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一品居,店如其名。天下一品,皆在于此。
媆烟坐在一品居二楼雅间,双肘撑着桌面,白皙小巧的双手托着脸颊,肤如凝脂,檀唇皓齿。此刻正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一身柿色襦裙的侍女荭衣立在身侧,一脸严肃,一言不发。
“小姐。”
“进来。”媆烟连忙端正身子,轻声细语地唤道。
莲衣一身竹青色襦裙,掀帘入内,敛衣躬身,双目低垂。
媆烟微微探头,见帘子掩得严实,瞬间泄下气来,朝莲衣招招手。
“别装了,快说,如何?”
莲衣谨慎的回头张望,确认身后无人,便欢快的跑到媆烟身旁蹲下,“小姐,他俩正往这边来呢。”
阮嫣倒了杯茶递给莲衣,又递了一杯给一直站在身旁的荭衣,“别傻站着了,来歇会,一会儿有你站的呢。”
“这还在外面呢。”荭衣压低声音瞥了眼门帘,顺手接过茶杯一口饮了,“小姐,再来一杯。”
媆烟抬头浅浅一笑,接过茶杯满上。
荭衣和莲衣是媆烟的贴身侍女。莲衣很小便跟在媆烟身边,视媆烟亦主亦亲。媆烟叫她同桌吃饭,她绝不推三阻四立马端碗动筷子,绝不跟主子客气。平日里活泼跳脱,做起事来谨慎沉稳。而荭衣,原是官家小姐,家族灭门自己亦被变卖为奴。她时刻谨记身份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内心极度渴望自由,日常怀念曾经的日子。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媆烟深刻理解她的不易,故而平日里对她颇多照顾。久而久之,荭衣学会在遵着本分的同时,蹭点儿主子的优惠待遇。时不时,也会冒出些官家小姐的脾性。
“莲衣,去叫小二再上壶茶,要滚烫的。”媆烟一边递茶给荭衣一边冲莲衣低声耳语。
“好。”莲衣应声恭敬的走出雅间。
小二低眉垂眼地放下一壶滚烫的新茶,不多做一刻逗留地离开雅间。帘子还未急遮掩,便见一青衣束发公子带着一佩剑少年从门前走过。
公子着青衫,乍看简约素雅,细看缎面光滑亮丽,袖口裙摆处均绣有暗纹。腰间一枚白润玉佩,质地细腻,状如凝脂,上雕流云百福图案。漆黑秀发如绸缎般披散肩头,一枚翠玉冠扣在头顶绾起的发髻上。
正是北魏皇孙,元垚。
“啊!!!”一声凄厉地惨叫传来,元垚忙回头张望。
半掩的帘子后,媆烟眉头紧蹙,眼角莹泪,右手紧紧捂着左手腕处。荭衣手忙脚乱的将歪倒的茶壶挪远,又拿出帕子将桌上茶水抹净。莲衣掏出怀中帕子沾去媆烟衣服上的水渍,时不时地向门外张望,像是想要叫人。
元垚掀帘入内,一边叫小二去拿药膏,一边冲媆烟点头致歉:“冒犯了。”
一直蹲在身侧的荭衣立刻闪到一旁站着,莲衣目不转睛地盯着元垚手下的动作,佩剑少年守在门口,一言不发。
媆烟偷偷抬眼去瞧元垚,眉眼秀气,皮肤白皙,虽经风雨却不见沧桑,心中暗叹果然是天之骄子。
“虽说数年不见,倒也不必这么盯着我吧。”元垚突然开口。
媆烟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的要将手抽回,却被元垚一把抓住:“药还没上好呢,别动。”
莲衣与荭衣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与担忧。
元垚细心地为媆烟上好膏药,一抬头对上了她探究的眼眸,看似端得谨慎端庄,眼神中却尽是天真无邪。青衣公子不禁莞尔一笑。
“怎么?我们前些日子不是刚见过嘛。”元垚起身往一旁的胡床上坐去,“三月三,黑水河畔。”
“你你你……你早就知道?”媆烟再次被惊到,不假思索的自揭老底。
莲衣悄悄拽她衣袖,媆烟方意识到自己失言,捋了捋衣摆,一本正经地说:“早就听闻你游历天下到了北燕,想着多年未见……只是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见她依旧端着,元垚答非所问,“你以为背对着我又隔了层纱幔,我便不知你怀中揣了糕点,正往嘴里塞得尽兴。”
“看破不戳破。”媆烟嘟囔一句,身子一歪,靠在桌沿上。
屋里五个人,一时都没了话。
莲衣依旧跪坐在媆烟一侧;荭衣恭敬地站着,双手却在袖中暗暗较劲;媆烟给自己倒了杯茶,慵懒地喝着;元垚盯着她,似笑非笑;佩剑少年依旧双手抱胸,立在门前。
气氛令人憋闷,媆烟有些沉不住气:“荭衣,去叫小二加俩茶杯。”
“是。”
荭衣离开雅间时,深深地凝视元垚片刻,而这一切都落入了佩剑少年的眼中。少年欲跟出去,却被元垚制止。媆烟见少年年纪不大,行事却颇为沉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忧郁。进门这会儿功夫,少年看似两眼放空,其实这屋里屋外的一举一动,俱被他收入眼底,记在心里。
“这少年是谁?”媆烟向着少年的方向点了点头,“我怎么记着,从前你身边只有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厮,什么时候换了个侍卫。”
“他叫庄侑,路上救下的。家人都不在了,就让他跟着我,免得流落乡间。”媆烟问一句,元垚答一句,只是不答黑水河畔的事。
等荭衣拿着新茶杯回来,媆烟依旧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见她脸颊通红,两手将裙摆拧成了花,元垚轻笑出声,反问道:“你为何想见我?甚至不惜烫伤自己?既然要见,直接来见就是,这么弯弯绕绕的,一点儿都不像你。”
“你我身份有别嘛,我只是……念旧。”媆烟思索着托词,“再者,我也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我。”
元垚黝黑的眸子紧盯媆烟,嘴角带着晦涩的笑意。
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看她幸不幸福,无需相见,无需相认,只一面,他便离开北燕。打听到她三月三会去黑水河畔祈福,他便兴而往之。只一眼,便识破了她的诡计。原来是她故意放风声引他去的。这丫头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拭目以待。
“今日还有事,我住在城南的顺福客栈,有事叫婢女去那儿找我即可。”
不等媆烟回应,元垚便起身离开了雅间,庄侑依旧目不直视的跟了出去。
窗外微风习习,绿柳新芽,屋内香烟袅袅,温馨惬意。
媆烟两指轻轻弹在杯壁上,响声清脆婉转。
“小姐…小姐?”见她发呆,莲衣轻声唤她。
“什么?”
“我一直想问,小姐怎知公子今日会来一品居?”莲衣好奇地问。
“原本不知,是昔姑娘提醒我的。”媆烟如是说。
“昔姑娘?可是昔时阁的东家昔鸾昔姑娘?”莲衣微微有些吃惊。
“就是她。”媆烟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昔姑娘说一品居的食物可长期保存送往各国的时候我想起一事。”
“可是当年公子为小姐带回一品居美食的事?”莲衣恍然大悟。
“是啊。当年我们就颇好奇,这一品居的食物是如何做到长久保存而不变质不变味的。他还说,若再来北燕,定要再来品尝一品居的美食。”想起过往,媆烟难得的露出了不带一丝遮掩的笑容。
虽说事情过去多年,媆烟表面上接受了现实,平日里依旧一副或没心没肺或端庄秀雅的样子,实则心里设了一条看不见的防线。她的笑容是戴着面具的,她的活泼是戴着镣铐的,她不喜欢端着板着却要为了长公主而伪装自己。她活得卑微,所以她想见见过去的故人,哪怕要瞒着全天下,冒着被出卖的危险。
“小姐,你与公子本就有婚约,如今看来公子待你一如从前,也并未提及过往之事。”莲衣向前倾身,双手搭在桌面上,“等小姐及笄,若能嫁与公子,他定会待你好的。老爷和长公主也可安心。”
媆烟自嘲地一笑,神色复杂地看向莲衣,“从元家起兵谋反那日起,我与元垚的婚约怕是就作废了。更何况,如今父亲怎么可能允许我嫁入元家呢。”
她与元垚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心相悦。元垚略长两岁,处处照顾媆烟。原本打算待媆烟及笄,两家长辈便会为二人完婚。然而,世事难料……媆烟原本清澈的双眼仿佛蒙上阴霾,眉头紧蹙。不平、不甘、不舍苦涩交织,踌躇不定。
看着从前天真烂漫的小姐如今心绪不宁的样子,莲衣心中不忍。
一直静默不语的荭衣终于开口:“小姐如此感情用事,难道忘了元垚是什么人吗?”
媆烟回头看她,荭衣眼神尖锐,双唇紧抿,肩膀微微发颤,显然是忍耐已久。
“荭衣,你不希望小姐幸福吗?”莲衣语带责备,却依旧轻言细语。
“从家国破灭的那一刻起,幸福就不属于我们。”荭衣怒视莲衣,“难得元垚来到北燕,难道小姐不该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杀了他。”
“荭衣!”莲衣连忙出言制止,谨慎的向雅间门口望去,“即便这里是北燕,你也不能如此口没遮拦。”
“小姐,”莲衣看向媆烟,劝着她,“老爷也希望你能幸福,他不希望你去复仇啊。”
“老爷从未曾忘记仇恨,只是为了小姐一直在隐忍罢了。”荭衣扑到桌前,双手抓住媆烟的手腕,连茶水都泼了出来,“难道老爷不提,小姐就能当什么事都没有吗?如此国恨家仇还抵不过儿女情长吗?”
“荭衣!”
“国仇不报,是为不忠;家仇不报,是为不孝。难道小姐要做不忠不孝之人?”荭衣言辞激烈,完全不顾莲衣的警告。
“荭衣,注意你的身份。”莲衣拨开荭衣紧握媆烟的双手,吼道。
“我什么身份?”荭衣双眼通红,忍耐了很久的怨气随着激进的情绪宣泄了出来,“我也是官家小姐,我同小姐一起饮过茶,一起听过曲,你也曾唤过我一声小姐。”
“荭衣。”莲衣放软了语气,她有些不忍心。
“我不叫荭衣,我姓朱。”荭衣伸手摸了把脸上的泪水,“我爹是大鸿胪主簿,只因不愿依附元逆,被满门抄斩。若不是我贪玩跑了出去,现在已经是一堆枯骨了。”
“好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媆烟出言制止,“莲衣,你的心意我懂,可有些人有些事确是回不去了。至于荭衣,你的心情我懂,我与你是一样的,若非长公主力保,我与父亲未必能活到今日。但事已至此,你还需谨言慎行,否则出了长公主府,谁也保不了你。”
“我奴婢明白。”荭衣明白,媆烟是对的。
“你们说,如果有一天,女人可以一个人过一辈子,会怎样?”媆烟没头没脑地问道。
“那怎么行,会累及家人入狱的。”莲衣如实回答。
媆烟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
她右手托腮,像是在回忆,脸上尽是憧憬:“这两日我总是做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场景我从未见过,那里楼阁高耸入云,车轿急速前行,却并无马匹牵引,男女皆不束发,或短及肩颈,或披散肩头,衣着轻薄简便,妆面亮丽清薄,女子可外出工作,甚至可以命令男子,自由选择婚姻伴侣,或独自生活,自由自在,舒心惬意。”
荭衣看了莲衣一眼,眼中尽是不解与担忧。她伸手探了探媆烟的额头,“小姐刚刚还叫我谨言慎行,怎么自己也竟胡说了呢。”
媆烟饮尽杯中茶水,起身朝雅间外走去。莲衣和荭衣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上。
一品居外,日头渐渐西斜,原本和煦的春风冷却下来,夹杂着泥土与青草的味道。面前的街道,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媆烟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很幸运。她缩一缩脖子,莲衣赶忙帮她紧了紧斗篷的领子,荭衣将手中的云纹黄铜手炉放到她手中,替她拢好袖子。媆烟回头,注视着一品居的牌匾,笑了。
一袭紫色轻纱长裙走进雅间,拿起桌上的翠玉茶杯,通体清透,杯壁被磕出一个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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