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诗集(捉虫)
男人手掌宽大,手指匀称修长,伸过来的时候,如他这个人一般,带着一股生杀予夺的强大压迫力。
心脏一瞬揪紧,连呼吸都要忘了。
齐曕俯下身,姜娆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脖子被掐住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
姜娆只觉得指间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手心被抽走。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是刚刚胡乱拿起的那本书。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一点一点恢复了平静,也听见了鼓跃如擂的心跳声一寸一寸地放缓、落回。
齐曕将书随手翻开一页,扫了一眼,抬眼:“这就是公主想找的书么。”
他并没有退开,站得离姜娆很近,说话间温凉的吐息几乎落在她头顶,让人觉得有点痒。
——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拆穿她?
姜娆飞快地瞟了齐曕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小声含糊地应:“嗯……就是这本。”
“嗤。”齐曕低低地笑了一声,“公主是不知道还是忘记了,公主欠我两样重要的东西,如今却找这种书看,未免有些忘恩负义了。”
姜娆惶惑地抬起头:“我知道侯爷带我出宫于我有恩,可…欠两样东西,是什么?”
齐曕定定看了姜娆片刻:“公主不该问问,我为何说公主忘恩负义么?”
“啊,对哦。”他为什么因为一本书就说她忘恩负义?
姜娆呆呆地问:“是为何?”
齐曕将书递还到她面前,借着烛光,她看见书封上写着“五贤诗集”四个端端正正的字。
“翻开看看。”齐曕似乎看穿了她心底的疑惑。
从齐曕手上接过诗集,姜娆随意地翻开了一页——
她愣住。
“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竟是一本骂奸臣的诗集?齐曕的书房里怎么放着这种书?
姜娆诧异地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齐曕略弯腰,深邃的眉眼陡然在姜娆眼前放大,他凑得很近,视线与她平齐:“公主心里,也是这样骂我的么?”
姜娆本能想后退,但她后背已经抵在了书架上,无路可逃。想低头,男人又离得太近。
慌乱之下,她只好侧过脸去。发间的步摇晃荡,碰到架子,清脆的响声很好地掩盖了她砰然的心跳。
齐曕的目光追过去,他想看看,小公主最后是不是又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还是绞尽脑汁编出什么蹩脚的谎言企图哄骗他。
“我从没骂过你。”姜娆偏着头,眼睛像是在看迷离的夜色,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这是又要说谎了。
齐曕等着听她胡编乱造。
“我还挺喜欢你的。”姜娆又说道,语气竟有些认真。
齐曕怔了怔,声音沉下去,嗓音发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姜娆转回脸,两个人隔得太近,她有些不自在,可还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人人都骂你是大奸臣,可骂你的人都是晋国人,我不是。我是上殷的公主,我和晋国有血海深仇,你在晋国党邪陷正、搅弄太平,是晋国的罪臣,但于我、于上殷,算起来,你该是我们的盟友,是功臣。”
她的语调平和得出奇,声音清亮又条畅。
齐曕的目光定定落在小公主的脸上,漆深的桃花眼中墨色翻涌,褪去了风流俊逸,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他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慌乱心虚、或是厌恶鄙夷的神情,可那张白玉似的小脸上坦荡得一览无余,连眼神里都是坚定和笃挚。
良久后,寒芒散去,齐曕眸中又恢复了一片无澜深邃:“这些仇恨晋国的话,公主不该在我面前说出来。”
“若我不说,侯爷就会信我不恨吗,晋国人会信我不恨吗?”姜娆的声音略低了些。她很清楚,明知她恨意滔天,晋国仍旧敢留她性命、甚至送她入宫的原因,是他们笃定,她不会有反抗和报复的机会。
但是,她姜娆指天发誓,总有一天,她会让所有残害过上殷的晋国人,付出血的代价!
仇恨烧灼血液,让她的脸有些发烫,看起来与害羞无异。
她很快转移话题:“侯爷刚刚说,我欠侯爷两样东西,是什么?”
齐曕回神。
他慢悠悠直起身子:“那夜在永沐殿,公主中的春/药与毒药无异,若不与人欢好,公主会死。”
这是姜娆没有想到的,可无论齐曕是顺势而为,还是当真为了救她,结果都是她欠了他一条命。
姜娆轻咳一声:“……那还有一样呢,是什么?”
齐曕却没答。
他转身朝长桌走去,不忘回头唤她:“过来。”
姜娆一瘸一拐地跟上去,还想追问,齐曕已经将桌面上的案牍白纸拂开。
她一愣:“……侯爷,我坐凳子上就行。”
话音落地,人已经被一把抱了起来。
双脚忽然离开地面,身体没了支点,姜娆下意识伸手环住了齐曕的脖子,整个人倚在宽阔的胸膛前,衬得娇小的身量像只蜷缩的猫儿。
丝缕轻浅的淡香扑进她鼻中,悠然清冽,有点像四月山涧中微凉和风的味道。
清泠的香,却无端叫她的脸滚烫起来。
姜娆刚被放下,大夫就到了。
墨云和赤风夹在两侧,中间一个白胡子老头气喘吁吁。赤风提着他的药箱,放到一边。
大夫正要上前,齐曕忽然开口:“去外头候着。”
墨云微微攒眉疑惑,赤风和白胡子老头面面相觑。
齐曕走到桌后,取了白纸黑墨占了桌子一个小角,听见人没动,凉凉抬眼看过去。
三人面皮一紧,赶忙出去了。
收回目光的时候,他的眼神落在了姜娆身上。小公主樱唇微张,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解。
姜娆当然不解。大夫都找来了,怎么伤口还没包扎,齐曕又把人赶出去了?
可紧接着,她就看见齐曕打开了一边的药箱,取出了药膏和白棉纱布。
——这是…要亲自帮她包扎?
姜娆的腿缩了缩,难以想象那个画面。
她的小动作和小表情,被齐曕尽收眼底。齐曕望着她,似笑非笑:“公主躲什么,担心臣伺候不好,弄疼公主?”
齐曕从不在她面前自称本侯,更不会称臣。咀嚼着这句话,姜娆咬了咬唇,包扎就说包扎,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这话有歧义。
“公主想到哪里去了?”齐曕走近,笑意被长密的鸦羽半掩住。可她分明看见他嘴角上扬,勾着丝嘲意。
姜娆低下头,不再和男人对视。
“嘶……”伤药抹到伤口上,顿时激起皮肉一阵火辣的疼痛,姜娆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齐曕“啧”了声:“真是娇贵人。”
姜娆咬着牙,狠狠瞪了俯身下去的齐曕一眼,莫名有种被他逗弄的羞耻感,接下来,便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了。
气恼的时候,就忽略了几分伤口的疼痛,她也没察觉,腿上包扎的动作轻了许多。
姜娆自己爬下了长桌,理好裙裾站定,见齐曕坐在了凳子上,提笔行云流水写着什么。
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字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一个杀伐决断、专权恣肆的奸臣,写出来的字却如仙露明珠,不仅毫无汪洋闳肆之势,反而竟然端正规矩得有些刻板。
若单单只看他的字,她一定会以为写出这字的人是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都说字如其人,姜娆看着落笔专注的齐曕,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写完,他叫了大夫进来:“去,按着这个方子抓药煎药。”
姜娆愣住:齐曕还懂医术?
月上柳梢,书房外已然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赤风耷拉着脑袋上前,语气怏怏:“请侯爷责罚。”
这回姜娆没敢再开口求情,只眼巴巴地望着齐曕。
可这样也不管用,齐曕仍是道:“明华公主伤好之前,每日在兰苑跪一个时辰。”
“…是。”赤风很快应声,又赶忙看了姜娆一眼,好似生怕她又开口求情似的。
姜娆一阵愧疚,却也只好朝赤风抿了抿嘴,满脸写着“对不住”三个字。
赤风退下,齐曕走到门口,回头看呆立不动的姜娆:“公主还不歇息?”
“……哦,就要回去歇了。”
“臣送公主。”齐曕道。
姜娆瞥了他一眼,这才一瘸一拐跟着他往外走。
二十七的月亮并不圆,寥笔一勾即是一弯月色。齐曕却仿佛颇有兴致,侧首略仰着头赏月,脚步慢慢悠悠。
想起了什么,姜娆忽然快走了几步,引得前头的齐曕回头望她。见她着急忙慌却又笨手笨脚的样子,齐曕索性停下。
姜娆走到齐曕身侧,与他并排:“侯爷,你说我欠你两样重要的东西,一样是性命,那还有一样究竟是什么?”
齐曕低垂着眼帘看她,许是月色温柔,他狭长的眸子里亦覆上一层柔和:“不急,等公主伤好了,我自会向公主讨回。”
夜色下空寂的庭院里又响起悠缓的脚步声,姜娆看着齐曕的背影,苦恼地拧起了眉头。
到底她欠他的、和性命一般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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