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后知后觉
京郊外,靳菟苧身后的暗红木门合上之际,巍峨皇宫之中,御书房的大门在霍寅客身后缓慢关上。
室内一片安静肃穆。
雕龙书案后面,端坐着南红国的皇上。皇上传令允霍寅客进来的时候,依旧埋首在成堆的折子中,听到下方霍寅客的请安声,头也未抬地道,“小霍不必多礼,跪谢赐婚的溢美之词便免了,好好待太傅家的嫡女才不枉朕对你的厚爱。”
“皇上。”
青砖上的双膝并未离开,霍寅客行了大礼,恳切道,“臣恳请皇上,收回圣旨。”
停留在折子上的目光徒然冷了一分,皇上放下折子,这才将视线移向下方跪立之人,“小霍,是对朕做主的这门亲事不满?”
龙颜未怒,其势渐凌。
常伴君侧,霍寅客一下子便明了其中的牵扯,皇上与太傅之间定然是结下了什么约定,或者牵扯上一些利益,让皇上全力支持此门亲事。
他还是来晚了。
若是识相点,他这个时候便该改变说辞,好颜应下这门婚事,毕竟,从世家族的角度来看,这场联姻却是是好上加好。可是,他早已心有所属,如何能应下?
今晨,霍寅客在将军府醒来后,潦草地听了几嘴大夫的医嘱,用过些软食便去西苑寻靳菟苧。天公不作美,他去的时候,靳菟苧已经出门。
“那可有告知她,我昨日来寻她了?”霍寅客询问侍女。
侍女应是,“郡主只点了点头,并未有任何留言。”
听得侍女这话,霍寅客心中惶惶难抑,他去到阁楼外的古树下站着。明明知道靳菟苧在夜间才会回来,他却像是中了魔一样,在古树下站着不肯走。他甚至期盼着,像过往很多次那样,靳菟苧从这条小径上一步步走向古树下的他。
有下人前来禀告,道是宫中来了公公在霍府等着宣旨,下人喜气洋洋的,话语中不自觉带着欣喜,霍寅客却觉心中发冷。
果不其然,霍府内,一道赐婚谕旨横在头顶,霍寅客久久不接,公公打趣他,“小霍公子可是大喜,一时没反应过来?太傅之女亲自去往皇后娘娘跟前求得赐婚,太傅也拉下脸面求到圣上跟前,如此殊荣,成就天赐良缘,小霍公子还不快快接下?”
“公公,此旨,我不接。”
一语出,整个院子里跪地的下人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转瞬都低伏身子。公子抗旨不接,这可是在与天家公然作对呀。
“你、你、你、不识好歹!”公公气急。
不顾使眼色的管家,霍寅客刷的一下站起身,在公公指着他颤抖的手指下,坚决道,“这份赐婚,我是不会接下的。公公带着圣旨回宫便是,我亲自去到皇上面前,禀明一切。”
抗旨不遵已是大逆不道,霍寅客还公然扬言要退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百年难得一次的双赐婚。气得公公尖细的嗓音一句完整的话都发不出,由管家点头哈腰,好言好语送公公上宫中马车时,霍寅客已经率先策马奔往宫中。
繁华长街,因为小霍公子策马奔过而引得行人注目,不少羡慕的话语落入霍寅客的耳中,让霍寅客更加夹紧了马腹。
一路赶来,他的心从未动摇过。便是触怒龙颜,他也不能应下这门婚事。
是以,御书房内,皇上不怒而威的压迫下,霍寅客上半身全部伏地,字字坚定恳切,“皇上,请您收回圣旨。”
冷意渐渐从御书房四周升起,落针可闻的安静之中,皇上淡漠吐字:“缘由。”
霍寅客深知,涉及利益,他若给不出一个万全的理由,皇上一定不会同意。他今日能策马进入宫中,能得宫人传唤于御书房面见皇上,凭借的是他多年来跟在大将军身边积累起来的名气。可是眼下,涉及自身私事,他再不能借助大将军来说事。一是公私难辨,二来,他不想连拒绝别人婚事也借助大将军,毕竟,大将军是靳菟苧的父亲,他骨子的气节不允许。
排除大将军,能支撑他站在大殿之上的,便是他自身的家底,来自于他的父亲——霍将军。
吞咽下喉咙间大团口水,霍寅客沉声道,“皇上,昨日京中盛传臣与郭大小姐城外归来一事,乃臣之考虑不周。为防此事影响郭大小姐名声,臣愿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致歉,表明臣与郭大小姐之间的清白,赐婚一事也可作罢。”
“再则,臣自幼生于军营,胸中为国驰骋沙场的大志未成,何谈成家立业?如今家父在边境卫国杀敌,臣实在不愿在此之际,未经长者商议,便定下一生大事。臣一人的执念举重若轻,但恳请皇上顾及精忠卫国,浴血奋战的家父,收回赐婚旨意!”
龙椅上,皇上敛目望向手中折子,上书‘霍将军于前线大获连胜’,这是南红除了大将军之外行兵打仗最为出色的大将。大将也会有迟暮的一日,而新鲜的南红血液正在生长,面前的霍寅客便会是南红将来的护国将军。
皇上须得谨慎分割大将军与霍将军之间的权力,既不能让两人之间过于抱团紧促,也不能让国之栋梁之间生了嫌隙,危害大业,这便是一代帝王最难以决策的地方。眼下,太傅送上来的良策便可稍微弱化大将军与霍将军之间越发凝结的势力,也不至于让两者生分了去,只是,岔子出在了小霍公子身上……
到嘴边的肥肉,皇上怎可能放弃。决策已出,便不会更改,只是小辈已然成长,学会了官场之中的那一套,不过这些,在自古无情的帝王面前,根本掀不起大浪。
轻微的龙椅移动声响打破房中寂静,皇上亲自来到霍寅客面前,将霍寅客虚扶了起来,让霍寅客以为皇上改变心意,皇上这才平静地吐字:
“小霍有如此一番报复,是我泱泱南红的大幸。霍将军保家卫国,为南红争光,朕与百姓永铭记在心。赐婚一事,也是念霍府与南红有恩,不想朕考虑不周,未能顾及霍将军的思量,朕心有愧。”
“皇上言重。”
皇上对霍寅客点头,接下来的话却没有按照霍寅客预期的那样,“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天家子。朕与皇后今日的赐婚已成定局,若是再有更改,今后天家的威严何存?”
“皇上!”
“你与太傅嫡女已有些交情,若是想要朕收回旨意,便得给朕一个服众的两全之策,可懂?”
“这……”
两全?听出皇上的暗示,霍寅客知晓皇上能够如此点拨,已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他若是再三苦求,只怕天家翻脸无情,牵扯上一府的人,便不好收拾了。
“臣,谢皇上恩典。”
躬身退出御书房,霍寅客遇上了坐马车赶回皇宫的公公。
宫中的人,各个是人精,特别是能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谁人能踩,谁人该捧,他们心中的那杆秤精准的狠。
公公已经平息怒气,他知晓眼前的少年乃是圣上看重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小霍公子果真是神人也,飞一般便入了宫中,甩老奴好几条街,实在是让人惊叹。”
不欲理睬,霍寅客抬脚往外走,那公公巴巴地跟上来,“恕老奴直言,公子贸然与天家作对,多少要思量些家中之人。圣旨一事,老奴就当公子已经接下,待会儿去到圣上跟前回信儿,定不会多言惹得龙颜生怒,老奴此番作为,也是用尽苦心呐……”
听他之言,赐婚圣旨已然留在霍府,他说的好听,怕是早就揣摩好皇上的用意,知晓此番赐婚不可逆,如今又转而到霍寅客面前虚与委蛇,真真是做尽好人。
冷冷一笑,霍寅客敷衍地对这人行一谢礼,快速出了宫门。
骑着烈马,才奔长街,因人群过多,霍寅客不得不翻身下马,牵着马儿走。他恍然忆起,金秋盛典初期的一个夜晚,他惆怅地牵着黑马枣糕漫无目的地混迹在人群之中,却意外发现灯火阑珊中的靳菟苧。
靳菟苧被人偷了香囊还不知,直到他将香囊夺回,扔到她的怀中,小兔子才讶异地发觉,他取笑她迟钝,小兔子也只笑笑,抱着枣糕久久。
他那时以为是夜色让靳菟苧温顺了许多,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裹在小兔子身上淡淡的压抑原来是悲伤。他的小兔子不开心,他却是在有了类似经历后,才稍许感同身受。
他总是太晚。
离小兔子太遥远了,他才后知后觉。他怨不得旁人。
苦涩一笑,霍寅客摸摸身边马儿,动作与那晚灯火之间,靳菟苧抚摸枣糕如出一辙。
“诶,小霍公子!”
街上的人哪一个不知霍寅客?但是却少有上前搭话的,多数只在一旁小声议论着他与郭谨偈的婚事。
本来霍寅客已经错身而过,余光扫到这位搭话的公子,他复停下脚步。
自诩风雅的公子见霍寅客停下,他将手中的羽扇轻摇,“恭喜小霍公子与京城绝美才女喜结连理,当日小霍公子饮下小生的一杯喜酒,您大摆宴席之日,可莫要忘了邀兄弟前去讨个喜庆!”
定睛仔细打量眼前手执羽扇之人,听得他承认身份,霍寅客便知自己没有认错人。
长街上,霍寅客也不理睬这人的话,扔下手中马儿的缰绳,众目睽睽之下,一拳打向正含笑讨好他的公子。
顿时,惊呼一片。
“小霍公子怎么无缘无故打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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