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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洪伯的一铁锹


暴雨击打窗玻璃,滴滴答答,很是急促。响雷也是,轰隆的一声巨响,很是突然;风卷着雨点劈里啪啦,把土房外放的缸、扫把、簸箕、麻袋等零碎物品卷的乱飞一气,又是晃动,又是击打的,好不闹腾。

        朝日格咧开打鼾的嘴,被惊动了一下,微闭起来。被角露出大酸臭脚丫子,不适的动了一下。有水滴顺着他的大脚趾流到趾间的黑泥间,带着部分污垢团,滑向脚背的黑点点汗渍。水滴越涌越欢实,似乎知道了,这是只,累得十几日没顾上清洗的臭脚丫子。她们欢实的冲刷着这只44码的大脚,越来越迅速滴落的水柱成了刷子,细碎散落的水滴成了清流,硬是刷白了那些个黑点点,这只大脚丫的主人才突然坐起身。

        裂纹木框里,两片玻璃被雨点迅速击打着,似乎互相争斗着哪片雨滴才是最大最有力量,能冲破这破旧土房,击塌那日光强晒干裂的老旧窗框。朝日格挠了下他的卷毛头发,迷迷瞪瞪的睁开他那不知哪年突然变出的大花眼,圈起双腿,向前蹭了两下,凉风蹦跳着随雨点冲向他,他双手一下盖住了两片玻璃上方漏进雨水的方格子。方格子,是用浆糊糊了一些个纸片和布片将就的,却可惜了朝日格脚边,他的妻子格桑梅朵用来装日用衣物的纸盒子。

        漏进房内的雨水已经侵泡了纸盒内一半的衣物,他用大手一拉,底儿就漏了,梅朵的衣服全掉落了下来。

        他往干燥的地方一扒拉,打了个黏糊糊的哈欠,用冰冰凉凉手抹了把脚丫子上的水,一甩,一抹被子,看着窗外的暴雨发呆。

        许久,他突然有些发怵,心痛了一下。

        呆呆地目光中,洪伯似乎划过了窗口。

        朝日格起身一拉炕上的毡子,连同被褥衣物一并拉到炕沿,转身用火钩子勾了勾炉子里的火种,上了点羊粪,火噌的,旺了。他顺手从地上拿了些个桶和空的瓶瓶罐罐,一一对着漏缝滴雨的地方,摆上。

        炉火烧红了铁炉的半个身子,屋内热烘烘的。利索穿衣,出门。暴雨瞬间将他全身冲刷了一遍,他享受着这猛烈的雨水,去羊圈和梅朵一同忙碌去了,家里唯一的雨披,刚才瞟见,在那个闲人洪伯身上挂着。

        羊圈里,羊粪、牛粪和和的,都成了稀泥。清爽的雨水卷着粪泥那伴有淡淡青草的香气,在羊圈上空飘荡着。朝日格的靴子在那粪泥里欢实的忙碌着,抓住那些漏跑出去的小羊羔,扔到棚里。

        羊群躲着人在圈内形成各种圈跑动着,蹭跳着。

        格桑梅朵的头巾上绑了一小片塑料,一搂正在奔跑的母羊后蹄子,蹲下,抓紧羊乳,羊立刻被控制住。她头顶着羊屁股后的骨头,将奶桶放到羊奶下方,雨水伴着乳白色的乳汁混入奶桶中,清甜的乳香盖过了梅朵周围的所有味道。朝日格在一旁帮衬着,洪伯这时拿着个棍子在远处敲敲打打的晃荡着,朝日摸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老头,心又一怵,浑身突然冰凉的一抖。

        这雨,下了三天三夜。他这两日,心里总是有些不对劲,有点像是心慌,却也不是。皮肤偶尔会随着心发凉,不像是下雨冷的感觉,却也说不清为什么不适。

        长大成家后的朝日格,一次看着这个在他心里十恶不赦的人,突然想明白。多年前,下三天三夜暴雨的那次,这个骑驴人出现过。他突然反应了一下,前些日子下三天三夜暴雨时,自己的不适可能是因为勾起了什么。

        父亲哈图去长生天之前,大概是,三五日前,洪伯就来过一次。

        那日父亲恰巧出去帮工。

        夜晚,大炕上睡着爷爷和朝日的大哥,二哥和朝日格还有那个骑驴人在另一间屋子里和母亲睡在一起。

        夜半,朝日格被母亲一下一下的撞击碰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母亲便转身睡去,他似乎看到过有一张大手捂着母亲的脸!

        但过去几十年的事情想起来却像个幻觉,他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记忆,还是什么。

        一天,他不确定的看着那个老去的骑驴人在他眼前张牙舞爪,满口脏话,父亲的离去是否会有蹊跷?母亲怎么会跟这样的牲口走到了一起?为什么母亲也像变了个人?

        四十了,他只是揪心的,让这些问题在脑海中停留了片刻。想起有些活没干完,刚要走,一个铁锹,狠狠地落在了他的右大腿上,鲜血直流,裂开了近一尺长的深深的伤口,那个骑驴老人,现在的父亲洪伯,像没事儿人一样任由朝日格的鲜血喷涌而出。

        朝日格瞪大因剧痛而血红的双眼,不去理会喷溅着血的血红右腿,却惊奇的,在这血腥味弥漫的土房里,静静的看着那个永远像牲口一样嘶吼的老男人。

        他试图理解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张牙舞爪趾高气扬的咆哮,并且频频这般发作,但确实无法理解他的世界。

        巨痛感突然蔓延,如他对生活的态度般,对伤口,他也慢了半拍后,这才开始采取措施。他夺过沾着血迹的铁锹,往土墙上用力一铲,一块凝土跌落,抓了把土,揉碎,撒到了伤口上,伤口上的鲜血瞬时慢了下来。

        门口他的妻子格桑梅朵,面色苍白,顿在那里。破口大骂洪伯老头,转身去备马车,命令二哥和洪伯扶朝日格上马车。洪伯回一句,格桑梅朵就把他训的无言回击。骂完,她发现自己浑身一直在发抖,解缰绳的手都如抽去了筋般,无力的拉了两次缰绳,才被解了下来。

        她坐在马车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朝日格依在木制勒勒车上的被子上,面色惨白,咬牙闭目。

        漫长的乡路,还好因为朝日格及时止血的土方,而无大碍。

        夜深的时候两人才到达残破的嘎查大队。

        大队办公处,是曾经的地方衙门,一座砖瓦大院。外墙上,满墙的弹孔密密麻麻,也有很多如老鼠洞般大小的窟窿,还有炸弹留下的残壁。看着残壁,无墙不饮弹,无土不沃血的时代似乎历历在目。

        朝日格被嘎查兽医马虎止血后两人被安排住了下来。

        瞪着血红双眼的朝日格咬牙望着房梁忍着疼痛。

        “这里经历了战争!”

        这是他被铁锹砍伤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一夜,他向他的妻子讲述了,74年,他十几岁,被当作翻译员的经历。

        如衙门外墙的千疮百孔,朝日格在这里的经历也深深撕裂了他的认知极限,刺痛了他当年,弱小的心灵。

        他分不清那些,他记录过和给他任务的人,言语的真假。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似乎也暗藏着争斗,他那时还很小有些分不清,他只是很听话,很愉快的接受着这份工作。记录那些,有大片牧场,牛马成群富裕的牧人,交代出自己种种称得上或者称不上的罪行。那时十几岁的小伙,能住在地方衙门里,那叫个神气。他被亲戚夸得内心有了自豪感,言行举止都渐渐有些轻飘起来。虽然这衙门已千疮百孔,但它在当地部分人心中是个神秘的殿堂,一个新奇之地。

        除了不远处的庙宇和这座很大的衙门是草原上的固定建筑物外,那时很少有砖石建筑,唯一的小学院墙,听说也是在部分人都反对的状态下依旧坚持建立的土围墙。不少蒙古人对固定的建筑物有天生的反感,自由自在的草原不能由大的建筑物来“限制束缚”。

        游牧人永不忘怀他们的第一天职,就是随着他们的牲畜群,抱养它们的后代,照料脆弱的小生命直到变得强壮,半个月换一个住处,留下牲蓄的天然养料。

        不伤害一草一木,在大自然中永不止息的漫游,流向新的牧场新的水源地;世代守护着草原。

        他的时代,只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叫达仁台吉的高大蒙古大汉,用生命守护过这片草原。不知曾经的故事,只知那个响当当的名字,让这座院墙一直有着神秘的氛围,从而让踏入此门的牧人们都有一种肃穆感。

        朝日格和妻子躺在衙门的大炕上,不是有意要避谈洪伯老头对他的伤害,而是那伤害从小就像利刃一样,一次次的戳穿他的认知极限,到慢慢他似乎早已习惯,或者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人,并且被动的承认了,他是父亲这个身份。但他没问过自己内心,是否真的接受,他只是在所有人面前该叫父亲就叫,该磕头磕头。他很懂礼节,这是从小耳濡目染留在他身上的一种教养。

        他对洪伯的包容像一个会越戳越壮大的球体般一直在扩张。

        他不必向谁诉说,今天留下的这个伴随他一生,深深的铁锹印记。

        从小在洪伯魔掌下长大,他不记恨,早习惯了。他明早起来,还是要回去的,母亲都力玛还躺在炕上等着吃他做的饭呢。

        可他今夜的话,出奇的多,可能这个破旧的衙门勾起了他的话头。也可能是,他在掩饰他的疼痛。又或者环境揭开了,比那骑驴人对他伤害更大的那个痛。

        静夜里,他看着那十几岁时曾充满惊恐盯着的竹条房顶,过往一幕幕,揭开了少年时就藏进心底的恐惧。

        一个威严的旗司令姑舅爷爷跪在院里被鞭打的画面闪过脑海。

        一对母女俩在一间黑屋内奄奄一息最终死去,他被负责将尸首埋藏。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有一对很美的母女俩,住在几十里外,他也曾期盼着,看看美丽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草原上的传说,总是蒙着一层神秘纱帘。可这一见,让他恐慌,他看到两人的裙摆处血迹斑斑,有银白色的圆筒露出来,他认出那是两个手电筒,他害怕的直哆嗦,颤颤巍巍的将人拖出黑屋时,看到拴在院子里的骆驼双峰间流下的大面积血迹。他不敢想象那帮粗壮高大、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们对这两个女人做了些什么?兴奋野蛮的玩闹声从主屋传来,那声音让那时站在院中瑟瑟发抖的小朝日格毛骨悚然。他不敢想象她们经历了什么,如何被塞进手电筒后放在骆驼的双峰间坚持了几十里路……

        十几岁的他一想起,经历过这破旧衙门的生活后,再也不想多说话或者多跟人交流。

        一个在草原上如雏鹰般自由翱翔惯了的人,在这里密集的与人交流,看着无数人遭难被带上高帽子的日子后,他觉得言语能把人活埋,唾沫星子喷多了,是非就多了。那种刚到衙门的轻飘自豪感像火柴般瞬间熄掉,他自然的回归到了那个小时候沉默的他,不言不语似乎与世无争。

        可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或者心里想着些什么,无人理解,如一个静物般的生存在这个地方,如瓶瓶罐罐,如任何一种生物,就是那么静默,似存在又不存在般生活着。

        铁锹印记,奄奄一息惨死的母子,其实就是他爱的障碍的开始,或者早在父亲哈图离去后,他就是个自然生长的野人。

        爱,从来没有人教他怎么爱,他就是学着大人的样子活着,随意的生长着,渐渐发现了人性的多面和拔刀相向的场面,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当他试图重建,每一个与父亲哈图存在的美好过往瞬间,那些头脑里被称为爱的蜜汁占满的时光,却总忆起悲伤时刻,伤比爱的魔力更强大,他感受到的却是人生的无常。

        格桑梅朵身为他的妻子,如看着个谜团般看着这个躺在炕上时而说话,时而圆瞪双目的人。前言说着,突然无声,又莫名其妙冒出一些个故事,却也连接不起来他想说啥。

        许是正在忍痛,她觉得他真能忍耐,她看一眼那伤口,后槽牙就流出一股血腥味,浑身乃至内脏都会颤动,不适。

        她生平第一次见衙门,还是这般破旧不堪的院落。躺在炕上,她是略带新奇和肃穆感的,在她心里,它像个老人般承载起岁月留下的所有印记,要人们慢慢品,才能读懂片面。

        他不说话了,她也就进入了自己的思绪。

        今天冲那个拿铁锹的岳父,一通骂,她有些惊讶自己怎么那么厉害。她从没骂过人,也从没见娘家啥人,像她今日这般骂骂咧咧,她有些后怕。

        只因那一刻,看到朝日格那开裂的血肉,她的心都要爆炸了。

        她很不解,身为父亲怎么会拿起铁锹砍儿子。刚刚开启的新婚生活,让她有了很多的不解,在想着那些个令她不解的事中,她入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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