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走水
食盒里放着传国玉玺,沈惊松知道吗?
赵衡脑中浮现他将食盒送自己时的神情,那般的云淡风轻,料想他应当是不知道的。
可这是废太子赏的东西,他定会检查过一遍,不可能不清楚食盒里头都装了什么,就转手送她。
他是知道食盒里装着一枚传国玉玺的。
赵衡不由揪紧了衣襟,她心跳得厉害,试图勒紧衣裳以制止此刻的心跳过快。
马车仍旧往前行驶着,车轮碾着路面发出骨碌碌地声响。立夏时不时扬鞭,喝一声驾。
在驶入主道时,车帘忽然被掀开,赵衡探出半个身子,道:“调头,我要回去再问沈惊松一些事。”
“啊?”立夏听话地调转方向,但嘴上却道:“可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再调头去沈太傅家里,恐怕天就黑了。”
赵衡攥着车帘,不发一语,待到了沈惊松家门前,马车刚停下,等不及立夏前去通传,她便跳下马车,自己上前敲门了。
沈府门房对她的去而复返颇为惊讶,一面开门,一面道:“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赵衡却等不及了,一边快步入内,一边摆手道:“不必了,我自己进去见他。”
门房张了张嘴,望着她的背影,想说这样不合规矩,又忆起老管家曾吩咐过,公主来了要视她为府里的主人,便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转过身出门,殷勤地替立夏牵马。
这个时候,夜幕已垂,沈府人丁少,诺大的府里,不见一个人影,亦未闻人声,只有檐下的灯随晚风无声嬉闹,给这府里平添了几分冷清。
沈惊松站在院里,负手于背,仰头望着悬着一轮弯月的夜空。他的背影挺拔,晚风将他衣角吹起,银白月光披在他身上,乍一看,竟似一位欲乘风而去的仙人。
赵衡绕过抄手游廊,看见的便是这一副场景。她本急急而来,见此情形,不由脚步一停。
沈惊松听闻脚步声,回头见是赵衡,不禁一怔:“公主?”
赵衡慢步走过去,站在他身旁,道:“那盒点心,我尝了,很喜欢。所以回来跟你道声谢。”
她本来满腹疑问,想问他知不知道食盒里放了个传国玉玺,想问他为何要将传国玉玺就这么送她了,还想问他许许多多的事情,可见到了人,那些疑问便通通都变得不重要了。
便也不必再问出口了。
“为表谢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侧身,往前一倾,附在沈惊松耳边,轻声道:“我府里那位张显的侍妾,生下的儿子,是武德帝的。”
沈惊松心下一震。她竟藏着一桩这样大的秘密。
他一直知道她瞒着他许多事,譬如她在汴京近郊开了不少武馆学堂,已经培养出一批不错的人,又譬如她借辛家的粮道和邵皇后的赏梅宴调了梁桂两州的边防军进京,还知道如今汴京城里就住着曾为汴京四大公子之首的谢颐。
这些事,她做得隐秘,他便也当不知道。
可他从未想过,她的秘密,竟然是张显的妾室为武德帝生了一个儿子,这样一桩可瞬间乱了宫闱朝政的大事。
而她如今却将这事毫不犹豫地告诉了他,相当于是将性命都交付于他了。
沈惊松面色如常,眸色却沉了沉,融进这浓墨般的夜里。
他不错眼地看着她,慢声道:“这样的秘密,公主不该告诉我一个外人。”
“外人?”赵衡迎着他的目光,唇角掠过一缕笑,悠悠地道:“在我心中,沈太傅早是内人了。”
沈惊松神色一滞。
随后,他伸出右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
方才还是披着月色不沾俗尘的清冷仙人,如今眼里染上了七情六欲,连呼吸都重了。
赵衡隐约察觉他要做什么,却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反而主动往前靠了靠,仰面看着他,莞尔笑道:“沈太傅,我如今是他人妇,你要守礼。”
月光洒在赵衡仰起的脸,愈发衬得两瓣朱唇动人。
沈惊松右手上略一使劲,将赵衡攥至怀里,抬起左手覆上她的后颈,低下头擭住她的唇瓣前,咬字清晰地吐出两字:
“不守。”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
齐雍文一早便去给邵皇后请安,母子二人一起用过早膳后,邵皇后预备去御书房处理朝事奏折时,他问了句:“母后,今日上元节,儿臣想见父皇,给他送碗汤圆。”
邵皇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你父皇身上余毒未清,这时候正需要静养。你想给他送碗汤圆,回头我叫人替你送过去便是。”
齐雍文早已料到邵皇后会拒绝他的请求,然真的听到她拒绝得这般果断,心中还是免不了涌上几分失落。
“儿臣想亲自去送。”齐雍文仍想做最后的争取,不死心地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不会扰了父皇的静养,只是见他一面就走。”
邵皇后面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文儿,母后不想骗你,但你也别让母后为难好吗?”
齐雍文抿唇,退了一步:“儿臣把汤圆送到父皇寝宫外,再让人端进去给父皇可否?”
邵皇后也退一步,温柔地点头:“好吧,你孝心可嘉,你父皇知道了定会十分感动。待母后处理好政务,便亲自替你将汤圆送进去。”
待到了傍晚,邵皇后果然履约,叫上儿子,一同前往武德帝的寝宫,锦公公跟在两人身后,端着一碗从未央宫小厨房里盛出来的汤圆。
到了武德帝寝宫外,禁军把守果然森严壁垒,连只鸟雀都难飞进去。
带队的是魏胜,他迎上来,朝邵皇后和齐雍文行了礼。
“今儿上元节,听说宫外有灯会,你怎么不回去陪阿璇?”邵皇后和颜悦色地道,“我记得今儿不是你值班。”
魏胜答道:“禀娘娘,申副将同臣换了班,说今日是他夫人的生辰。”
邵皇后点了点头,转头对锦公公道:“将汤圆给本宫罢。”待从锦公公手里接过汤圆,她方对齐雍文道:“好了,时辰不早,你回去罢。这碗汤圆,母后现在就替你送进去,亲手喂你父皇吃。”
齐雍文却摇头,道:“儿臣还想再陪父皇一会儿。”
邵皇后拧起眉,正欲斥责他固执,但转念一想又收了话,淡淡地瞥他一眼:“随你。”
待进了武德帝寝宫里,邵皇后挥退了卫公公,端着汤圆坐到床前,看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武德帝,道:“今儿上元节,文儿想见你。我同他说,你身子不大好需静养,他便托我给你送一碗汤圆吃。”
武德帝仍然说不出话,口齿不清地“啊啊啊”几声,眼中迸出怨毒的恨意。
“你放下,这汤圆是文儿亲自看着煮熟的,没下毒。”邵皇后拿瓷勺舀了一个汤圆,递到武德帝嘴边,“文儿一片孝心,陛下别辜负了他。”
武德帝闻言,神色瞬间变得激动起来,口中发出唔唔两声。
“陛下想见文儿?”邵皇后微笑道:“不急,文儿此刻就在寝宫外候着呢。陛下,汤圆快凉了,快吃吧。吃饱了,方有精神见文儿。”
武德帝这才张嘴,费力地将汤圆吃入口中。
待一碗汤圆吃完,外头天色已黑了。卫公公进来点上灯,又无声退了出去。
邵皇后将空碗放至一旁,一边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拭手,一边意有所指地道:“陛下也吃饱了,如今该有力气告诉本宫传国玉玺放哪儿了罢?”
武德帝将头向里一扭。
饶是邵皇后再好的耐心,此刻也禁不住有些动了怒,冷声道:“齐高,再拖下去,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只要你将传国玉玺的下落告诉我,我可以留你条活路,让你最爱的那位庄妃陪着你,安享富贵,余生无忧。否则,待你毒发身亡,我只能让庄妃以及庄氏一族殉了你。”
武德帝却无动于衷,闭上了眼。
若吐出传国玉玺的下落,只怕自己连明日的太阳都见不到了。这一点,想必儿子也知道,所以至今也未告知邵氏传国玉玺早已在他手中。
思及儿子,武德帝心中稍有慰藉,任凭邵氏威逼利诱,神色皆再未有过半分动容。
邵皇后拿他无可奈何,也不能真的就把他给弄死了,否则前朝那群文官武将们必然会闹起来。
待忍过这一阵子,她将文武百官都收服,不必再苛求一个传国玉玺带来的名正言顺,就没有再留着他的必要了。
邵皇后满眼厌恶地看了武德帝,起身离开了。
而宫外,齐雍文还在候在原地,未曾挪过一步。夜里寒凉,他一张脸都已冻得青紫,唇色泛白。
邵皇后气不顺,再看到这个长得与武德帝有几分相似的儿子,只觉心里越发堵得厉害,便也没了好脸色,语气冷淡地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齐雍文恭顺地喊了一声母后,“父皇如今身子不好,宫务朝政都落您身上,您也要保重身子。”
邵皇后心中莫名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她来不及细想就已散去了。
最后,她只拧起眉,不冷不热地道:“母后晓得,你回去罢。”说着,唤来锦公公,“你送他送去。”
便先一步离开了武德帝的寝宫。
齐雍文望着她的背影,眼中露出几分眷恋,但很快又被锦公公恭敬的一句:“殿下,我们走罢?”给冲散了。
“走吧。”齐雍文收起眷恋,面色平静地转身走了。
这一晚,风刮得尤其大,窗被砸得哐哐作响。邵皇后睡意浅,被吵醒后,辗转反侧半宿,才重新有了睡意。
然她刚合上眼,便忽闻好些个惊慌失措的声音被风裹挟着,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隐隐约约的,只听见几个字:
“走水了!”
“快醒醒啊,救火!”
“快来人呐!”
邵皇后眼皮一跳,心没由的一慌,正欲叫宫侍点起灯,去外头查看发生了什么事,便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吱呀”一声,有人连滚带爬地推门而入,急声道:“娘娘,西宫的翠玉轩走水了。”
西宫的翠玉轩,是如今废太子迁出东宫后的住所。
邵皇后闻言脸色骤变,翻身下了床。
翠玉轩已经大火冲天,光火明亮如白昼,隐有一股燎原之势。宫侍和禁卫军们纵使匆忙提水扑火,却是杯水车薪,根本近不了翠玉轩一丈内。
幸而翠玉轩是一座独立的宫殿,周围不是水池便是数丈高的宫墙,并未与其他宫殿接壤,不必担心其他宫殿因此被殃及。
邵皇后赶到时,翠玉轩已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几处星火点点,被宫侍提水泼熄了,余下满地灰烬风烟起。
“文儿呢?”邵皇后目视周围,因扑火而仪容脏乱不堪甚至被火伤到的宫侍和禁卫军们跪了满地,却无一人出声。
“文儿呢!”她厉声一喝。
“回娘娘,”有人颤颤巍巍地答,“火太大了……”之后就没了声。
邵皇后脚一软,亏得锦公公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火太大了……”邵皇后喃喃自语,她当然知道火大,从未央宫出来,一抬眼就瞥见了西宫这边亮起的光火冲天而上,张牙舞爪地将这浓墨般的夜色烧开一道裂口,映得整座皇城都亮起来。
当时,她就知道不好了,却还抱着一丝侥幸。
而今,眼前断瓦残垣,更是验证了她来时的预感。
邵皇后脸色发青,浑身颤抖着,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缓了半晌,才生硬地挤出一句:“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娘娘,翠玉轩上下共二十三人,无一幸免。”有人颤声答道,“火烧到屋外时,已经晚了……”
所以,并未有人知道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知众人去扑火时,屋里已经没了活人的声音。
这时,锦公公忽瞥向宫墙处,迟疑地问:“那是?”
众人静默了一瞬,方有人低声答道:“是从翠玉轩里抬出来的人。”
用的是抬,而非救。
也就是说,人都已死绝了。
邵皇后愈发觉得心口处窒闷,勉强道:“扶本宫过去看看。”
待走到宫墙下,邵皇后抬眼望去。
平放在地上的这些人,或者说是尸身,一字排开,皆被烧得浑身焦黑,面目全非。
邵皇后目光从尸身上一一掠过去,心中数着数。
停在最后一位时,恰好数到二十三。
翠玉轩包括大皇子在内,共计二十三人。
此刻一个不少,都躺在宫墙下,无一丝活气。其中,有一具身形矮得多,一看便是只有十余岁的孩童。
邵皇后只觉得卡在喉咙里那口气,终于提了上来,慢慢地道:“去……”才吐出一个字,便有一股腥甜喷涌而出,嘴边溢出了一抹血。
紧接着,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娘娘!”
天微微亮的时候,汴京城内的东西早市一开,便有一条消息长翅膀似的飞入老少妇孺的耳中——废太子殁了。
“据说是昨夜宫里起了场大火,把整个宫殿的人都烧死了,火势太大,宫里侍卫为了扑火,还有好些人被烧伤了。”
“不是说现下宫中戒备森严,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会不会有人故意放火?”
“宫里如今都被皇后把持着,谁有那胆子敢对废太子下手?”
“庄妃啊。”
“可庄妃不是给陛下下毒,已被皇后圈禁了?”
“你还真信庄妃给陛下下毒了啊?一个刚死了孩子没依仗的宠妃,脑壳被门夹了,都不会干出这等自寻死路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这是皇后陷害庄妃的?”
“慎言,我可没这意思,我就说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那庄妃好歹也出身世家,丧子之痛还未过去呢,就连同家族一块儿被逼到绝境上,焉知她和庄氏一族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同归于尽的事来……”
众说纷纭间,无人注意有几辆马车从闹市中穿行而过,往西城门而去。
而居中的那辆马车里,此时正坐着据说已葬身火海的齐雍文。
隔着薄薄的车帘,齐雍文能听到外头众人们都在议论些什么。但他面色却十分平静,并无一丝悲茫或是惶然。
那一日,他向沈太傅求助。
沈太傅道,若他真下了决心远离宫中纷争,会想办法将他送出宫。但这也意味着,此一去,将是山高路远,他与父母,再无相逢之日。
他没有一丝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为了争权,他的母后给他父皇下了毒,走到这境地,父母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他夹在中间,左右皆为难,除了眼睁睁看着母后将父皇折磨致死,别无他法。
与其看着父皇死在母后手里,不如他先死在所有人心中。
他死了,需要一位傀儡皇帝的母后会留父皇活得久一些,时运好的话,甚至会让他活到老死。
而他远离宫中,太傅给他留的钱财,足够他此生富贵无忧,去做一些他自己喜欢的事情。
马车迎着晨曦驶出城门,齐雍文掀起一角车帘,回望一眼城门,面带不舍,但随着马车愈驶愈远,他脸上慢慢绽出一抹松快的笑。
这一别,他此生不会再回汴京。
江山社稷、民生重责、争权夺利这些统统都与他无关。
他会找个山清水秀之地,买个宅子,养几只鸡鸭,种两块菜地,悠闲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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