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荣国昭平三年，八月十九，宜嫁娶。

        四季的变化在扬州这缱绻温软的鱼米之乡并不明显，过了八月十五，天气虽有了凉意，却不像北方一场秋雨一场寒，偶尔还能见到格外明媚刺眼的日光。

        “淮言我跟你讲，听闻前些日子醉香楼买回了个绝世大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醉香楼跟得了个宝一样捂得严严实实，今日花楼点花灯是第一次出来亮相，你今儿个说什么也要跟哥几个凑凑热闹去！”

        “美人有什么用啊，能把我那好母亲美死不，不能的话还不如多喝两坛醉红颜。该说不说，醉香楼这招牌酒味道真是一绝。”

        “哈哈哈哈那淮言你还是死了心吧，你那好母亲可不是美人能治的了的。”

        几近黄昏，几匹骏马飞驰在官道上，排在城门口等着进城的百姓纷纷避让，拦在前面检查路引的官兵也见怪不怪地放人进城，被人簇拥在中间的少年一身赤如烈火的红衣，擦肩而过时一双艳丽的桃花眼从身上扫过，笑容肆意张扬，恍若天人。再望过去时，只看到渐行远去清瘦挺拔的背影。

        被身边人扯着后退的少年看着几人逐渐远去，一转弯消失在街口，好奇地扭过头向旁边人询问：“这几个人是谁啊，城门都敢硬闯还没人拦，看着这么嚣张。”

        “诶，”路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几息后放下手小声道，“外乡人新来扬州的吧，知道没人拦还敢这么大大咧咧地问，那几个，刺史程家、都尉傅家、郡丞贺家、首富于家的公子们，扬州地界出了名的纨绔，吃喝嫖赌又有权有势，好心劝你一句，以后看见这几个人都躲着点，省得一不小心麻烦上身。”

        很快队伍排到了头，那路人不再管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少年，递出自己的路引，检查放行后冲官兵哈了哈腰，把包袱往肩上搂了一把，抬步向城内走去。

        骏马在分岔路口转弯，几经折转在一个巷口刹下脚步。

        此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幽长的巷子灯火渐次点亮，白天一片沉寂的地方在夜色中活了过来，闭紧的大门接连打开，一个接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伴着浓郁的香风摇曳着腰肢从楼里出来接待来往客人，一盏盏花灯被绳子串起横过巷子，里面摩肩接踵，还有摆摊叫卖花灯吃食的，恍然间倒不像是个花巷，更像普通的夜市了。

        几人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巷口专门负责安放车架马匹的小厮，步行向深处走去。

        耳边女子的娇笑声不绝于耳，浓郁的香粉气息扑面而来，程殊拧了拧眉，侧过身子避开快要扑上来的女子，摸出腰间的折扇，“唰”得一声打开扇子，肆无忌惮地扇着风。

        旁边的傅希注意到他的异样，凑过来笑：“天也不热啊，扇这么狠。”

        “这人也太多了，全是臭汗味。”程殊扇得更厉害了，精致的面容满是不耐。

        旁边的贺锦川嘻嘻哈哈：“今天点花灯嘛，再加上醉香楼那个美人，人多很正常。我刚刚还听见人说，戏蝶馆被醉香楼这遮遮掩掩的手段气的不行，今晚要让梅兰竹菊的兰姑娘出阁呢。”

        于岫邪笑着摸了把门口招客的姑娘的腰，被娇嗔着甩了一帕子后回来勾贺锦川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分析：“相比不知道深浅的美人儿，还是兰姑娘出阁更让人心动点吧，醉香楼今晚不一定能如愿啊，毕竟美人儿以后什么时候都能看，兰姑娘的出阁夜可就这一次。”

        程殊不置可否，摇着扇子往前走，视野渐渐变宽，出了巷子便到了清柳湖。

        给小厮扔了一锭银子，几人还未上画舫，便被赶来的戏蝶馆的周妈妈和醉香楼的冯妈妈拦下。

        “呦，几位小公子要来怎么也不提前跟奴家说声，奴家也好派人去迎一下几位啊。”

        “小公子们可是来看卿卿的？那可真是来的巧了，卿卿马上就出来了，还有新酿的醉红颜，包管不会让几位失望，毕竟能一来就夺了我家头牌的位置，可不是那个清粥小菜一样的兰姑娘能比的。”

        周妈妈被阴阳怪气得脸色发黑，差点想上去扯这贱婆娘的头发。

        “啧，银子又不是白给的，妈妈多上两坛酒。”程殊在巷子里被挤得火大，没心思听两个女人在这扯皮脸，扔下话便绕过去上了画舫。

        “诶，好嘞！”冯妈妈得意地斜了周妈妈一眼，媚笑着招待其他三个人往画舫去。

        画舫的尽头是已经搭好的看台，几个人被引到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小厮将新酿的最好的醉红颜和下酒菜送上来，讨好道：“都是新酿的干净的，几位公子慢用。”

        傅希扔了点碎银子，摆摆手：“下去吧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程殊已经将酒倒好，喝了一口，眯着桃花眼慢慢回味，长眉轻挑：“多了点桂花和葡萄的味道，好像还有薄荷？这醉香楼酿酒的换人了？倒是比以前还要好喝了。”

        傅希也是个爱酒的，迫不及待跟着尝了点，眼睛一亮，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砸砸嘴：“真好喝，等去问冯妈妈要个方子，回去想酿多少酿多少。”

        于岫笑道：“这酒也是吸引客源的重要招牌，哪能那么轻易……”

        话音未落，一串琴声铮然而起，顿时万籁俱寂，所有人包括程殊都向画舫尽头望去。

        琴声由远及近，一座莲花台从黑暗中现出身影，飘向灯火汇集的光亮之处。

        莲台上一个红衣女子坐在琴前，红纱遮面，只露出一双脉脉含情眼。纤纤玉指拨着琴弦，不是花楼常响的缠绵之音，反而如鸣佩环、珠落玉盘，似昆山玉碎、凤凰泣血。

        一曲毕，女子起身后退两步，抬头向画舫望了一眼，然后垂下头，抬手起式。

        没有伴乐，没有声响，月色下只有女子翩跹而舞，红衣似霞，轻盈的衣摆如蝴蝶般上下翩飞，随着动作渐停，飘扬着落下，也落在了众人的心间。

        舞蹈结束了。

        一条小船驶来，女子踏上小船离去，来时勾魂摄魄，去时悄然无声，只剩一众看客久久回不过神来。

        半晌，像是水滴入油锅，人群突然炸开了锅。

        “卿卿姑娘这就走了？冯妈妈快让她上来啊！”

        “虽然没露脸，但就那双眼、那身段，绝世美人当之无愧啊。”

        “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冯妈妈，卿卿姑娘何时出阁？我愿出千两白银买她一夜春宵！”

        “……”

        冯妈妈乐开了花，花蝴蝶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各位客官别急呀，卿卿可是我的宝贝，没点神秘感怎么行，诸位以后多来醉香楼捧场，缘分到了不就能见到卿卿姑娘了？”

        于岫从方才起看得眼都直了，这下回了神，迫不及待地把冯妈妈招过来：“妈妈要价多少？卿卿小爷包下了。”

        冯妈妈的眼睛在在座几个公子哥身上转了一圈，眼神闪了闪，对于岫谄笑道：“奴家也知道于小公子向来豪爽，只是这些时日奴家跟卿卿相处下来，颇为投缘，女子流落风尘本就身不由己，奴家还是希望她有一个好的未来和归宿，所以这事儿还是要看卿卿自己的意愿您说是吧。”

        于岫想了想，勉强认同，又掏出荷包往冯妈妈手里塞，心急火燎地催道：“那妈妈可能带我们几个去见见卿卿姑娘？就算是说看意愿，那这情分也得是处才能处出来啊。”

        冯妈妈不动声色地掂了下轻重，将荷包往怀里一揣，笑得更加真诚，眼角挤出了细细的褶子：“于小公子说的是，那几位爷跟奴家这边来。”

        几人纷纷起身跟上，贺锦川扭头看还坐在座位上没动的程殊，招呼道：“走啊淮言，你就不好奇那卿卿姑娘的长相？”

        程殊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将手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往桌上一扔，懒懒散散地站起身，抬了抬下巴：“走。”

        四人跟着冯妈妈穿过画舫长长的走廊，在一个僻静的包间前停下，小厮上前将门推开，冯妈妈热情地招呼人进去：“几位稍等片刻，奴家这就去把卿卿叫来。”

        房门关上，程殊没参与几人热火朝天的讨论，找到房间内的贵妃榻，扯了外衫垫在上面，歪歪斜斜靠了上去，折扇一展盖在脸上。这改良后的醉红颜初时温吞，却后劲十足，他有点困了。

        不多时，门口传来响动，冯妈妈带卿卿开门走了进来。

        近看卿卿比远望更有冲击力，还是之前那身红衣，面纱摘了下来，面容一如众人所料的明艳动人，明眸皓齿风华绝代，偏偏气质沉静，低眉站着却不卑不亢，容貌跟气质格外矛盾，更像是落入风尘的大家闺秀。

        冯妈妈很满意几人直愣愣的神情，捅了捅卿卿：“卿卿还不快跟几位公子见礼。”

        卿卿抬眼望去，在角落边的贵妃榻上顿了顿，福身行礼，动作标准规整、落落大方：“卿卿见过四位公子。”

        傅希年纪尚小，虽是被卿卿的容颜惊艳到，却没有太大多余的感触，灵光一现，跑去扯程殊的袖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淮言哥，这美人虽不能把你母亲美死，却能把她给你找那成亲对象气死呀，那王姑娘相貌普通，只能在仪态性情上苦下功夫，可这美人就连仪态也把王姑娘比到尘埃了。”

        程殊动了动身子，将折扇从脸上拿了下来，坐起来半靠在榻上，眯眼看过去。

        那边于岫忙着上前拉卿卿的手，被卿卿站直身子不着痕迹地避过去也不恼，端着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卿卿还跟我们客气什么，快来坐。”

        冯妈妈连忙去扶卿卿，搭在胳膊上的手不动声色地狠掐了一把，交代道：“这几位爷可是贵客，卿卿一定要替妈妈招待好他们。几位公子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尽管吩咐卿卿。”

        程殊将一切尽收眼底，见卿卿无动于衷又顺从地垂首应声，嗤笑一声，又舒舒服服躺了回去。

        木头美人空有副壳子，再说女人招惹上就是个麻烦，太不划算，他才不要。

        冯妈妈交代个差不多，和下人一起退了出去，卿卿被热情地招到桌边坐下，与三人交谈着，几次对话下来竟没有多少旖旎之气，渐渐得倒更像同游的友人交往闲谈。

        那声音像她的人一样，听久了让人静心宁神，醉红颜的后劲渐渐发作，程殊听着动静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就这样一谈便是夜半，即使是风月之地也渐渐安静下来，卿卿起身与几人告别，叫门外小厮进来安置，再次福身退了出去往自己的房间去。

        深夜，整个清柳湖都寂静无声，光芒渐次熄灭，几条画舫安静地漂在水面上。

        冯妈妈今天很得意，戏蝶馆赔了一个兰姑娘的出阁夜，却还是比不得卿卿出场的声势浩大，一晚上收钱到手软，日后醉香楼的火爆生意可以想见。

        将银两仔细收至箱奁中，冯妈妈将放在梳妆台上的灯笼提过来，小心点亮，站起身拢了拢衣袖，拿过披风披在身上，开门出了房间。

        秋天的夜晚比起夏日格外的凉，冯妈妈踩过木质地板，悄然无声地到了尽头的房间，敲了四下门，推门而入。

        房间的主人还没入睡，层层帷帐后，暖黄的烛光亮着，一个身影倚靠在床榻上。

        不像之前夜晚的风情万种，现在的冯妈妈像是变了个人，低调内敛，将灯笼的火光吹灭放在桌上，掀开帷帐走了进去，在最后一层薄纱前停下，垂首恭敬行礼：“主上。”

        那只保养得白皙细腻、肤如凝脂的手将书本扣在枕边，抬手掀开帷帐，露出娇艳动人的娇颜，赫然是今夜技惊四座、大放异彩的卿卿。

        “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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