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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满城飞絮柳蒙蒙


陈娇懒懒地坐在这个时代被称为庭院的石凳上,单手托着下巴,做出思想者的姿态,深思着自己的未来。在被抓到平阳侯府后,如何继续她的潜逃计划呢?左思右想后,陈娇长叹了一口气,心道,不行,单凭她和阿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从平阳侯府乃至当今皇帝的围追堵截中逃离。想要离开,势必得寻求帮助才行。可这长安城里,她能得到的帮助……

        馆陶公主,她这个时代的娘会帮她吗?还有郭嗣之……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都没能找到自己?还有,姐夫……虽然李希早已言明与她,从今往后是两不相干,但是她总觉得,李希是不会放着她不管的。也许是因为在她最彷徨的时候,李希总是在她身边的关系吧,对这位姐夫,她总有着莫名的依赖。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陈娇的思考,她抬起头,看到了平阳公主站在了她的身前,她的面容有些憔悴。

        “阿娇。许久不见了。”刘婧缓步走近陈娇,姿态优雅,却无形地给了陈娇不少压力。幸而经过辽东城的锻炼后,陈娇已有了某些上位者的气质,若换成初来这个世界的她的话,非要被刘婧立刻夺去了心神不可。

        此刻的陈娇只是回之以微笑,说道:“好久不见了,阳信长公主。”

        刘婧用长长的袖子在另外一张石凳上拂了拂,然后坐下,面对面地直视着陈娇,说道:“阿娇,你变得多礼了。你以往都是唤我婧姐姐的。”

        陈娇一笑,说道:“我失忆了。公主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我追忆我那飘忽的过往吧?”

        “阿娇,你还是这么聪明。”刘婧轻笑道,“没错。过去的事情,再去追究根本没有意义。我想知道的是,你出宫之后,都做了什么?比如,你是怎么到的楚国,又是怎么去的辽东城。”

        当刘婧将问题抛出,陈娇不免心中一跳,但是随即一想,彭城煤行的存在早让她曾到过楚国的事情变得无法掩盖,而韩墨和墨门……所以她很快恢复了镇定,说道:“那只是我闲着无聊瞎跑罢了。公主要是有兴趣,雇两匹马也可以自行旅游去,大汉河山美好着呢。”

        刘婧伸手抚mo着石桌上的棋盘,说道:“阿娇,你认为,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坐在这里?作为一个废后,你擅自逃离宫廷,论罪当死,可你却还好好的坐在这里,你觉得是为什么?”刘婧说到此处,得意地看了陈娇一眼,不意外地看到她的脸色变了,然后刘婧又继续说道:“阿娇,你还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珍视你可能学到的那些学识,如果你再这般藏拙,那么,可别怪我这作姐姐的没提醒你。”

        话说到这份上,要是陈娇还察觉不出其中的威胁,那她的神经可就太大条了。陈娇无畏地回视着刘婧,静静地等待着刘婧的后续。

        “想必,你也知道,这庭院的原主人叫做余明。他是个博学多才之人,不但杂学旁收,而且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是他最令人佩服的,却是他那神鬼莫测的预言。”刘婧看着陈娇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你,作为他主人的继承人,你的杂学比他更厉害,那么你的预知之能呢?你能否预知我大汉未来的国运如何?阿娇,告诉我。”

        陈娇在刘婧的逼视下,不自觉地想后退,却在动作开始时,发现自己是坐着的。她不知道余明这个并非来自现代的人为什么会有所谓的预知之能。从他的读书笔记看,他的想法虽然与这个时代的人有一定的差距,但是却始终还在中规中矩的范围内。而且,刘婧也说,余明是有主人的,这个主人很可能就是余磊。但是具体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自己怕是要找到龙门客栈的人才能问清楚。但是,预知……

        陈娇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那样的能力。”预知?真是笑话,就算让她拿着本《史记》穿越,要完成这个任务还是极有难度的。

        “阿娇,你知道,大汉如今已经有了一个比你更合适的皇后,子夫她娴静端庄,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育有皇子。你已经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了。除非,你让陛下觉得,你比子夫更有用。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阿娇,告诉我,你是否有那预知之能?”刘婧锐利的目光如刀剑般射向陈娇,令她心中一凛。

        预知大汉国运?陈娇咬唇想着,便是第一次能准,当历史改变,第二次之后,她的预测就会完全落空。想到这里,她抬起头,回视刘婧,说道:“公主你真的太高看我了。”

        刘婧见阿娇嘴巴如此之硬,不禁有些恼怒,正欲起身再说些什么,却被人给拦了下来。刘婧抬头一看,却发现来人,是余信。

        “余常侍。”刘婧看着余信,一下说不出话来。

        余信放开刘婧,退了半步,行礼道:“余信见过长公主。”

        “余常侍不必多礼。”刘婧忙摇头道。

        从刘婧有记忆起,余信就是母亲身边的亲信,可以说是看着他们姐弟长大的长辈了。陈娇亦惊疑不定看着余信,这位穿着宦官服饰的老人,看起来非常儒雅,唇边挂着的微笑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信受娘娘之托,来此照顾阿娇小姐。”余信说道。

        “什么?可是母后她自己……”刘婧这一下可是吃惊不小。

        “陛下已经为娘娘寻到了女医,暂时让她贴身伺候着娘娘。娘娘的意思是,让我在这头照顾阿娇小姐。”余信笑着说道,“所以,公主,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累了。”

        刘婧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转身走开了。陈娇不明所以地看着余信,不发一言。

        “阿娇小姐,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奴婢是太后身边的常侍余信。”余信向阿娇做着自我介绍,“太后本想亲自来探望你,但是她身子不好,所以还得调养一阵,才能来。”

        在余信与阿娇沟通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那抹一闪而过的人影。人影从后院离开,一路进了刘陵所住的地方,此人正是雷被。

        早在里面等着消息的刘陵,见到雷被进来,忙迎了上去,追问道:“怎么样,探到消息了吗?”

        雷被的脸色有些阴沉,说道:“是陈皇后。”

        “什么!竟然是她?”刘陵瞪大了眼睛,惯以慵懒神情示人的她少有如此夸张的神情。

        一时间,房中的两人都有些默默无语,因为他们入京的要务之一,就是鼓动女儿被废被逐的馆陶公主刘嫖站到他们这边。而今,被探子判定失踪的陈娇竟然就在平阳侯府之中,那么他们和馆陶公主谈判的筹码顿时就逊色不少。

        “难说,阿娇她根本从来就没有失踪过,只是被刘彻软禁了吗?”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刘陵开始冷静了下来。

        雷被摇了摇头,说道:“不像。长门宫之事乃是密探花费了许多时间才打探出来的,若不是非常确定,王爷也不会定下这计策。”

        刘陵揉了揉太阳穴,试着将所有的信息连贯起来。

        阿娇在平阳侯府,所以刘婧、曹寿、刘彻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那么馆陶呢?她的出城,是为了什么?

        “翁主,陈皇后既然未曾被逐,我们游说馆陶公主的计划,怕是不能进行了。否则,万一她拒绝帮助,然而将此事告之皇帝的话……”雷被说道。

        “……此事,暂且先搁下。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便是阿娇还在,以馆陶堂姑的心高气傲,事情也还有可为的。只是,在行动之前,我们必须先将事情全盘了解清楚,不能鲁莽。”刘陵缓缓道,“这段日子,你先别动手了,安静地在城中等我号令。”

        雷被本也是一方豪杰人物,但是自从入了淮南王府就被刘陵的柔媚和心计所折服,所以刘陵用这般命令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也不恼,只恭敬地应道:“是,翁主。”

        雷被走后,刘陵走到窗边,举着酒樽看着遥望着外间的蓝天,仿佛看到了阿娇那张熟悉的容颜,口中喃喃道:“阿娇姐,在我想再做点什么的时候,你就又回来了。当年你赢了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输了。”

        刘陵想起十余年前,她的第一次入京,那时她才十六岁。在她十六岁之前的人生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课,那就是跟着府里的谋士学习长安城中,未央宫中那些贵人的习性,窦太皇太后的,馆陶公主的,王太后的,阳信公主……为的就是有一天,当她来到她们身边时,能够迅速得到她们的信任,她们的宠爱。

        而那时候的刘彻和陈娇正是新婚燕尔,刚刚即位的刘彻,雄心勃勃地实行了他和卫绾讨论了很久的新政,以对付朝中勋旧与各地藩王为第一目的的新政。看穿了新政必将激起众怒的父亲,就以献书为名来早长安,同时将她安置在了长乐宫,安置在了当朝第一实权人物窦太皇太后的身边。那是她第一次出手,而结果,非常的圆满。她的游说不但扑灭了新政,而且还将小皇帝倚为臂膀的卫绾、王臧齐齐下狱处死,甚至连有着窦家血缘的窦婴都因为她的一张嘴而被剥夺了一切官位。但是,正当她和父王想再接再厉,一举将刘彻废除时,阿娇出现了。她一声嘟囔,一个不依,就将那瞎老太婆哄得开开心心的,她费尽心力投其所好所作的一切,却不如阿娇的一声哭泣,一声抱怨。在阿娇的干预下,废帝之事也就此拖了下来。有阿娇在前,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便再也说不上话了。

        这许多年的计划,就此功败垂成,不但没能得到半点好处,反而在离开之时,收到了皇帝从上林苑猎来的鹿。刘陵至今还记得那一年,他们父女狼狈离开时,送行的刘彻是如何意气风发地问:“听说,淮南王叔曾想猎这鹿吃?我看王叔你老了年纪大了,没那体力,朕便代劳为你猎下了。”

        “阿娇,上一次,是因为我们漏算了你。这一次,绝对不会了。”刘陵举起古朴的酒樽,对着蓝天一碰,如是说道。

        *

        少了出征的卫青,少了告假的韩墨,温室殿内的议事却依然在进行着。公孙弘听着主父偃滔滔不绝的阐述,看着刘彻阴晴不定的神情,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刘彻单手支着下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主父偃,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倚重的臣子。从韩墨出知道阿娇和辽东城的瓜葛后,再联想到主父偃那一日的所作所为,刘彻立刻就怀疑上了他,从阿娇入茂陵再到自己出宫,都是按着这位主父大人的意思在走呢。

        主父偃倒是很安然,他无视于刘彻的脸色,在报告完卫青出征的情况后,继续说道:“陛下,臣另有一事启奏。是关于燕王的。”

        “燕王?”刘彻挑了挑眉。

        主父偃自怀中取出一份奏折,呈在几上道:“这是肥如县令郢人之弟的上书,告发燕王刘定国与其父之妻康姬私通生子,同时燕王与三位翁主还有私情。”

        刘彻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递给公孙弘,目光冰冷地看着主父偃说道:“主父偃,你拿这份奏折来,想说什么?”

        “臣听说,正月之时,梁王、城阳王上书,愿以其邑分与诸弟,以示孝诚。”主父偃问道。

        现任梁王乃是梁孝王刘武之孙,刘武死后,景帝宣称自己与弟弟感情深厚,极为关心刘武之子的富贵荣华,将刘武的五个子都封了王,实际上却是通过这个举动,将梁国一分为五,大大削弱了梁王家族的实力。而现任城阳王乃是齐博惠王刘肥次子城阳景王刘章之孙,与现下最大的诸侯国主齐王是血脉同宗。这两王是最先对朝廷所下的推恩令做出明确支持的人,其他诸侯王对推恩令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态度暧mei。

        “不错。朕已经下令恩准,并予以褒奖。从今之后,诸侯愿意与子弟分邑的,朕都会亲自过问,给予侯爵之位。”刘彻说道。

        “梁王、城阳王之举,足为诸侯楷模。”主父偃笑道,紧接着他又将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那些不肯为陛下分忧解劳,而自身又荒淫无道的王爷们,臣以为,应该给他们以惩处才是。”

        刘彻听到这话,眉毛一挑,说道:“继续说。”

        “燕王行此禽兽行,败坏伦常,有违天理,是非人哉,当处以极刑,除国为郡,以示天下。”主父偃不紧不慢地说道。

        “偃卿,《春秋》有言,为亲者讳,为尊者讳。诸侯虽荒淫无道,如此宣扬于天下,与汉室声名无益。”刘彻摇了摇头,“还是另寻罪名吧。”

        “陛下,汉室立国已逾七十年,诸侯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今诸侯多荒淫无道,人所共愤,臣以为此罪名,正合适。”主父偃并不赞同,说道,“一旦诸侯恶名天下尽知,则天下有才之士便能尽归于朝廷。陛下莫忘记,孟尝君名声显于当世,方有门客三千,方能权倾齐国。”

        主父偃此言不可谓不毒,刘彻之意是燕王罪名一旦传扬开来,对整个汉室名声不利,希望能够作罢。

        主父偃却说,非但要以禽兽行定刘燕国之罪,而且要将他的罪名大肆宣扬,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汉室诸侯是多么的寡廉鲜耻,彻底毁掉他们的名声,令有才之士都耻于投奔诸侯而归于朝廷,末了还提及战国时,齐国宗室孟尝君之例,来坚定刘彻的决心。

        他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看刘彻似乎有所意动的样子,便继续说道:“燕敬王不过是高祖皇帝的从祖昆弟,非高祖嫡系子孙,其封地偏远,燕王一脉与其他诸侯关系疏离,今除燕国,师出有名,而无犯众怒之险,且可以给与还在观望的各诸侯以适当的警告,此其一也。其二,燕国地处北方,今朝廷与匈奴战,此处乃前哨之地,而控于诸侯之手,一朝有事,恐救援不及。废除燕国之后,朝廷大军的给养无忧。其三……”

        “其三是什么?”

        “其三,从辽东城到京城的道路要通过燕国,如今沧海郡太守主理和匈奴伊稚邪之间的秘密交易,很多财物通过燕国出入,臣担心长久之后,燕王会察觉此事。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必须将燕国控于手中。”

        辽东城,这三个字自从刘彻发现了陈娇的存在之后,已经成了这君臣两人之间的禁语,如今主父偃却胆敢挑明了讲,顿时令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主父偃,你胆子不小啊。”刘彻放下奏折,冷冷地望着主父偃,说道。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主父偃叩首道。

        “……”刘彻死死地盯着主父偃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燕王之事,过几日庭议,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主父偃又行了一礼,退下了。

        公孙弘看着主父偃退下,面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是细心的他已经从刚才主父偃和刘彻的对话中敏感地发现,刘彻对主父偃有着相当程度的不满。他面色不由得有些沉了。刘彻不是个好侍候的君王,他早就知道。只是,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一项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彻忽然间对于极为倚重的主父偃如此不满呢?虽然有诸多的疑问在心中,但是老谋深算的公孙弘并没有多嘴,他老老实实地向刘彻报告完了自己的工作进度,退了出去。

        ……

        堂邑侯府

        清雅的丝竹之声在府中响起,让缟素许久的堂邑侯府多了一丝人气。一身素色衣裙的刘嫖坐在主位上,向来访的刘陵敬酒道:“陵翁主,真是不好意思。三年孝期未过,所以这府中素净得过了。”

        “哪里。堂姑姑客气了。陵儿来了之后,没能第一时间来府中拜祭,才应该抱歉呢。”刘陵今日也穿了一身素衣,她举杯向刘嫖敬道,“陵儿以茶代酒敬堂姑姑一杯。”

        她姑侄二人你来我往,仿佛真的情意十分深厚一般,时不时还拭一下眼角的泪,让一边看着的刘徽臣一阵冷笑。她此刻身穿婢女的衣饰,站在刘嫖身后伺候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地观察着下座的刘陵。在各诸侯国翁主中,刘陵可说比较著名的一位了。不止因为她的美貌与深受淮南王喜爱,也因为她那诸多的风liu韵事以及她在淮南国中拥有的绝对实权。这位翁主虽然貌美非常,说话温柔,但是行事却冷酷异常,淮南国中许多的奇人异士与其说是臣服在淮南王的贤王美名下,不如说是臣服在她恩威并施,既压又打的巧妙手段下。

        “时光如梭啊。当年陵儿第一次在长乐宫见到姑姑和堂邑侯夫妻恩爱的样子,谁曾想,如今堂邑侯竟去了。”刘陵不甚唏嘘道。

        刘嫖经验丰富,自然立刻感觉到刘陵这一句的话中有话,天晓得她和陈午什么时候在长乐宫里恩爱的出现过。

        “当时的长乐宫,真令人怀念啊。有太皇太后,有姑姑,还有阿娇姐姐……啊。”刘陵说到此处,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便掩口道,“瞧陵儿这嘴,就是笨。”

        刘嫖心中隐隐明白了刘陵的来意,她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说道:“陵儿何必如此说。天下,谁不知道淮南翁主刘陵人美口慧,若没有你帮着招揽贤才,淮南国也不会如此欣欣向荣。”

        刘陵面上露出了笑容,说道:“姑姑不怪就好。陵儿也是怀念,想当初太皇太后还在时,是一派多么欢乐的景象啊。可如今……”说着说着,她的泪就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仿佛是真的如何为刘嫖伤心似的,“唉,姑姑莫怪。我也是将心比心。人言,女儿贴心,我想姑姑就阿娇姐姐那么一个女儿,如今却是近在咫尺难相见,骨肉天伦不得相聚,实在是人间一大惨事。”

        刘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她算是看出刘陵的意思了。这话,若在两个月前说,她怕是真的会心动入瓮,可如今嘛……

        “姑姑,父王及刘陵一直都十分仰慕姑姑当年的风采,若姑姑这些年有什么为难和不顺心之事,我们淮南一定会会让姑姑失望的。”刘陵如此许诺。她看到刘嫖脸色变了变,便不再往下说了。彼此都是聪明人,有时候透个意向,到了必要的时候,对方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目的达成,多留无益。刘陵果然很快就告辞了。刘嫖让董偃送走了刘陵后,独自坐在大堂上,问身后的刘徽臣道:“你觉得刘陵如何?”

        “聪明,有心机,有手段。”刘徽臣谨慎道。

        “是啊。刘陵是个聪明的女孩。刘安多亏有了她这个女儿,可惜,父女两人都是不安于室的主。”刘嫖冷笑道,“当断不断,错过了皇帝刚即位那会儿的时机,白折腾了这许多年后,还指望能成事吗?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听嗣之说,这位刘陵翁主,寄居在平阳侯府,近日常有不明身份之人进出她的房间及姑姑所在的后院。她想必是已经知道姑姑身在平阳侯府的消息了。”刘徽臣沉静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告知刘嫖。

        刘嫖无所谓地撩了撩袖子,说道:“不必理她。若刘婧连她都对付不下,那就太对不起她那长公主之名了。”随即,她话锋一转,说道,“徽臣,关于本宫上次所提之事,你考虑得如何?”

        刘徽臣敛眉低头,答道:“徽臣的命是姑姑救的。我只会为姑姑做事,公主你所提之事,等徽臣见过姑姑后,才能回答您。”

        刘嫖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这么执着,那也好。本宫也不为难你。不过,徽臣,相信我,我是阿娇的身生母亲,我的安排绝对是为了她好。她不可能再离开长安了。所以,好好替她想想怎么重回宫中,怎么在宫中生活得好,才是我们这些关系她的人该做的。”

        “公主真的认为姑姑还可以重新回宫吗?”刘徽臣听到刘嫖如此自信的话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姑被带到平阳侯府已经大半个月了。皇帝陛下并没有为她牵肠挂肚,而如今宫中已有皇子及皇后。姑姑不过是个无子被废的皇后,我实在看不出她凭什么……”

        “呵呵。徽臣,你知道吗?所谓的帝王,都是些绝情也至情的家伙。”刘嫖笑道,“我那皇帝侄儿是个很强势的帝王,他没有我那父皇的宽厚,也没有我那弟弟的隐忍,他做事果决从无顾忌,所以,他才能够那么果断地废除阿娇,即使他们自幼一块长大。但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他对阿娇绝情,自己心中却未尝不会感到心痛。你以为,为什么权位日渐稳固的他,还要对我这个失势的大长公主如此礼让?仅仅是因为他还惦记着报当年之恩吗?不,这只是因为他愧疚,在我们都误以为阿娇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在他的心中慢慢滋生的愧疚让他容忍我保有旧有的富贵与尊严。而如今阿娇回来了,在他心中认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的阿娇回来了。而且还和他如今所看重的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徽臣,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他的心,一如既往的坚硬的话,那么他应该在一发现阿娇的时候就杀了她,永绝后患,因为就如你所说,作为一国之母,无子善妒的阿娇对上贤良淑德的卫子夫,是毫无胜算的。可是他却留下了她,没有去见阿娇,只是因为他在犹豫罢了。当绝情的壁垒被打破,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至情的一面了。所以我说,阿娇不会有事。而且还一定能够重回宫中。”

        ……

        长乐宫

        “俗儿,你来了。”王娡含笑看着走上前的女儿,脸上甚是欣慰。

        “娘,来吃药吧。”修成君金俗端起宫女刚煎好的药,说道。

        “不用吃了,娘有事和你说。”王娡说道,“有些话,咳咳,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娘,先吃药吧。”金俗看王娡费力的样子,不觉心中一酸,转过头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

        “俗儿,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王娡怎么可能没发现女儿的失态,她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当年,她被母亲强行从金家带走,送入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府中,留下这个未足岁的女儿在金家。一直到刘彻继位后,在旁人的提醒下,知道有这个大姐的存在,才亲自驾车前往迎接,封其为修成君,赐以汤沐邑,视同公主。但是此时的修成君却已经是丈夫亡故,不思再嫁,膝下仅留有一双儿女。

        “娘,还说这个干吗呢。”金俗拉过被子为她盖上,说道,“你躺下休息吧。”

        “俗儿,你听娘说。娘如今命不久矣,你们姐弟五人,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王娡摇头拒绝了女儿贴心的举动,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完。

        “娘!”金俗见自己无力改变母亲的固执,只得跪坐下来,认真听着。

        “虽然说,姗儿如今身在匈奴,可是你弟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必然会为他姐姐讨回这个公道。婧儿、婳儿又都是公主之尊,也不用我担心什么。只有你,你不是刘家血脉,彻儿虽然敬你重你,但是在他心中极重江山法度,若有事,娘又不在,他也不一定会全护着你。”王娡絮絮叨叨地为女儿分析道,“所以,娘想,在娘去前,为你寻一门贵戚,你觉得如何?”

        “娘,”金俗听到母亲交待后事的话之后,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王娡摇了摇头,“你爹有鬼神莫测的预知之术,还不是早归地府了。娘要长命百岁何用?”她拿起手绢为女儿拭去脸上的泪痕说道:“对你,娘一贯是不瞒着的,娘的心早在你爹下葬的那天,就死了,只希望能够早点去见你爹。”

        “娘!”金俗泣不成声,只是摇头。

        “你觉得如何?娘看娥儿年纪也大了,该是时候给她找个夫婿了。”王娡问道。

        “单凭娘亲做主。”

        “乖孩子。”王娡伸手摸了摸金俗的头,赞许道,“俗儿,好好照顾自己。娘熬不了多久,所以,娘得在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这样我才能放心离开。”

        ……

        换季时节,雨水总是特别的多,陈娇靠在窗口,伸手玩弄那顺着屋檐断断续续掉落下来的雨珠,看着在雨水的洗礼中显得美轮美奂的园景,的确有那么一丝人间仙境的味道。

        已经半个月了。陈娇默默计算着时间。刘彻没有来,刘婧也没有来,连郭嗣之也没有来,她仿佛就这样被整个天地所遗忘。只有阿奴在这后院里陪着她。

        “小姐,该用膳了。”阿奴端着午膳走进来,招呼着在一边发呆的陈娇。

        “知道了。”陈娇暗暗叹了一口气,断绝自己的胡思乱想,跪坐到案前。这时,房门却被人轻轻敲开,陈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就看见那个余信正扶着一位老夫人走了进来。那位夫人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轻轻挽起,穿着一件黄纱直袖长裙,身上没有多余的饰品,仅有一个嵌绿松石铜手镯,朴素的装饰配上素净的面容,可以想见其年轻时,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那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后,王娡。王娡对一直盯着自己看的陈娇微微一笑,说道:“阿娇,好久不见了。”

        “这位夫人,请坐。哦,不是,请跪坐。”看到对方如此态度,再看余信那恭敬的姿态,陈娇自然立刻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她不由得有些惊慌起来。

        王娡在席前跪下,静静望着眼前的阿娇,她的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身上没有戴任何的饰品,衣服也是十分朴素的白衣,水汪汪的眼睛清澈见底。

        “你变了。”王娡用的是肯定句,从前的阿娇知道怎么将自己最漂亮的一面表现出来,从前的阿娇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贵气逼人。而眼前的阿娇,却是一朵洗尽铅尘的水莲花,遗世独立。

        陈娇被王娡的语气弄得心中一颤,她低下头,咬着唇不再说话。

        “看来你已经知道哀家是谁了。”王娡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她立刻从陈娇的表现中看出了端倪,说道,“说起来,我们已经数年不见了,没想到再相见你竟然失忆了。”

        “太后,怎么会到这里来?”陈娇的声音有些生涩,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现代普通女孩的她,虽然来到这个朝代已经两年多了,但是她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要面对这个时代的最高权利者。面对刘彻时候,她还可以装傻,可是面对将一切都挑明了的王娡,事情却由不得她。从她逃离长门宫的那天开始,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回来,而且为了自己安全,她潜意识里一直拒绝和这些人再相见。然而有些事却不是她想不面对就能不面对的。

        “阿娇,与其问哀家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如想想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吧。”王娡看着惊疑不定的陈娇,心中暗叹,这孩子还是不够沉稳。

        “我……”

        “阿娇,跟哀家出来吧。”王娡站起身,向外面走去,余信立刻跟了上去,扶住王娡防止她跌倒。王娡强忍着起身那瞬间的晕眩,继续往外走去。陈娇立刻随后跟了出去。

        王娡站在门口,面带怀念地看着整个庭院。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余明的墓碑所在那棵树下,此时雨堪堪停下,地上的泥土还带着雨后特有的芳香。

        王娡看到那个墓碑的瞬间身形微滞,之后便跌跌撞撞地走近,她眼中含泪,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轻轻抚mo着墓碑,用手描画着上面的字迹,轻声说道:“对不起,很久没来看你了。”

        陈娇看到刚才还十分冷静的王娡在这个墓碑前的失态,心中对余明其人产生了更大的好奇,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子。

        王娡终究不是普通人,没过一会儿就收敛了心神,转身对余信和飘儿说道:“你们都退下。”余信自然奉命退下,而飘儿在得到陈娇的示意之后,也乖乖退下了。

        等到只剩下王娡和陈娇两人时,王娡盯着陈娇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娇,把东西给哀家?”

        “什么东西?”陈娇见王娡神色不善,不觉退了一步。

        “那些记载了关于未来的事情的书简,或者说,笔记。”王娡进一步重复道。

        “我没有那种东西。”陈娇虽然心中隐隐有些明白王娡的意思,但是却不能肯定。

        “何必否认呢?世人以为的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预测之术,哀家知道它其实并没有那么神奇。”王娡一步一步逼近陈娇说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说你忽然可以预知将来之事,除了那个没有别的可能了。”

        “太后,阿娇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娇开始退了几步之后,干脆停下脚步说道。

        “不知道?余明的主人去世已逾一甲子,他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弟子。哀家知道你去过辽东,你定然是偶然间得到了他遗下的笔记,才会知道将来之事的,不是吗?”王娡说道,“既然你看过,那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何必还要留着那个呢?”

        “太后,当年余明,是靠着余磊留给他的笔记来告诉你将来之事的吗?”陈娇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为何余明这个古人能够有那所谓的预测之能了……

        “不错。”王娡点了点头,说道,“彘儿,一直以为余明有什么神奇之处,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这孩子野心极大,哀家不愿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阿娇,把东西拿来,你留不住的。而且留着她,对你对彘儿都不是什么好事。”

        “当年的金屋藏娇虽然是我有意为之,但是到如今,本宫却是真心希望你和彘儿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所以,把那东西给我吧,它只会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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