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陆子宸出事后,尹瑶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过陆子越。
高二分班,尹瑶才和陆子越相识,至今不过三个月。
不同于其他同学分不清他和他哥时的茫然无措,尹瑶可以很轻易地分清他们,并且从初见到分清,她只用了短短几秒。
分班后新同学第一次见面,陆子宸和陆子越同时站起身自我介绍,尹瑶看向陆子越的脸,看到的就是陆子越左边眼尾的一颗泪痣。
他说他叫陆子越,然后她就记住了。
后来,似乎别人都不太注意得到陆子越眼尾的泪痣,只有她总能把那颗很浅的泪痣看清。
以她50的视力,见痣辨人,屡试不爽。
此时也是。
尹瑶比从前更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陆子越。
凑得太近,尹瑶与他四目相对。
一个月未见,陆子越眼下是厚厚的阴霾。
看人时尽显冷意。
此时的陆子越和往常那个爱笑的男生完全不同,他眼神冷漠,沉默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原来陆子越不说话时,会让人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看着他晦暗不明的双眼,尹瑶叫他名字,声音有些哽咽:“陆子越……”
音调低下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流出眼眶,连尹瑶自己都没有发觉。
强装了整整一个月的坚强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轻易击溃。
一个月前,陆子宸出事那天,尹瑶在医院醒来,身上全是血迹,她拖着疼痛的身体刚刚赶到手术室外,就听到医生开门宣布陆子宸抢救无效死亡的消息。
尹瑶木然地望着熄灭的“手术中”三个字,脑子里混沌疼痛,失力摔倒撞到墙上,响声引起在场所有人回头。
警察、老师周雪、陆子宸的父母、陆子越,全都围了过来。
询问,推搡,沉默。
所有人都处于混乱之中。
尹瑶耳中鸣响,周围一切都在扭曲变形,她扶着墙,强撑着身体,眼神失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后来,陆子宸妈妈情绪失控推她肩膀,尹瑶本就是强撑,她脸色苍白,终于被这一推彻底击倒,陷入昏迷。
倒下时,她听到陆子越叫她的名字,但她已无力回应。
再醒来,尹瑶的脑海里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就只剩下了陆子宸倒地的画面。
医生诊断,尹瑶患上了心因性失忆症。
心因性失忆症,是一种选择性的反常遗忘现象,简称失忆症。是指患者对新近重大事件因震撼过大不堪回首而产生部分性选择性遗忘,或暂时性将记忆解离,使其不出现在意识中。
尹瑶此时的情况,属于心因性失忆症四种类型之一,选择性失忆症,患者会对某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记得一些,遗忘某些。
在这节骨眼上,尹瑶失忆了,她无法接受,陆家的人更无法接受。
尹瑶需要要自证清白,陆家人需要知道亲人的死因。
行凶者王志强一方拒不承认自己行凶,更不可能说出事发细节,匕首上指纹可以指向凶手,却无法告知警方更多的东西。
可每当尹瑶尝试回想事发细节时,她就会开始耳鸣,耳鸣时间太久,会导致晕倒。
陆子宸的死因,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后来别人口中的污蔑连尹瑶自己都无从辩解。
之后的一个月,在手臂疼痛难忍的时候她没哭,在警局一遍一遍回想事发经过的时候她没哭,在同学们都排挤她斥责她的时候她也没哭。
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早已经超过她所能承受的程度。
尹瑶试想过再见到陆家的人时会遭到冷眼,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现在面对的是陆子越,尹瑶心中泛起的不仅是愧疚,还有强烈的酸楚。
一个月来所有的压抑和痛苦,在她叫出陆子越名字的时候彻底爆发了,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落下来。
她咬唇忍泪,那张妖冶的脸上,不经意间生出破碎的美感。
在喜欢的人面前,尹瑶瞒不住她脆弱的事实。
陆子越看着她哭,似乎无动于衷。
密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沉沉遮住了那双桃花眼。
尹瑶用盛满泪的双眼和他对视。
陆子越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候的陆子越和一个月前在医院看她哭的那个陆子越一样,他沉默,很大概率是因为对她保持怀疑。
从已掌握的信息来看,陆子越的确是不得不保持怀疑的。
换位思考,尹瑶觉得自己也会保持和陆子越一样的怀疑态度。
陆子宸确实在事发前接到了她的电话,很有可能就是这一通求救电话,使得陆子越的父母承受了丧子之痛,使陆子越没了哥哥。
尹瑶理解,但她还是觉得难过。
难过无法疏解,就演变成无声的抽泣。
几分钟后,尹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她无力地靠在墙角,想向陆子越解释些什么,但脑袋里一片空白。
陆子越的脸越来越模糊了。
看着他冷漠的眼神,尹瑶心里阵阵抽痛。
陆子越是来找她要答案的,可她知道自己给不出来。
于是,尹瑶只能强迫自己再一次回想。
瞬间,尹瑶便回到了那个阴暗小巷,陆子宸的腹部仍在流血,血液汹涌地从她的指间渗出。
泪水滴落,全都混在血里。
她求救,看着跑开的背影,陷入绝望境地。
又是重复的画面,其他的全都想不起来。
很快,耳中那个魔鬼又来捣乱了,尖厉的怪叫刺得尹瑶头昏脑涨,意识的混乱和身体上的不适加剧,长时间的哭泣使得她完全无法正常呼吸,呼吸已非常急促。
尹瑶抵在墙角,眼中满是泪水,像寒风中奄奄一息的一只小流浪猫,受了伤却无处藏身,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望着陆子越的紧绷的下颚线,尹瑶死死咬住下唇,以坚韧的姿态同身体上的一切不适抗衡。
短促而急切地抽气,妄图吸入更多的氧气。
五官妖冶的脸憋得通红,脸颊侧还有明显的淤青,眼睛哭得红肿异常,柔软湿润的嘴唇几乎快要被咬出血。
尹瑶的眼泪很多,眼眶总是湿漉漉。
惹人生怜。
模糊视线里,陆子越喉结滚动。
他说:“尹瑶,别哭了。”
语气隐忍,声音沉哑,听起来全不似从前那样清冽。
耳鸣和陆子越的安慰,在尹瑶耳内此消彼长。
她垂头抵在陆子越胸口,哽咽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陆子越,我该怎么办?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尹瑶,别哭了。”陆子越扶住她,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重复。
伤心无助的时候,越是被安慰,越是忍不住眼泪。
尹瑶在发抖,眼神失焦变得空洞,泪水像洪流般汹涌,呼吸越发急促。
她此时的状态很不对劲。
“尹瑶?”陆子越皱眉,叫她名字,语气关切。
一月前在医院,尹瑶曾哭到晕倒,是他接住了她。
一月后的现在,即便他还未将尹瑶看透,心中还有未解开的谜团,但尹瑶一哭,他就乱了阵脚。
尹瑶的痛苦不似作伪,那种无助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像濒临死亡时求生意识极为强烈的小动物。
脆弱的哭泣声将夜色渲染得更加沉重。
“放松,尹瑶,深呼吸。”他的声音低沉。
尹瑶照他吩咐做,可依旧自主呼吸困难。
意识模糊之际,尹瑶的脸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掐住,宽大的手掌托住了她的下巴,被捏得分开的上下颚使她无法再咬住下唇。
她微张嘴巴抽噎,声音像猫咪软绵绵的呜咽。
下一秒,薄薄的唇瓣贴上她的嘴巴。
陆子越温热的气息洒在鼻尖。
大脑停止运转,尹瑶顿时忘记了哭泣,接着,有徐徐气流穿过喉咙。
泪水挤出眼眶,视线清晰一瞬,她看见陆子越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担忧。
这个人工呼吸的时间不知持续了多久,空无一人的街道,恍惚中只剩尹瑶雷鼓般的心跳声。
漫长的震惊冲乱了尹瑶的思绪。
意识渐渐清明,气息却依然不稳,尹瑶胸腔闷痛,依旧喘不过气,脑袋微微一动,陆子越已顺势将手绕到了她颈后,虎口卡在颈侧,使她仰头,继续做人工呼吸。
骨折的手臂横挡在他们中间,她微微挣动右手,喘不过气想抬手捶打胸口疏通气流,右手却立马被陆子越猛地按贴在墙上。
他力气真的好大,尹瑶手腕痛感强烈。
*
“陆……”
察觉尹瑶呼吸渐渐平稳,陆子越没有停留,迅速退离。
尹瑶视线模糊,紧皱细眉,下一刻,模糊的身影又一次贴近,这一次,脸颊有点痛。
陆子越突然疯了,刚才还好心地对她进行人工呼吸渡气,现在却发了狠,发泄似的咬了她脸颊一口。
他突然发疯,不讲道理,蛮横强硬。
尹瑶疼得倒吸一口气:“嘶……陆子越!”
声音没什么气势。
他又默默退开,静静看着她。
尹瑶抬手抹了把眼泪,视线完全清明,撞进他的眸子,身躯僵住。
夜色深沉厚重。
尹瑶与他对视。
只看见陆子越那双墨色双眸微眯,眼底萦绕着躁动气息。
时而清醒,时而挣扎,混乱,疯狂。
尹瑶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很可能该是他的仇人。
同时,尹瑶还是他贫瘠感情之中唯一一个令他心动的人。
陆子越红着眼,处于辨不清是非曲直的黑暗中,喜欢尹瑶喜欢得快要把自己逼疯。
陆子越心里是痛苦的,矛盾的,混乱的。
陆子越发泄,只是因为怨恨他自己。
他明明该比任何人都厌恶她,却忍不住心疼她。
从前的陆子越很清醒,处事自持冷静,如今却因为尹瑶陷入头脑混乱的困境。
原来一个月来,痛苦的并非只有她尹瑶一个。
活着的人,其实都活得并不轻松。
尹瑶看到,从前总是笑得张扬恣意的那张脸上,此时犹如死灰。
他的挣扎和痛苦被尹瑶尽收眼底,然后,尹瑶主动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轻轻点吻他的额头。
他们都在泥潭中挣扎,他们都越陷越深。
混乱浑浊的夜,他们承受着各自的痛,在黑暗中逐渐看不清对方,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渴望亲近。
*
尹瑶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黄雅莉这一个月来一直没有去烧烤店看店,每天守在尹瑶的身边,此时正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等着晚归的女儿。
听到女儿开锁的动静,黄雅莉仍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尹瑶陆子越来过家里的事。
尹瑶刚进门,黄雅莉整个人就紧绷起来。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今天没坐公交。”尹瑶不安时很容易被人看穿。
黄雅莉看出尹瑶应该是在掩饰什么,但她并未作过多追问,一月前的事,尹瑶受了太大刺激,甚至因为承受不了压力吞服过大量安眠药。
还好她发现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
尹瑶现在很脆弱,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陆子越来过的事,还是不说为好。
她不想狠心打破女儿刻意维持的坚强姿态。
“嗯,快去洗漱休息吧。”黄雅莉对尹瑶温柔地笑了笑,“你饿吗?我给你下碗面?”
由于尹瑶是学舞蹈的,从前黄雅莉严格控制着尹瑶的饮食,从不允许她吃夜宵。
“我不饿。”尹瑶故意垂着头,不愿让黄雅莉看出她面上的狼狈表情,然后急匆匆地往房间走,“我去洗漱了,早点休息,妈。”
黄雅莉局促地站起身来,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如果有什么事儿,多和我聊聊,别憋在心里。”
“嗯。”眼泪又快憋不住,尹瑶赶紧跑回了房间。
关上门,她靠在门上,失力般缓缓滑了下去,用小臂遮住了双眼。
她的脑袋里乱糟糟的。
陆子越把她送到楼下,一路上她就没清醒过。
她的脑子里,全是陆子越在楼下抚她头发时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今天来找你,是为了告别。”
“我妈承受不了我哥去世的打击,心理出了问题,这一个月来她看遍了国内有名的心理咨询师还是没有好转,现在需要出国治疗。因为我哥的事,我爸耽搁了整一个月的工作,恢复工作又恰好遇到太多棘手的生意需要处理,所以必须由我陪我妈出国一趟。”
“我哥是在a市出的事,这个城市对于我家来说,没有一点好的回忆,结束这边的事,我爸可能也会出国。”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年,两年,也可能五年六年……甚至更久。”
“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
“尹瑶,就算等一辈子,你也必须等着我。”
……
陆子越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定好的航班,他的妈妈此时离不开人,他好不容易才抽身来见尹瑶。
他的话断断续续,似乎还有很多很多话要和尹瑶说。
可时间不够了,他必须在母亲醒过来之前回家。
夜色更沉了,沥青般泼洒下来,模糊了他们的脸。
尹瑶隐约看到了陆子越眼眶中有细碎的光在闪烁。
原本开朗恣意的少年,肩上却被沉重的担子压得透不过气。
哥哥没了,陆子越就必须顶上,他们一家人没人不痛苦,但他不能在家人面前垮下。
他的父亲越发沉默寡言,他的母亲整日浑浑噩噩,认为自己的大儿子并未遭逢变故,常将他认作陆子宸。
尹瑶从陆子越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了他在承受的一切,如果让她心疼是陆子越来这一趟的目的,那么陆子越成功了。
看向陆子越时,她的心快要碎掉了。
尹瑶记得,她毫不犹豫地紧紧拥住了陆子越。
陆子越声音似远又近,低沉的嗓音散在空中。
他说:“尹瑶,请你为了自己,为了你妈妈,也为了我,或者随便为了什么,好好活着。”
“求你,活下去。”
“再见。”
这一天的陆子越,来见她之前心里该有多矛盾?一边是自己的亲人,一边是自己喜欢的人。
背负着哥哥的死亡和家人的施压,他也还是不顾一切地赶来见她了,并且,即便会错,他依然选择了相信她。
到底要怀有多少爱意,才敢舍不得她,临走前非要见她一面,对她说一声再见。
尹瑶无法想象,在怀疑和相信之间,陆子越选择相信她,又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她的眼泪很快便洇湿陆子越的肩膀,陆子越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像抚摸可怜的小猫咪,他温柔哄她:“尹瑶,别再哭了,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尹瑶满脸是泪,她无以回报。
他到底有多喜欢她?
即便全世界都不相信她,陆子越会披荆斩棘赶来信她。
在楼下分别时,尹瑶再次踮起脚尖吻他额头,说:“陆子越,后会有期。”
记忆的最后,是陆子越离开时单薄落寞的背影。
尹瑶哭得很伤心,她全身发着抖,抽泣声越来越大,房间里的动静传了出去。
门外的黄雅莉听到了女儿的哭泣。
站在门口,黄雅莉默默流着泪,犹豫再三,然后敲开了尹瑶的门。
尹瑶此刻太需要妈妈的拥抱了,她出于本能向自己的妈妈求救,她躲进黄雅莉怀里。
“哭出来就会好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
今夜尹瑶的眼泪却像是流不完一样。
晚上十二点,黄雅莉将哭到虚脱的尹瑶扶到床上躺好,立马跑到卫生间取了毛巾沾好热水给她擦拭满是泪痕的脸。
尹瑶脸上的紧绷感渐渐散了一点,平躺着,只觉得全身无力,她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哽咽,开口说:“妈,我想休学。”
发出的音节都还在颤抖。
她好累……
真的好累啊……
随后,她听到黄雅莉答应了。
“好。”
这一天,这一个月内的每一天,太混乱,也太压抑。
她负重前行,已经是步履蹒跚。
尹瑶实在太累了,她闭上了眼睛。
这一年,他们十七岁,在尹瑶和陆子越的青春时代,不论是谁的错,终究是有一个见义勇为的善良的人死去了,这是所有人心中无法释怀的痛。
但年少的人太单纯,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痛苦,抚平一切伤痕。
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面对如此变故,像弱小无知的幼鸟,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张开孱弱的翅膀去抵挡一切,护住自己幼小的心灵和在这场变故之中受到牵连的人,所有人都只能徒劳地等待时间带走一切痛苦。
这无法估计的时间和陆子越口中的一年、两年、三年一样没有定数,他们只能茫然地相信痛苦也有期限。
他们满怀希望地等待那个不确定的时间点,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上演着那么多的重逢,他们也在刚满十七岁这一年,经历别离,整装待发,从此期待着彼此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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