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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Chapter.71


  乔稚晚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见小时候的夏天,  在那个闷热的午后,父亲带她穿过那片蝉鸣跌宕、昆虫穿梭的厚密丛林。

  父亲告诉她,每个人都要找到最像自己的那棵树。

  ——这好像成了父亲的人生意义。

  那一刻,  那些所有围绕着他的光环,荣誉,统统都不算数,  无论音乐、大提琴、演出、金钱,  一切种种,  都不在他可遇可求的范围之内。

  于是那天,父亲带她找了一整个下午,见过无数棵奇形怪状的树木,最终却都一无所获。

  但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居然在一条即将荒废的道路的尽头,  见到了那棵被烧的通体漆黑的枯树。

  那天晚上,一把火,  把和父亲有关的一切都烧的干干净净了。

  就像是那棵树只留给了世人一副肮脏缠身的躯壳,  从前的枝繁叶茂,  草长莺飞,令人仰望的参天之景,  都没有人去关心了。

  Rachel告诉她是家中失火,  所有一切事故鉴定也告诉她,  那只是个意外,  外界却因为她的祖父曾饮弹自杀,  来推测她的父亲也是纵火自刎。

  ——然而也许是亲眼目睹过那棵姿态骇人的树,  乔稚晚的心底一直觉得,  父亲就是自杀的。

  曾经她甚至在内心默许了他人也如此对她进行的揣测:

  那种疯狂的、不易掌控的基因,  已经根植在她的血脉中,  她迟早会走上与祖父和父亲同样自我了结的道路。

  但现在的她的生活不仅毫无动荡,反之,却是无限平静的。

  拥有令人艳羡的事业,在自己从事的领域圈子中达到了某个不容小觑的位置,和爱慕多年的男人订了婚。

  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不慌不忙。                        

                            

  一切都在事物既定的轨道上。

  但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以至于她梦醒都觉得隐隐地失落。

  是太想念父亲了吗,还是什么?

  她不知道。

  

  乔稚晚终究没有把这次演讲真的当做一次真正的“演讲”。

  来之前,她在车上思考了很久应该说些什么,老高他们也提前问她需不需要准备稿子。然而坐在台上,面对下面一双双直视她的眼睛,她有一种与演出大提琴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昨夜关于小时候的那个梦。

  娓娓道来与父亲有关的“那棵树”的故事,聊起祖父和祖母,聊起了Rachel和乐团,她好像终于能跟自己的回忆和解,这么讲述给别人,父亲到底是不是自杀的,到底有没有在那天晚上想用一把火同时烧死她和妈妈,这些困扰她多年的问题,无从得知答案的过往,好像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但不知怎么。

  也许北京的夏天即将再一次来临,树梢上飘起清脆的鸟鸣,阳光洒落,万物静好,她的思绪一晃。

  蓦然就想到了童年的夏天,掉入她家后院游泳池的小孩儿。

  她记得怀野也在这所学校上学的。

  读的还是古典音乐系。

  他一个玩摇滚乐队的,怎么会读古典音乐系呢?

  乔稚晚不是没有“自以为是”地想过,也许他读古典音乐系,是因为她呢,但品酒会那晚,旁人如此调侃,他只解释说是专业调剂罢了。

  这小孩儿以前就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叫了她“姐姐”,后来长大了,他们在另一个夏天再次遇到。

  他永远像是一只自由的野鸟那么的生机勃勃,不羁随性。                        

                            

  上次他告诉她,不喜欢的事情干脆不要去做就好了。

  以前他告诉她,我们总希望别人以为我们过着非常理智的生活。

  但她现在却明显非常不由自主,这个演讲她打心底里是不想来的,她还是来了,北京分乐团这边的事情她打心底是不想去料理的,但Rachel全权交给她后,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放在四年前,她还有得选,还能趁着年轻叛逆一回,抛下一切独自前往北京,和他一样无所顾忌地离经叛道。

  然而只要长大,就是要面对各种各样的责任,要承担一些必须承受的事情。

  所以他呢。

  也在乖乖巧巧地上学,来听学校组织的这次莫须有的讲座吗。

  乔稚晚十分好奇。

  但眼前黑压压一片,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她记得他那双很好看的眼睛,但在这茫茫人海,完全找不到他的位置,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出席——哪怕他们那天不算愉快,她还是想弄清楚这一点。

  以至于中场结束,年轻的女院长在一旁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乔稚晚才回过神来,面上浮现一贯的公式化微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在如雷掌声之中,她转头看到许颂柏在一侧对她温柔的微笑,赞许如潮水一般簇拥着她。

  这一刻,她忽然萌生了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那种想要逃离的念头,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怀野在学校住的第一天,睡的并不安稳。

  早晨接了乐队的电话,他又睡了回笼觉,再一睁眼就不知什么时候了,醒来时,半个人都快到床边儿。

  差点掉下去。

  乱糟糟的宿舍,比以前丁满家那个车铺好不到哪儿去。                        

                            

  怀野那年离开北京,第二年丁满就回老家去了,听说他爷爷去世了,店卖了钱都没救回来,后来就再也没回过北京。

  怀野和他也有很久没再联系过。

  半趴在这狭小的单人床,比排练室的那张沙发还难睡,但好在自己周围有了点儿活人的气息,排练室里成日就Louis陪他。

  地面一张轻飘飘的纸,落在那里。

  旧杂志封面,不若他曾经看到的那般崭新,边角都磨损了,看样子在这群青春期旺盛的男孩子们手里传过一遭。

  画面中的女人肤白胜雪,不惹尘埃,不近烟火。

  那双眼睛都好似离他很远。

  高高在上的。

  怀野心底轻笑,困倦地把脑袋转到另一侧。

  他趁着四下安静,又阖目小眠了会儿,浮现眼前的,却还是杂志上的画面——和昨晚在梦中萦绕的画面一模一样。

  久无睡眠,他终于从床上坐起。

  视线下移,顿时察觉到了不妙,他拿起手机打给符安妮。

  “能找个人给我送两件衣服过来吗?”

  

  照例走完流程后,参加了学校高层组织的午餐。

  下午乔稚晚还要去一趟参观,尤其是她祖父捐给学校的那栋楼,学校说专门找了在校学生和专人陪同。

  虽然疲倦,但反响不错,心底自然也是开心的,吃了些茶点,乔稚晚正滑动手机上的工作信息。

  对面传来“哒——”的一声轻响。

  许颂柏放下了杯子。

  “我听说,那个音乐厂牌又邀请乐团了?”

  许颂柏问。

  那个音乐厂牌。

  乔稚晚心下细细思索,说的就是怀野那支乐队隶属的唱片公司吧。

  “嗯,”她也端起茶杯,小啜,“怎么了吗。”                        

                            

  “乐团和乐队合作这种事,我认为还是不太合适,我之前做音乐剧的时候总想融入一些摇滚元素,但是很难,两种风格相当于两个世界,总有无法融合的地方,”

  许颂柏说着,看对面的她一眼,“所以希望Joanna你好好考虑,包括这次来学校演讲,我还是之前的态度,认为抛头露面,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乔稚晚本来心情还好,此刻却难免有点儿心浮气躁。

  她没表现在脸上,只淡淡地看着他,好脾气地笑道:“怎么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了?”

  “你目前还没在国内扎稳脚跟,国内媒体舆论环境不比国外好多少,少抛头露面对你总归有好处,”许颂柏笑笑,又小抿一口放下茶杯,半开玩笑道,“以前不是吃了不少苦头?”

  乔稚晚以前行事张扬,那都是为了气Rachel的,要说她身败名裂,那可真算不上,但当年也没少把Rachel气到,还算奏效。

  许颂柏这话说的,看似关心她劝诫她,但更像是在笑话她曾经的幼稚。

  “我现在可不是你师妹了,师兄,也不用这么教训我吧,”乔稚晚嗔着笑一笑,却是双目清明,“我自己有分寸,知道你担心我,但是今天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我爸爸,我爷爷还给这个学校捐过楼,你有印象吗。”

  许颂柏识趣,知道她多少有点大小姐的脾气,也不多说了,只是笑笑,转移话题道:“下午还要去?”

  乔稚晚其实刚就在想给学校打个电话,找个借口推脱了。

  但也许是方才他那些明里暗里还以“师兄”这个姿态数落她的话,她心底也来了些脾气,当即笑着肯认:“嗯,要去的。”                        

                            

  “音乐厂牌那边的合作?”

  “这个也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有想法。”

  “好。”

  许颂柏只得点头。

  “你今天没别的什么事吗,”乔稚晚有点惊奇,“早上出门之前,不是说今天和老高有个会要开?”

  许颂柏看了下表:“嗯,就现在。”

  他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撤开一步向外走,又顿了顿,回头对她说:“结束了我来接你。”

  乔稚晚这会儿心下不耐烦了,表面却仍维持着些许淡定:“我开车了的,有什么事你和老高打电话给我就好,这是白天,我不喝酒的,不用担心我。”

  许颂柏走后,乔稚晚又独自静坐片刻。

  婚礼定在立秋,如今才是春末时分,之间隔着一整个即将到来的,无比冗长的夏天。

  乔稚晚抚着自己的唇角。

  想抽烟。

  电子烟没有带出来,她心下烦躁,又想到他上回把她让宋桃替自己买的烟扔掉的事,不觉更是心烦。

  茶餐厅正对着校门口,她还要抛头露面。

  是了,他说抛头露面不好,她现在当着那群对她无比崇羡的学生们的面抽烟,要是他看到了,岂不是要说她这样影响不好?

  乔稚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她起身,戴好挡光的墨镜。

  埋了单后,从这里走了出去。

  她没给学校的人直接打电话,看她祖父捐的楼也没必要让人前前后后地跟着,真让人不适。

  决定再在校园逛一圈儿就走,进了校门,如此没有任何人认识她一般游荡在林荫道,不知不觉就拐入了一条小道。

  来到一幢白色的,装修颇具艺术气息的楼前。

  乔稚晚迈上台阶往上走,迎面与谁撞了个满怀。                        

                            

  他衬衫前襟的扣子系了一半,前胸一片白皙,脖颈上那只蛰伏的野鸟蠢蠢欲动。

  她心头打了个突,下意识后退。

  高跟鞋的鞋跟向后踩空一步,她趔趄了下,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衣服。

  这么猝不及防的,怀野这新换的衣服的前襟纽扣,一连串儿地全被她拽开,他这上身的衣服都要被她扒下来。

  同时一个力道拽住了她的手臂。

  乔稚晚的身子顺着这力气再次向前栽,牢牢地就落入了他的怀中。

  别说什么抛头露面了,这么一遭,旁边的学生们老师们全都看了过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倏然四下回荡。

  “我去……那是怀野吧……”

  “不是说他从来不来学校的吗,怎么今天……”

  “你不知道吗,他昨晚已经搬到男生宿舍了!”

  “那个女人,是不是今天早上在礼堂……”

  一口气荡在胸口。

  乔稚晚跌撞了下脚跟,终于站稳了。

  但她的手腕儿仍被他牢牢地捏着,那双漆黑的眼眸死死地攫住她,好像在忍耐着莫大的愠怒。

  显然一副被她惹到的表情。

  乔稚晚记得,他以前最注意自个儿这外在形象。

  她第  一回不小心拽开了他的衣服,他那会儿可是真的黑了脸。

  每次都是他得意洋洋地欺负她,包括现在,都死死地掐着她的手腕儿死活不松开,在表达他的愤怒。

  乔稚晚这会儿却是莫名来了好心情,扬起娇妩的笑容,对他笑一笑:“怎么了小狗,非要这么拽着我,你是因为早上没见到我想我了?”

  “………”

  怀野咬了咬后槽牙,似笑非笑。

  但她这句“小狗”。                        

                            

  已经传到了其他人的耳朵里。

  “她叫他小狗诶……”

  “啊,小狗?这是什么昵称吗……”

  怀野二话不说,一条胳膊扳过她的肩膀,他都没去管那线头和纽扣纷飞的衬衫,虎口狠狠地扣着她的后颈,“开车来了吗。”

  “……”

  乔稚晚一愣。

  他侧眸看她一眼,有点恶劣地笑道:“这回得载我一程了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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