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沿着狭窄的小巷,按照路人的指点,我来到一个小院前面。院墙就比常人高出少许,但是墙头上插满带着锐利尖角的碎玻璃渣子,表明这里的治安并不好;院门是漆成黑色的铁门,门上贴着两个门神,门锁已经有些生锈。
我重重地拍了拍大门。
静谧的小院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狗吠,却没有人响应。我不得不大声喊道:“有人吗?”
二楼的窗户咯吱一声开了,黑黝黝的铁窗格后面探出一张中年女人的脸。她的头发蓬松显得有些凌乱,她伸手顺了顺额前的头发,拉到耳后,打了个呵欠,那双细长的眼眸朝我望过来,里面透出疑惑和警惕。“你是谁?有什么事情?”
“我找汪小敏。”
“汪小敏?”她那张白嫩颇为丰满的脸庞上溢出一抹好奇八卦的神情,厚厚的红唇咧开嘴笑了笑,“侬稍等,我去看看。”
只听得从窗户传来女人高亢而尖利的喊声,“老汪,有小姑娘找侬。”
似乎没有得到应有的响应,里面又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以及她那尖利而响亮的呼喊声,“快开门啊,小姑娘找侬来了。”
在敲门声和叫喊声循环往复一会儿之后,那张脸又再次从窗口冒了出来,“没人应。昨晚说是单位有事情,很晚才回来,肯定还在睡觉哩。”
我的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每当我们靠近真相的时候,都会晚一步,难道?!“你快开门,我是警察,汪小敏出事了。”
门打开了。女人身上胡乱地套着一件宽大的姜黄色长袖外套,里面露出淡蓝色的睡裙,一脸惊诧地站在院子里面,神情既慌乱又恐惧,十个手指交叠紧紧地握在胸前,“出什么事啦?吓死宁了!”
“你有他房间的钥匙吗?”
“有。”她似乎在颤抖,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这就去拿。”
“要快!”说着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楼梯跑去,很快就到了二楼,身后传来女人尖利的嗓音,“就在你右手边那间屋子,门关着的就是。”
汪小敏的房间里面一片死寂。我把腰间的□□拔了出来,女人哆嗦着把钥匙塞进锁孔,我实在无法忍受她由于极度恐惧和慌张以至于开个锁都很困难,直接将她推开,握住钥匙一扭一推,门开了。
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鼻而来。房间里面很黑,窗帘是拉上的。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
女人把电灯打开了。
这个房间不大,里面的陈设很简单。阴暗潮湿的墙面上贴着过期的报纸杂志,杂志上的彩色画页给这个晦暗简陋的空间带来一丝生动的气息。
靠墙摆放着一张单人床,淡黄色的灯光下,一个年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他没有盖被子,身体蜷缩成一团。他的面部扭曲,脸色蜡黄,似乎正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眼睛紧闭,他的嘴巴是张开的,嘴唇青白,口中涌出白色唾液和黄褐色的泡沫,黄褐色的泡沫顺着青白的唇角流下,在长满细密胡须的、青灰色的下巴上形成两条细长的黄褐色印迹;他的双手捂住腹部,手指显得惨白而瘦削,指节由于某种原因扭曲紧握成拳状。
他的脚上套着一双胶底的蓝色球鞋,球鞋看上去虽然破旧但是很干净;他穿着黑色长裤,双腿紧紧地靠在一起并弯曲着。就在他的嘴巴对着下方的床上,洗得发白的淡蓝色床单上有一滩发黄的印迹,床旁边的地面上也有一大滩混杂着食物残渣的呕吐物。
出于直觉,我感到他极有可能已经死亡,扭头对正躲在我身后,朝着房内探头探脑的女人说:“你不要进来,”说完,我极为小心、尽量不破坏现场地向他走去。
当我走到近前,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他死了。
床上的被褥叠放得很整齐,搁在床脚处。床头旁边有一张松木小书桌,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水杯,杯子里面没有水。
水杯旁边有一个贴着安眠药标签的白色小药瓶。药瓶外表干净清爽,瓶盖是旋紧的。我戴上随身携带的手套,拿起药瓶轻轻摇了摇,空的。看来他吞食了一整瓶安眠药。
桌子的右前方摆放着一盏式样极为简单的老式台灯,台灯没有打开。灯下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页上留下几行字,内容如下:
馨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前不久我感到身体不大舒服,经常乏力,一干活就出虚汗,后来我找时间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很不好,我没有告诉你,免得你担心。担心也是没用的。
这几天你应该已经收到一些钱,这些钱都是我这些年赚的。留给你和女儿,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把我们的女儿抚养长大。
将来遇到合适的,你就跟他结婚吧,女人总是需要找个依靠的。
汪小敏
这张纸下面还压着另外一张纸,内容如下:
警官:
周钥是我下毒害死的。我该死。请不要告诉我的家人这一切,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汪小敏
我退了出去,在群里做了报告,还发了一些现场的照片。
当我站在房外等待他们到来的时候,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汪小敏的世界。
柔和而温暖的光线从那盏老式台灯中投向他,他正呆坐在那张单人床上,手中捏着家人的照片,一旁放着医生的诊断书。他念念不舍地翻看着那些照片,目光里面充满了犹豫,迟疑,伤心,绝望不经意间,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那张诊断书上。刹那间,他那透着绝望与恐惧的脸庞上露出勇敢、毅然和决绝的神情。
他伸手将桌上那瓶刚刚在药房购买的安眠药拿了过来,他似乎不愿意再犹豫,尽管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可很快就把瓶盖拧开了。他说:“睡着了好,该有的都有了,也该歇歇了。”
说到这,他抬起手来把药瓶往口中一倒,为了不被噎着,他抓过一旁的水杯,咕噜咕噜把水全灌了下去。他险些被噎死,他把手放在胸口上不停地往下揉。
当所有的药丸都下肚之后,他意识到黑暗很快就会将他带走。他在留下最后的话时流下了眼泪,因为在那两张纸上有被水溅湿过的印迹;他站起来像没事人一样把房间收拾了一番,一切又恢复了整齐的样貌。这个狭小简陋的所在是他在这个巨大城市中的家,他的避风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生活的地方。
勤劳的习惯促使他把一切都安置好,再孤独上路。每个人独自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再又独自一个人离开。不论财富多少,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终究是需要孤独地去面对生死。
我的心情陷入难以名状的悲哀中。他为什么要杀害周钥?周钥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有权有势的人。
他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不会有任何交集。唯一的交集便是那个聚会,她手握酒杯,品尝着醇香的酒液,与旁人谈笑风生;而他则捧着摆满酒杯的托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供服务。
他揣着梦想在这个城市打拼,为的是让家人能够有幸福的生活。可他的希望被致命的疾病所夺走,他该怎么办?!
有人找到了他,那人说这就是一个生意。他觉得这生意是最好的安排,是他能够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最后能够做的事情。想到最亲近的人未来的生活有了保障,他心情安详而宁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
那个人是谁呢?是张雷吗?是刘鑫吗?
按照统计学概率计算,这两个人的可能性至少各占百分之五十。
可我们却每次都与真相擦肩而过。
楼下传来一阵剧烈的狗吠声,接着砰的一声,铁门敞开,身着制服的警员迅速涌入楼下的小院中,将现场保护起来。
那个女人站在院外,正哭哭啼啼地向围在院外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哭诉着汪小敏这个晦气的租客。
林觉第一个出现在楼梯口。“林觉,华哥他们没有过来?!”
“他们正在追查张雷的踪迹,我过来负责现场的勘验。”说完,他戴上手套,转身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个房间。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前来勘察现场,可他的动作却显得专业和细致。他的脚上套着鞋套,弯着腰,低头仔细地观察地面。
他的眼睛明亮而专注,手上拿着放大镜,不时地用镊子从地面上、床铺上将一些极为细微的毛发,污渍进行取样。在对外围的地面、墙面和桌面检查后,他蹲到了床旁,几乎与死者处于同一水平,用一种宁静而平和的目光端详着死者。接着他用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天主保佑你。”他说。
他在忙碌的时候一言不发,显得异常专心。有时他会停下来,呆呆地望着死者,似乎在思索。见他沉默不语,我转而下楼,去找那个女房东了解一下汪小敏的情况。“昨晚有人来找过他吗?”
“没有,昨天他回来很晚,没有人找过他。他的房间一直很安静,我以为他很快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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