴了湛帝的约,应是不会回来了罢。”
晏斐点了个头,想了想,又说:“子既非鱼,不当轻易知焉。”
说罢,他顾惜怀中谢玖,抱着她转身,亦走出了一方乌庭院落。忽而之间,长廊古树矗落不改,光影婆娑,小院却似尾寂,满生悠凉。
宋枢子愣了半晌,嘀咕一句:“话还未说完,怎就走了呢。”
戊樵朗笑出声:“师弟修行不够,自有你的去处,碧野陌上,月涧石林,近年就莫出山了。”
他洞知玄微,道已化外,既说出这话,便是窥知先势的顺应而为,不得旁人细较。
宋枢子自知逃不过,唯有心中不舍,长叹不止。
观其纵远大世,亦不过是无数沧海一粟织成,人之渺小衰微,所拈眼前光景,也可构成万丈恢弘的史契。
尽极穹处,无道星象纷移。
不久,东陵城外的湛帝大军忽而退走,不如来时的巍峨浩大,仿佛一夜之间,层层围困势若摧城的将士,全都消弭无踪。
只是一来一回,皆不得缘由,世人未解。
后来,谢氏告知天下,家主病疾不愈,未尽赏春景,已然阖目故逝,举世惊诧不已。
外人不懂,以为谢氏的家主,还是那位年纪轻轻,负剑出山的少女。虽谢氏避世,家主深居简出,少理外事,总归是士族之首,贵门威势犹在,不曾想造化难料,家主尊贵无双,到头了却生前事,也只成枯骨黄土,一时只剩唏嘘。
湛帝诏曰,谢氏一门,贵胄端矜,生而东陵之气韵阔轸,虚怀天下,定邦度世,朕与家主虽缘浅数面,交盏引为知己互惜,不料闻此噩耗,实在痛惜难当。
遂重允东陵城阙往来,命人以国士之礼,葬之。
声势浩大,可抵国丧,然众人皆知,谢氏一脉独承,人丁稀疏,此代家主阿玖已是女儿身,尚未有血脉后人,再无人续一族之华贵。
东陵谢氏,散矣。
如斜阳照寻马,百姓闲酒家,至此大晋政权颠覆,尽归天子,再不出贵士望族。
城门繁盛,长道熙攘。
百姓趁春风明日,艳阳正好,三两成行互谓寒暄,时而叹息谢氏家主,说其当年高马垂倚,意气风发,而今乍然红颜早逝,实在可惜。
来往路人中,一道青衫束了竹笠,遮掩着面容,实在不叫人注目。
他牵着一小鹿,安静地低头慢走,彷如林间的长风疏叶,顺着人群出了城门,他提绳一引,不同其他百姓往陌上平野去,反而转了身,径自上了山。
空谷清寂,小径曲长。
直至山路走至尽头,溪涧清鸣,日光自层叠树叶中渗下,似雾气缭绕,不得真幻。
晏斐看一眼周遭,步履顿住不再前行,他不紧不慢地瞥下眼眸,幽淡的目光正与身后小鹿对上。
小鹿一双黑眸似映着泉流,清澈至极,久违山中日子,它也难掩兴奋,嘴中轻鸣不停,见晏斐看着自己,小鹿凑上前撒娇一般,舔咬晏斐的手,苦苦哀求。
晏斐动容,静默了很久,抬手解开小鹿颈上的绳子,缓慢收起。
小鹿得了挣脱,四蹄一曲,三两步轻易跑至溪泉边,山阳泻下,落在它皮毛上,愈显光泽灵气,明暗交错之间,好似不染凡尘的仙兽。
远山如点墨,空萦无声响。
它忽而有所察觉,顿住不动,又转过头来,打量着晏斐,低低唤了一声,提步走回他身前。
晏斐手中缠着一圈麻绳,站立不动,始终看着它。见它舍了溪涧回头,他不由得柔笑开,抚了抚它的雏角,低声说:“走罢。”
小鹿不懂他的意思,鸣声急了几分,来回绕着他转,细小的力气,企图咬着晏斐一道上前。
身影在山谷中,好似松间日逐,始终静止不动。
晏斐眸中柔软更甚,单手触及它的嘴角,拦住小鹿的啃咬,又出声说道:“你生在山中,灵秀自由,本就不当养在人间。”
他的声音细致温柔,如同回谷远陌,最安定心意的轻风,曾伴小鹿在漫雪方院,度过数月闲和无忧。
它认他为主,心意宣知,好像明白了什么。
晏斐见小鹿懵懂,已然失落的样子,声音愈渐和缓,出言宽慰它,“我并非是舍弃你,你伤已痊愈,又安然度过严冬,而今春暖,山林树叶泉流漾生,自然该回到你应去的地方。”
他说完,低眸喃喃笑道,“往后轻车阔衣,我亦要远行,当真是见不到你了。”
层叠枝叶应轻风而动,地间斑驳光影慢浮。
晏斐略一沉顿,自袖中慢掏出细帕裹住的一包甘糖,为小鹿打开,最后一颗一颗地,喂它吃完。
他牵着小鹿,虽是破晓时分,天还未亮就动了身,一路徒步出城,缠绊着走上半山,也耗了大半日的时辰。
晏斐仍有挂念,待细帕空空,他拢了拢手心,将它收了回去:“我有意未束缚你的天性,便是想有一日,总会放你离开,你回归山野,独自也能成活。这里草木冗多,院子里你吃惯了的药草,山中都可寻到,不必担心挨饿。且岩石融暖,山穴众多,纵是冬日积雪,也不至困乏寒冷。”
念叨着嘱托完,晏斐也不知小鹿可听懂了,远景归林,斜照束光,山上的风到底是比城中凉一些。
他忽而觉得无所适从,转过身去,迈步赶路离开。
小鹿驻足原处不动,黑眸愣怔看着青衫背影,隔着愈渐浓厚的日光,踩着林间枯枝往回处走,它心中茫然不解,不死心地又朝晏斐鸣了几声。
晏斐一顿,束绳的手遮在袖中,步履决绝并未回头。
似心结已解,如释重负,山水错相逢。
没了小鹿的贪玩耽搁,晏斐脚步快了一些,回程疏短,寮烟淡淡生起时,他已入了东陵,在谢氏府前,壁道延远,晏斐又遇上一位故友。
不同往日的富贵游弋,那人衣襟平淡,长发束带,全身不见惯有的环佩鸾鸣,眼神望过来,简朴似褪尽荣华,再寻不出曾经的漫浮享逸。
晏斐看入眼中,如深潭陷下,迈步至他面前,启唇问道:“疏年近来可好?”
祁疏年立时展颜一笑,气质洒脱,点了个头:“先时厄结总抽脱不出,不久前醍醐灌顶,恍然得解,适才遂愿宽怀。”
他说这话时,倒真随意清淡,如看开琐事。
晏斐眸色更深,久违旧人,突而间远道萧疏,顾念无话。彼此相对许久,晏斐已有了然,皱起眉,声音低缓:“你舍了秦楚楼?”
他本是生在长安繁盛楼巷的贵气公子,染尽人间的烟火富庶,虽无侯相封爵,灯酒笑曲,眼中藏着一个盛世的风月奢华。
而今三千世界,竟全都消泯无踪。
祁疏年倒不在意,笑意更深了些:“阿斐还是这样,聪慧敏锐,一眼便看透内事。”
晏斐眉头皱得更深,垂首似思索出神。祁疏年也不愿隐瞒什么,坦然又说,“早先战乱僵困,疏年向陛下进言,愿以我全部家财,换阿斐日后一条生路,他应允了。”
不知是一场做局,抑或顺水推舟,总之局势已定,不起尘埃,祁疏年只该兑现承诺,独身离开。
他二人年少相伴,亦亲亦友,他执念于晏斐,没有办法独善其身。
晏斐神色微动,想了许久,低言出声:“疏年本不必的”
祁疏年随意点了个头,平和如初:“阿斐心谋计量,远在我之上,即使没有疏年的舍弃,阿斐也能够安然无虞,疏年并不疑你。”他看向晏斐,忆及他幼时少言,体弱得总伏病榻,小疏年偷上楼阁入他房屋,正对上他淡色病容下,随意望来的眼神。
不觉喜悲,浅和知世,一与此刻重合。
他甚为怀念,唇角轻扯,似明月高照,“可这样一来,各自为孤道,阿斐的这一段结局,便再与祁疏年无关了。”
祁疏年自叹一声,见晏斐闷声不语,知他并不如外相的淡漠,想必心中复杂难较,不知如何承下。
于是祁疏年又开□□待:“你才计展于世人,纵横惊艳,势必会引人心忌。陛下赢了这一仗,自身损耗亦重,不能留你为己用,或存杀心,不会轻易放你离开。而疏年除却母亲留下的秦楚楼,还有长安大小经营,多年闲心于此,积攒已能倾国,我将这些悉数奉给陛下,正中他下怀。”
他动了动唇,声音放缓,“疏年是愚人,只知君无戏言,非得到陛下这一句允诺,方能安心。我以身外之物,换阿斐的自在性命,疏年觉得值得。”
长街石道,晏斐端身站立,日光虚盈,转眼旋起轻风。
他内心触动,颤了颤眼睫,抿唇好一阵沉默,艰涩说道:“你为晏斐做太多了。”
祁疏年轻笑出声:“算偿我母亲的亏欠,当年若你未被她买下,教养在秦楚楼中,兴许人生大不一样。你能重生回来,我本想再让你留在长安繁闹处的高楼软塌,不愁生计,不防阴谋,待在我身边,疏年已能护住你。”
夕阳背光,身影及地拉长,他唇角笑容不太真切:“可惜你心境已变,有自己的主意,自降身份,也要追随谢氏家主。种种不甘气恼之后,疏年豁然开朗——与其像母亲一样,不顾阿斐的意愿,自以为好地强求你,倒不如结个善缘,阿斐只管做自己的取舍,疏年随你好了。”
其实风霜寒路,困顿辗折,都只是祁疏年一个人的波澜万丈。
晏斐善细谋布局,能料计一切,本就不需祁疏年的牺牲成全。他于晏斐而言,可有可无,祁疏年舍下地位,散尽身家,说到底,亦不过想让自己在苦闷而不可得的心意里,好受一些。
从来都与他人无关。
晏斐想了很久,只说道:“对不起,是晏斐未顾及到你。”
两小引为友,错回不可寻。
曾经同处秦楚楼中,旧奢看世,互为扶持的日子,散在许多年的物是人非里,真的回不去了。
祁疏年了然一笑,摇头说:“阿斐无须抱疚,其实疏年自觉束缚,早就想散了秦楚楼。年年浮笑靡往,倘或再来个如莫璃般心有执念的人,疏年真不知如何自处了。”
他随即轻松说道:“这样也好,此后无拘无扰,惯享山水,于疏年而言,也是另一番体会。”
晏斐沉吟片刻,眼中深邃,暗色慢流转:“疏年要去哪里?”
祁疏年想了想,无谓笑道:“在长安待了小半辈子,今后去我不曾去过的地方看看罢。”他说完,斜阳寥远,有马车哒哒声,自远而尽赶来,牵住了祁疏年的目光。
晏斐循着他眼神,回头一望,有一女子面容清丽,布衣素妆,正驾着马车过来,欲言又止看着祁疏年,神色温软惹人怜惜。
她到底甚么也没说,不近不远,安安静静地等疏年而已。
晏斐收回视线,忽如放下石头,心下宽慰:“山水辽阔,你有友人相伴便好。”
祁疏年闻言,看着那女子,点头轻然:“是红叶阁的浮霜姑娘,她知疏年与陛下的交易,不嫌我一无所有,已是潦倒之士,甘愿自赎出馆阁,陪我一程。”
说及此处,他无奈摇首,眼中却溢着温柔浅笑,“得此厚谊,疏年岂敢辜负。”
春色深远,暖阳疏落轻尘。
祁疏年敛好思绪,再看向晏斐,又是洒脱无事的模样,温言说道:“我听闻谢氏的变故,不放心你,便想过来看看。阿斐神色无恙,疏年倒安定了,想来谢氏虽亡,势力几经交互,谢玖应没甚么事。”
该说的都说完了,好似心念无穷,而时日已晚。祁疏年别了别唇,最后道,“那疏年便告辞了,此后岁月长远,有缘再相见罢。”
说到此处,他一个转身,望见城阙壮阔,繁攘一世,忽而想到不日前的长安城,自己临于高阁,听的一曲小调,顺着意境哼出声来。
“江清兮山明,小径兮兰舫,妄知今夕何夕兮,不觉游人老。忆昔少年笑,朗志一相逢,王孙芳树千金散,换得开心颜。”
斜光照旷阔石道,祁疏年上了马车,接过浮霜手中马鞭一赶,走得轻松,转眼已无行人。
离合总无常,百丈绘生,知己如崖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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