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离心
下了朝，武德帝便怒气冲冲地进了后宫。
他先去庄嫣的宫里。
庄嫣不到三个月的身孕，还不显怀，仍然是腰肢纤细的温婉美人。
见武德帝一脸不悦，她亲自倒了杯茶给武德帝，娇声道：“陛下今日怎么黑着脸？”
武德帝没好气地喝了口茶。却不妨茶水太烫，“噗”地一声，就喷了出来。
庄嫣躲闪不及，被他喷了一身茶水。
边上伺候的侍女立即跪了下来，神色惊惶：“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同你有什么关系。”庄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茶水，忍着恶心，朝武德帝躬身道：“陛下，是妾身的错。”
这若是别人，武德帝肯定要追究的。
这后宫里，还没有人会给他倒一杯滚烫的茶。
但此时他面对的庄嫣。
怀着快三个月身孕的庄嫣。
不仅不能骂，连句重话都不能说。
武德帝只得将满腔怒意压下，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你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待庄嫣去换了身干净衣裳回来，武德帝心里的气已经自我消化得差不多了。
但偏偏庄嫣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提起了刚才的话题：“陛下今日可是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建行宫的事。”武德帝黑着脸，“朕让底下的人选址，一群人吵吵闹闹半天，都没个定论，结果张显一说话，全都听他的了。”
庄嫣眼波微转，状似无意地道：“他们听宣威将军的，那不是很正常吗？”
很正常？
武德帝心中一震，面色淡淡地问：“爱妃为何会觉得群臣听张显很正常？”
庄嫣语气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宣威将军是百官之首，手握重权，大家难道不该听他的？”
“那若是百官都只听他的，不听朕的呢？”
“怎么会？”庄嫣拿帕子掩了掩唇，“宣威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是您的左膀右臂，百官们听他的和听您的，有什么区别？”
张显对他忠心耿耿的时候，所以百官听张显的话，没什么问题。
可若是张显和他意见相左，对他没那么忠心的时候呢？百官到时候是听张显的，还是听他的？
武德帝也没了再坐下去的心思，对庄嫣说了句：“照顾好自己身子，朕还有事。”便起身离开了。
庄嫣送他到小门外，确定他不会再折返后，拿着帕子压着唇角，干呕了两声。
侍女还当她是害喜的反应，紧张地问道：“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去请太医？”
庄嫣摇头：“不必，我好得很。”
武德帝从庄嫣宫里出来，抬头瞥见未央宫，想了想，踱步往未央宫而去。
邵皇后这日没去东宫陪太子。
已经是深秋，她在给太子缝制冬衣。
武德帝进来的时候，她刚把布料裁出来，身边的侍女则在分线。
“怎么还要你亲自动手，不是有司衣局吗？”
邵皇后抬起来头，看了一眼武德帝，又低下头拿线穿针，淡声道：“这是我当娘的心意。”
武德帝坐到一旁，颇有些不是滋味。
皇后自从小产后，对他的态度就冷了下来。
几十年夫妻情分，说淡就淡了。
但武德帝也是个犯贱的性子，邵皇后越对他冷淡，他反而越往上贴。
前朝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都要跑来跟邵皇后说一嘴。
哪怕邵皇后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寡言，已不像从前那般给他出主意。
“朕今日上朝，跟群臣们说要建个避暑行宫，让他们选址。”武德帝坐在一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正要喝，想起在庄嫣那里被茶烫到，便又顿了顿，低下头在杯沿嗅了嗅，觉得不烫才轻轻抿一口。
然后才接着道：“结果那一群人，有说要在京州建的，有说在城郊建的，还有的甚至觉得不用建的。争了半天，也没争出一个结论来。朕以为今日是争不出来一个结果的，谁知有个人发话了。”
武德帝说着又喝口茶，“你猜猜是谁发的话？”
邵皇后压根没理他，武德帝自顾自地答：“是张显。张显那就选京州吧，京州离汴京近，避暑行宫建在那儿，万一汴京有什么大事，也来得及赶回来。他这么一说，百官就都听他的，都觉得京州好。皇后你觉得呢？”
这最后一句，武德帝也就是习惯性的随口一问，没想到邵皇后竟回答了：“是，京州确实合适。”
那边靠山，环境清幽，避暑行宫建在那边很合适。到了炎夏，太子过去避暑也能少受些罪。
邵皇后心里替太子考虑，但她这么一应声，在武德帝看来，却是因为张显才开口的。
武德帝心情瞬间就沉了下去，眼神也变得幽深。
但邵皇后低着头，并未发现他的神色不虞。
“皇后也觉得张显说得很对。”武德帝幽幽地一笑，“那看来是朕不对了。朕觉得在城郊好。”
“在城郊建不如不建。”邵皇后道。
“但张显后来又觉得朕这个提议也不错。”
邵皇后动作一顿，抬头看着武德帝。
武德帝是个性子极其固执的人，一旦认定一件事，就不会改变。
他既然一再强调要在城郊建，想来已经定下来了，旁人多说无益，反而还会惹来他的反感。
邵皇后便道：“那便依陛下的意思，就在城郊建罢。”说着她又低下头，专注地锁线。
也就忽略了在她说这话的时候，武德帝骤然狠厉的变脸。
“好，很好，你们都听张显的。”武德帝笑呵呵的，眼神却十分阴冷。“你们都听他的。”
武德帝一边喃喃一边起身，拂袖而去。
出了未央宫，武德帝本想回御书房，路上看见魏胜领着两队禁军在巡逻。
也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来魏胜的妻子赵璇好像和赵衡关系极差，脸色稍霁，朝魏胜招了招手。
魏胜小跑上前，单膝跪下行礼：“陛下。”
“起来吧。”武德帝和颜悦色地道：“你在宫中值勤，可顾得上家里？我听说你家里那位和庆阳公主有些嫌隙，她没找去找庆阳闹吧？”
魏胜只当武德帝是关心臣下，心中一暖，双眼亮晶晶地道：“回陛下，贱内和庆阳公主是姐妹，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她同庆阳公主已经和好了，这阵子经常去公主府呢。”
“和好了啊。”武德帝摩挲着手，“和好了好啊，和好了好。”
魏胜伸手挠了挠头，笑容憨厚：“以前臣去将军府里时，都是瞒着贱内，悄悄去的。现在不用了，臣不去将军府里，贱内还会怪臣不同将军经常走动呢。”
他口中的将军，指的自然是张显。
武德帝脸上横肉抖了抖，笑脸有些狰狞：“哦？你时常去张显府里？你们平常都做些什么？喝酒还是？”
“都是几个同僚一起喝酒。”魏胜道，见武德帝神色不对，怕会引起他误会自己一群人不务正业，又忙补了一句：“当然，也会商量一些公务。”
商量公务？
如今天下太平，并无大事，有什么公务是白天做不完，还有要用吃酒的时间来商量的？
武德帝仔细品了品，朝魏胜摆了摆手：“行了，你去吧。”
魏胜“哎”了一声，转身走了。
武德帝彻底沉下了脸，他没有回御书房，而是折道去了东宫。
东宫。
沈惊松刚上完经义课，太子趴在书案上，朝沈惊松道：“太傅，本宫今日不想做功课了。”
“殿下不想做功课，想做什么？”
太子揉着脸，“本宫想去练骑射。”
这一个月，他的身体养得更好了，隔几天还能上一上骑射课。
当然，骑射课不是沈惊松教的，是张显教的。
太子学骑射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征战沙场，而是觉得每每练完骑射，出一身汗，他就觉得身体松快很多，不再是有气无力的。
“今日没有骑射课，将军下朝后就出宫了。”沈惊松道，“殿下今日怕是上不了骑射课了。”
“将军不在，本宫也能自己练。”太子坐直身子，软着语气撒娇：“太傅就放本宫半天假吧？本宫要像将军一样，把身体练得强壮无比，才有更多精力学习做功课。”
武德帝正好走到殿外，听到这一句，倏然停住了脚步。
只听太子继续道：“将军威猛无比，本宫要是能像将军那般，日后再面对任何歹人，也不怕了。”
沈惊松温和地道：“看来殿下很喜欢将军，远胜于要喜欢臣。”
太子为了逃掉功课，毫不犹豫地夸起张显道：“将军神力无双，本宫自然喜欢将军。且将军也说得对，本宫是该多锻炼锻炼，强身健体，不能整日坐在屋里看书。”
他“噔噔噔”跑到沈惊松面前，撩起衣袖，比了比小臂的肌肉：“太傅你看，本宫如今小臂可壮了，可见将军说得十分在理，要劳逸结合，骑射课不能落下。”
沈惊松无奈地摇头，把书合上，叹口气道：“好吧，如今殿下什么都听将军的，臣这个太傅怕是要到头了。”
太子眯眼一笑，得意地翘了翘唇：“谁说得对，本宫就听谁对的。”
沈惊松想考考他，问道：“但是当大家意见不一，各说各有理的时候，殿下又怎么知道谁说得对，谁又说得不对呢？”
“这……”太子陷入沉思，挠着头问：“太傅这话问得太笼统了，你应当举个具体例子，让本宫以实际情况来判断才是。”
沈惊松想了想，道：“今日上朝时，陛下说要建避暑行宫，让众人们提议选址。将军说在京州，离汴京近，避暑的时候，汴京若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来得及赶回来处理。陛下却觉得既然要选近，那不如就在城郊建，离汴京更近。殿下觉得，将军和陛下两人，谁说得更对呢？”
太子迟疑了一下：“本宫觉得京州建行宫更好。”
“为何？”
“京州靠山，到了仲夏，更凉快一些。既然要建避暑行宫，那当然是选个凉快的地方。”太子道，“城郊固然更近，可行宫建起来，还不是和皇宫一样热。”
“殿下说得对，按道理确实该建在京州。”沈惊松点点头，“但臣却以为，还是以陛下为准，行宫建在城郊好。”
太子也学着沈惊松的语气问道：“为何？”
“行宫，是陛下要建的。那自然要以陛下的心意为准。”沈惊松道，“其他人的意见，都不重要。”
太子“哦”了一声，像是懂了。
“那最后父皇还是决定在城郊建行宫了吗？”他关心的还是这个，语气有些失望：“那到了仲夏，还是会很热。”
“这天下的事，不论大小，都是陛下做主，以陛下为尊。”沈惊松笑了笑，“殿下不想明年在城郊避暑，那就去找陛下。”
“那本宫现在就去找父皇。”太子转身，就冲向殿外。
但他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迎面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太子抬头一看。
他撞到的人，正是他打算去找的父皇。
而武德帝此时的脸色并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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