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谈
赵衡一怔。
床幔握在她手里,怎么也放不下来了。
那颗泪,顺着沈惊松眼角滑下,转瞬便没入枕头里。
却像是一把刀。
硬生生在她心上划了一刀。
原来在人前总是云淡风轻看似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沈惊松,在人后也会有如斯悲伤脆弱的一面。
赵衡不知道自己又坐了多久。
直至见沈惊松眉头越蹙越紧,她不觉放下床幔,倾过身,伸出手想要去抚平沈惊松的眉头。
微凉的指尖刚触碰到沈惊松的眉头,他就忽然睁眼了,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赵衡整个人顿时一僵,因为太过措不及防,她放在沈惊松眉心的手甚至忘了收回来。
“赵衡?”沈惊松声线微沉,眼神看着十分清醒,可说出来的话却似乎又不像清醒的,“你怎么坐我床边来了?”
呃……
赵衡神情尴尬。
是啊,她怎么坐到他床上来了?
不对不对,眼下不是想原因的时候。
是她该如何跟沈惊松解释自己的行为。
说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神使鬼差的就坐到他床上来了?
赵衡思绪正混乱,沈惊松忽然伸出手,握着她的手,轻轻用力一带,将她整个人拽到他身上来。
随后,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揽着她,翻了个身,将她压进里侧抱着,又闭眼睡了过去。
赵衡:“……”
她绷紧身体不敢动,却也没有要推开沈惊松的意思,反而继续混混沌沌地想着,自己这是不是白送上门给沈惊松占便宜的。
许是她身上在渐渐升温,紧紧抱着她沉睡的沈惊松终于察觉不对劲,再度睁开了眼。
“公主?”这一回,沈惊松的语气带了惊疑。
随即,他放手,松开赵衡,坐了起来。
赵衡沉默着,也缓缓拿手肘撑起身体,靠墙坐着。
沈惊松的意识已然回笼,他没有问赵衡为何会在她床上这等让人尴尬得想就地掩埋自己的问题,而是歉意地道了声抱歉,“在下唐突公主了。”
赵衡道:“无妨,你没有唐突我。”说完又觉得不对,这话好似显得她很喜欢他唐突她一般。
忙又改口:“你也是无意的,不怪你。是我先碰你的。”
哎呀,这话说得也不对。显得好像是她孟浪了。
多说多错,实在有失体面,赵衡脸色一臊,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沈惊松看着她垂着脸也难掩羞涩的模样,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总归是我的不对,不该让公主难堪。”沈惊松抬手将床幔勾起来,起身下床,去找外衫披上。
赵衡还在坐在床里,慢慢抬起头,看着沈惊松的背影。
沈惊松穿了一身白色中衣,灯下瞧他的身段,如松柏般挺秀。腿笔直且修长,腰身很细,头发披散垂落,却不像辛渐那样阴柔昳丽,反而是温雅中添了几分潇洒不羁。
赵衡不觉悄悄红了双颊。
沈惊松披上外衫,将头发束起,又恢复成白日里那个从容淡定波澜不惊的文雅沈太傅。
转过身,见赵衡还坐在他床上,似乎在走神,沈惊松眸色顿时一暗。
徐徐走到床前,他朝赵衡伸出手,“公主。”
赵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沈惊松床上,眼神飘了飘,还是伸出手,让沈惊松扶她下床。
离了床,赵衡总算回过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了。
“庄屿来找我,他走后,想起有一阵子没见到沈太傅了,就想过来看看。”赵衡解释自己的来意,“所以我就过来了。”
沈惊松点点头,引着赵衡往他书房而去。
孤男寡女的,在他屋里太久,对赵衡名声不好听。
他的书房,在他寝屋对面,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堂屋。
里头藏书很多,不像是普通书房。
而像个藏书阁。
赵衡在矮榻坐下,沈惊松给她沏了盏茶,递过去的时候,方问:“庄屿和公主说了什么?”竟能引她乘夜而来。
“他来向我投诚,说愿为我肝脑涂地,共谋光复大梁山河的大业。”赵衡握着茶盏,抿了一口:“还说你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借那三名席家军的事,陷害户部的王尚书,让王尚书家被抄了。”
沈惊松“嗯”了一声。
赵衡抬眸看他:“你知道那三人是席家军,你为何不尝试救他们?是因为那三人听命于我,所以你见死不救?还是你觉得他们无足轻重,犯不着冒险救他们?”
这问题问得犀利,沈惊松却也足够坦然,并未隐瞒她半分:“都不是。只是觉得他们死了,会比活着的作用更大。”
赵衡用力捏紧茶盏:“那是三条活生生的人命。”
“争权夺势,总得有人死。何况,争的还是那把龙椅。”沈惊松语气如常,并未因为赵衡的态度软化半分:“公主心善,不忍见一个任何无辜丧命,我不一样。若能成事,哪怕以后豁出我性命也无妨。”
“豁出性命来成事,那沈太傅岂不是蛋打鸡飞两头空,什么也落不着。”
“只要公主能得偿所愿,我没关系。”沈惊松道,给自己也沏了杯茶,褪一褪酒意。“公主从不信我,我知道。但我确实从未肖想过以后把持朝政,当个权臣,亦或者是直接篡位登基。那不是我所求的。”
今晚的沈惊松比平常要坦诚。赵衡沉默一瞬,问了句:“你既不争权,所做这些,究竟为何?”
“公主服毒后醒来的当天,我就和公主说过,我所求不过是为报仇。”
“报仇何至于此?”赵衡道,“你如今是武德帝身边的红人,你若真想报仇,多的是对武德帝下手的机会。”
不管怎么看,沈惊松做的这些事,都像是要颠覆一个王朝,他自己取而代之。
可他说,他对权势不感兴趣。
赵衡失笑,不知是不是沈惊松说得太动听,她竟有些信了。
“除了报仇,我还想要一个海晏河清万民乐业的太平盛世。”沈惊松慢慢喝茶,随着茶香入口,昏沉的意识清明了不少。“倘若武德帝是位爱民如子的帝王,那我会抛却仇恨,助他稳固朝纲。可惜他不是。”
武德帝登基不足一年,民间已经颇多怨怼,日子过得远不如前朝先皇在世的时候。
若长此以往,只怕国力衰颓,民不聊生,届时若是外敌来犯,无力抵御,这片河山的百姓就成了外邦人的奴隶。
而制止这种局面发生,只要换个皇帝就好了。
而赵衡,是前朝皇室女,心性仁善,又不至于怯弱无能,无疑是新皇帝的最佳人选。
沈惊松没有拯救百姓于水火远大志向,但他有这个能力去改变,那他也愿意去做。
但扶赵衡上位前,他得帮她肃清那些世家老顽固们,留一个干干净净没有藏污纳垢的清明朝堂给她。
待天下太平了,他侥幸能活,那就继续偏安一隅,安心读他的圣贤书。
若是不幸,必须他身死方能平怨。
那也无妨。
正好去陪泉下的爹娘。
“所以,公主不必怀疑我的用心。”沈惊松放下茶盏,伸手按了按额头,酒喝得多了些,并非是一杯茶就能解开的,意识又有昏沉的趋势:“若说这世间最希望你能登基为皇的人,那一定是我。”
“所以先前你说要娶我的话……”赵衡放下茶盏,慢慢道:“是骗我的。”
“说的时候,没想过真娶公主。”沈惊松诚实道,眸色晦暗,“后来偶尔会想。了解公主愈深,愈发现公主实在可爱动人,忍不住心动。不过……”
赵衡心跳莫名一停:“不过什么?”
沈惊松却像是又忽然清醒一般,定神看着赵衡:“公主今夜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解释为何不救席家军的事吗?”
自然不是。赵衡心答。
好在沈惊松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他起身,忽起兴致:“公主第一次来沈府,我带公主逛逛我府中。”
赵衡心一动:“好。”
沈府占地极大,光是沈惊松的院子,就相当于是寻常人家中两进的宅子。
两人出了书房,抬头瞥见沉沉夜色,没有一点星河月影。
沈惊松提了盏灯,不知触及了什么往事,面上神情有一瞬的茫然,但转瞬又不见了。
“是我思虑不周,这个时辰,不适合闲逛。”沈惊松照着前路,“我带公主去我藏书阁看看吧。”
沈惊松的藏书阁,在他东厢,很大。
占了他院子的三分之二大。
除了藏书的主屋,还设了亭台楼阁,曲水小桥,随处可见矮几小榻,能让人三步一坐,五步一躺。
甚至还有一架秋千。
沈惊松一一点将檐灯、廊灯和庭院灯点亮。
瞬间灯火通明。
让赵衡更清晰地看清这个藏书阁构造。
这个藏书阁,像一个世外桃源。
赵衡跟着沈惊松一路慢走到秋千架前。
沈惊松将手里的灯塞给赵衡,自己坐到了秋千架上,道:“我以前无事,就爱呆在院里。”
赵衡木着脸,提灯站在一旁,看着沉重从容的沈太傅跟个孩童似的荡起秋千来,终于明白心中的怪异感从何而来。
沈惊松喝醉了,意识压根没真正的清醒过来。
所以他才异常地有问必答,不跟她绕弯子。
赵衡试探地问了一句:“就呆在院里荡秋千?”
沈惊松沉吟了片刻,“秋千是我阿姐叫家里下人修的。”
赵衡看出他在回避这个问题,追着问道:“那荡秋千的人是你还是你阿姐?”
“我。”
沈太傅喜欢荡秋千啊。赵衡有些想笑,但她忍住了,接着问:“除了荡秋千,你还喜欢做什么?”
“看书。”沈惊松道:“我藏书阁里的书,我都看完了。”
听着语气,还有些小骄傲。
赵衡眼中浮起笑。
“有时候看累了,就席地而睡。”沈惊松像是被打开了记忆的匣子,一边荡着秋千一边慢吞吞道:“有一回睡地上受了凉,烧了足足五天。那之后,家里就在这边给我修了亭台楼阁,小榻躺椅,方便我看书时,不管走到哪儿,都能个坐着或者躺着的地方。”
赵衡眼中的笑一下子凝住了。
“我阿姐未嫁前,总说我是书呆子,一天到晚就捧着书,不出门交际,也不爱结交朋友,即便去外祖家,也不爱同表亲们相处。她性子孤僻,没有姑娘喜欢这样的夫君,以后我就只能和书过一辈子。”沈惊松高高荡起秋千,一缕风迎面拂过,好像将从前家里的热闹又带了回来一般,耳边皆是家人的喋喋念叨。
“我爹说能和书过一生也行。我们家里不缺钱,他不求我出仕为官,只盼我和阿姐能一生顺遂。”
“我娘担心她和我爹百年之后无人照顾我,就想给我娶个妻子回来,家世清白,性子温柔贤惠就好。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替我相看,汴梁城就破了。”
城破当日,爹娘连同阿姐姐夫,都一并没了。
留下忠心的老管家照顾仍旧痴迷书中世界不知外边今夕何夕的他。
直到家中仆人四下逃散,有人冲过来将他手里的书扯掉,告诉他:“公子,别再看书了。老爷夫人都在宫墙上自尽了!”
他从家里走去皇宫。
看见父母和阿姐的尸体那瞬间,他就不再是他们口中那个书呆子了。
他是沈家嫡子沈惊松。
是罔顾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给武德帝打开宫门并跪下相迎的沈家不孝子沈惊松。
待赵衡从沈惊松院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
她仍旧提着那盏沈惊松塞给她的灯,一路行至前厅。
莲巧和秦素早已经等得忧心忡忡,唯恐她和沈惊松单独相处会遭遇不测,见她回来,两人双双起身围了上来。
在厅里陪坐的沈府管家也上前两步:“公主。”
“沈太傅醒了,我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赵衡将手里的灯递给管家,她的眼眶有些红,像是哭过了:“他今晚着实喝多了,方才又睡下了。”
管家接过灯:“麻烦公主照顾我家公子了。”
这话若是在今天之前跟她说,赵衡肯定会嗤之以鼻。沈惊松那样心机城府的人,怎会需要他照顾。
但经过今晚,她知道了沈惊松另一面。
原来在前朝未覆灭前,被家中百般骄纵得天真娇憨不识人间善恶的不止她一个。
甚至,沈惊松比她更天真。
可越天真,当没了家人保护,独自面对至亲生离死别的残酷时,承受的痛苦就越深。
若不是今晚沈惊松喝醉了酒,只怕终此一生,她都不会相信看似随手便能翻云覆雨的沈太傅,原来也藏着稚子般至纯赤诚的心。
赵衡笑笑,“沈太傅是何时吩咐你们只要我上门不论他在不在也让我进来的?”
“公主中毒醒后,公子回府就吩咐我们了。”管家道,“虽然公子没说为什么,但老奴知道,公子是觉得公主和他一样都没了家人,举目无亲,到了沈府,好歹是旧人府邸,进来坐坐,公主也能慰藉一二。”
“我明白了。”赵衡点头,“明日若太傅醒来,劳您替我问声好,并转告他一句,今后我赵衡与他同心同盟,不会再怀疑他防备他。”
她今夜前来,本是想问沈惊松是否也有庄屿一样的心思,说着要娶她,实则是想通过她,来把控朝政。
如今不必沈惊松回答,她已经有答案了。
倘若前朝未覆灭,沈惊松会一生都在自己藏书阁中看书,做一个藉藉无名的沈家嫡子。
他爹娘开明,会替他寻个心性纯良,与他一样淡泊名利的贤妻,同他红袖添香赌书泼茶的闲散度日。
然后终此一生,她兴许都不会有机会与他结识。
管家将赵衡送出府,和门房一起闩上大门,便自己提着灯回屋睡了。
也没去看沈惊松是否真的睡了。
完全放心赵衡不会自家公子如何。
待翌日一早,管家醒来,这才端着碗醒酒汤,走进沈惊松屋里。
沈惊松已经醒了,但意识还有些混沌,隐约记得好像有谁来看过他,相携出去走了一圈。
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是穿着他睡前那身白色中衣。
那自己应当是没出过门的。
兴许是梦罢了。
沈惊松从管家手里接过醒酒汤,含了一口。
还未咽下,听到管家悠悠道:“公子,昨天夜里庆阳公主来过了。不知道公主和公子谈了什么,公主在您屋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临走前交代老奴一句话,要转告给您。公主说,今后与您同心同盟,不会再怀疑您防备您。”
“噗——”
沈惊松含在嘴里的醒酒汤瞬间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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