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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釜中有奇人


“你们当真是聒噪。”

几人顿时吓了一跳,还以为铜锅成精了。不过转念便想到原来是锅中有人。

徐守真鼓起声音道:“什么人在锅里装神弄鬼!”

这锅中的声音听着十分年轻,但却是病怏怏的、有气无力,倒像个将死之人。几位弟子自然听得出不是欧阳钟的声音。

那锅又说话了:“病人,快死的病人。”

徐守真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没人敢上前去一探究竟。最终无奈,所谓“艺高人胆大”,萧潇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萧潇小心翼翼靠近铜锅,全神贯注,生怕锅里的人突然生出什么变故。萧潇轻轻跃起,轻巧地站在锅的边缘。

只见锅里正坐着一名布衣少年,那人靠在锅壁,一脸惬意地望着萧潇,并未有什么举动。他衣衫褴褛,虽蓬头垢面,却依旧看得出端正的五官,瘦削的身体里却是透露出一股狠劲,仿佛机警、凶恶的野兽一般;一双眼睛十分美丽、明亮、清澈,却是没有什么神韵,好似这世间所有的美妙事物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或说,他已经对一切都失去了欲望。

萧潇看着他,终于明白为何他自称是个快死的人了,他几乎轻到只剩一身骨头,那不大的破布衫罩在身上依旧显得空荡荡的。

那人站了起来,露出上半身,趴在锅壁上,双手放在锅沿,将脑袋靠在手背上。萧潇见此也是忙跃下铜锅。

几人围了上来,也许是不曾见过这般形同枯槁之人,连林归真那般泼辣之人都是目露可怜之色。

锅里那人冷笑一声,道:“何必惺惺作态,用这种眼光看我?”

林归真怒了,正要发火,却是被徐守真拦下。

白明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我师傅呢?”一连串问题似炮弹般出膛。

那人道:“你的问题倒是多。我是谁不重要,为什么在这儿也不管你们事。至于你们师傅,他出去采药了,过几天就回来了吧。”

徐守真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既是和我们师傅有关,那就是与我们有关,我们当然得知道!再说,我师傅已经好些天不见了!”

那人轻笑,道:“这么说,你比你师傅还要尊贵咯?”

徐守真被噎住,怒道:“什么狗屁道理!你快从实招来!”

那人翻了个身,又仰面靠在锅壁,道:“你们真是吵人啊。要不是看在你们是那老东西徒弟份上,从你们刚进来我就要把你们丢出去。”

这下徐守真忍不住了,怒吼道:“这人身份诡异,又躲在师傅炼毒之地,定然与师傅失踪脱不了干系!师弟,我们把他拿下,定要问出师傅下落!”说罢便是探手而出,径直去找那人肩膀。

萧潇见此急忙出手阻拦,道:“前辈别急着出手!”萧潇见那人瘦弱,又是病怏怏的,生怕徐守真一下没有轻重把他打死了。

见徐守真被拦下,林归真又发起颠来,道:“好呀,小师妹你是铁定要胳膊肘往外拐了。抱真,还不帮你师兄!”

王抱真不敢不听老婆的话,当下也是上前对付萧潇。

于是场面上便成了锅外徐守真三人围攻萧潇一人,白明钰在一旁焦急不已,锅里站着一人乐呵呵看戏。

徐守真三人单独对上萧潇虽不是对手,联合起来却是能与之斗得有来有回。

只见四人相斗,虽是拳掌肉搏,却亦是险象环生。徐守真三人精通毒道,自是将用毒之法融入自己武功招式中。尤其是林归真,出手间不是掌上抹毒,便是指缝藏针,叫萧潇防不胜防。萧潇就是有心相斗,也要投鼠忌器。是以在三人围攻下,萧潇竟是渐渐落入下风。

情急之下,白明钰想起这洞中机关,连忙奔去石壁一角,摸索着拨动一块石头。随即洞门轰的一声关上,洞中东南西北四角,便各是伸出一只中空石管,管中乌泱泱地冒出毒气来。这机关是欧阳钟为应付紧急情况设置的,除过白明钰外,其他三人都是不知。

徐守真三人见了这般变化,虽不知缘故,却是知晓这必定是极其厉害的毒气。这下三人哪还有心相斗,纷纷捂着鼻子散开。

林归真骂道:“白明钰!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竟放毒残害同门!当初真应叫师傅把你丢在外边饿死!”

白明钰却是不理,又跑回萧潇边上,拿出一个药丸给他吃下。萧潇自是知晓这是解药,也不犹豫,兀自吞下了。

毒气迅速扩散开来,洞中已是满布白雾,光影缭绕,倒像是个天上人间,只是这雾气却是毒害身心的主儿。

徐守真三人已是晕乎乎地倒在地上哀嚎,嘴中不断求情。这般能屈能伸倒是着实令人佩服。

锅中那人又说话了,嘴角微笑依旧不离,道:“想不到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手段却是挺毒辣,连师兄师姐都不放过。”

白明钰瞧着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大几,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语气却是这般老气横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说上几句,却是突然发觉此人竟是一点中毒迹象都没有,依旧那般刻薄地谈笑风生。她又记起早先林归真在火把中下毒,此人若是一直待在锅里,定然应当早就窒息而亡了,哪还能这般孤傲地调笑?

那人看出白明钰疑惑,轻轻笑了笑,戏谑道:“我早就是个毒入膏肓的病人了,你这点毒又奈何得了我什么?”

白明钰还在揣摩这话的含义,却是听得洞门又轰隆隆地打开。接着便是一阵骂声传来:“哎呀!我滴个亲娘哟!你们这三个孽障!一来就要搞破坏!”

几人瞧去,不是那费心寻找的欧阳钟,还能是谁?

萧潇只觉好笑,徐守真三人还倒在地上哀嚎不已,怎么看着也不像是他们所为。欧阳钟却是一来就痛骂三人,对白明钰只字不提。

一番收拾过后,洞中恢复如初。徐守真三人服了解药,正站在一旁生闷气。白明钰却是跟在欧阳钟前后问东问西,甚是关切,难怪能将老头子哄得服服帖帖。

欧阳钟受不了询问,便一五一十道出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欧阳钟的确是去采药了。这般十万火急的草药,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那锅中之人。

此人是欧阳钟半月前外出治病时偶然遇见,那时他正毒发倒于路旁抽搐。欧阳钟自是不会见死不救,便替他压制住了毒性,又碰巧发现此人竟是难得一见的百毒不侵的体质,于是自己为了救他命,便勉为其难将其带回谷中医治。

锅中那人听到此处,顿时大笑,调笑道:“老东西你倒是挺会给自己涨面子。不是你哭着喊着求我来,说什么‘百年难见’‘让我好好研究’之类的话,我可是理都不会理你!”

欧阳钟一阵尴尬,却是不理他,又自顾讲下去。

白明钰发觉矛盾,问道:“师傅,您既然说他是‘百毒不侵’,那又怎么会毒发倒在路旁呢?”

欧阳钟道:“这呀,他虽说是‘百毒不侵’,其实是因为本身中的毒太过强悍了,其它毒入了他体内都会被排斥,起不了作用的。”

欧阳钟敢这么说是因为他试过了他这儿所有的毒,却是都没有作用。众人若是知道了,非得为这人捏把汗不成。

无怪这人接连中了林归真和白明钰的毒都跟个没事人一般,原来是体内早已被更加强悍的剧毒盘踞了!众人不知该为其庆幸,还是该为其悲哀。

几人恍然,欧阳钟接着道:“他体内的毒,毒性之强,我闻所未闻,更别谈见过了。这毒应是他从小便得的,按说这么强的毒,他早就应当死了,但奇异便奇异在他非但没死,反是随着时间与毒渐渐融合,毒入筋骨血肉,便成了这‘百毒不侵’的体质。”

欧阳钟叹息一声,又道:“只是毒毕竟是毒,虽没要了他的命,却是侵染了他的身体,是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毒发一次,而且还有不时会完全爆发丧命的可能。在毒发时,身体会浑身抽搐、不受控制,体内更是要经历千刀万剐、拨皮抽骨般的疼痛。真不知这小伙子这些年是如何扛下来的!”

那人淡淡一笑,道:“得了!不必说得那般可怜,我最烦的便是别人可怜我。”

几人都不言语,没人愿意在这时再揭伤疤。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萧潇望着眼前这骨瘦如柴、人畜无害之人,却是实在想不出他的可恨之处。

见得场上一片沉默,欧阳钟清了清声,道:“来来来,都给我搭把手。我这几日费尽千辛万苦寻来的‘回魂草’可就是为他准备的,我不信还治不了他的毒!”他看着那人蓬头垢面,便又道:“你也去洗洗澡,别再给我这药汤里添佐料了!说不得前几次不成就是因为你这浑身的污泥!”

萧潇几人却是在心中暗想:“说不得这都是您懒散的功劳!瞧您这一走几天,竟是连饭也不给人家提前准备,难怪他这么瘦,八成也是您的功劳!”

只是几人也不敢明面上说出来,便各自听吩咐去做事了。徐守真去寻木柴来添柴生火,王抱真去打来清水加入铜釜中,白明钰与林归真也是各自去取辅药来,看这架势竟是要把这人给煮了。

那人也不拒绝,径直出洞去清洗去了。独留萧潇与欧阳钟待在洞内。

欧阳钟道:“小子,你叫萧潇是吧?”

萧潇赶忙点头称是,还将之前“绝情花毒”一事说出。欧阳钟听得那灵药“独我见”已经在白明钰手上了,也是咧嘴一笑,十分欣喜。

欧阳钟又道:“听说你把那‘墨子遗篇’抢了?偷看完后还烧了?”

萧潇感觉头都大了,不曾想一传十,十传百,竟已经传到了这个版本。他相信欧阳钟不是奸恶之人,便连忙将前事一一道出。

欧阳钟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

萧潇欣喜道:“前辈您愿意相信我?”一路来无人信他这番言语,如今欧阳钟相信,自是令萧潇十分高兴。

欧阳钟笑道:“为何不信?瞧你样子也不像个喜欢骗人的小子!你小时我还抱过你呢!按辈分,你怎么也得叫我声伯父!”原来欧阳钟便是李言风旧友,当初更是救了白秋容一命。想来他心结已解,所以也成了个笑口常开的老小子。

萧潇闻言一愣,心道这是哪跟哪?欧阳钟瞧出他疑惑,便将缘由道出,又道:“我也是得你师傅相告才知晓你样貌与姓名。哼!你小子,玩把戏竟玩到你老伯头上来了”看来李言风这段时日里也是见过了欧阳钟。

萧潇知其所言是当初激将一事,只得故作傻笑。

听闻李言风消息,萧潇急忙相问。

欧阳钟便道:“他上次的确是从滕州回来,不过并未与我说些什么,只是来与我饮酒叙旧罢了。至于之后又去哪了,他也不曾透露与我。一把老骨头了,还是那么喜欢瞎跑!”

萧潇不敢苟同,心道:“您不也到处寻药吗?”

欧阳钟接着道:“‘墨子遗篇’几百年了都没消息,如今却是突然现世,定然有些猫腻。你师傅去滕州兴许也是与此有关。现你又因之陷入追杀,其中只怕大有文章啊!”

萧潇忙道:“欧阳老伯您可知晓什么消息?”

欧阳钟摇摇头。这时出去几人相继回来,两人也是不再交谈。

萧潇虽未获得什么实际性信息,却是知晓滕州是非去不可了。李言风也许也在调查此事,说不定便在滕州给他留了线索。只是萧潇却也疑惑,若是李言风真知道些什么,为何不来直接找他呢?另外还不知白秋容消息,若是李言风在调查,白秋容定然也不会闲着。萧潇只以为这阴谋是冲两位师傅而来,许是他们不想连累他吧。

这番思考时间下来,那铜釜已是架好,火也烧得正旺。洞中已是萦绕着诸多草药成汤的幽幽清香。

只见那中毒之人也已是清洗回来,清洗完后倒是一副白净相貌,看着便像是个瘦弱书生。

铜釜传热快,锅中药汤已是沸腾翻滚,一个个泡泡随着热腾腾的白气一起上升破裂。

那人瞧着这滚烫的药汤,笑着道:“不会是要把我给煮了吧?”

欧阳钟白了他一眼,道:“放心,温了你再下去。这是给你泡澡的,等下舒服死你!”

锅中沸腾后便是撤去了柴火,温度也是慢慢降了下来。欧阳钟上前试试了水温,道:“行了,你下去吧!”

那人也不墨迹,好像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也不试温度,径直就那么爬入锅中。

欧阳钟倒也的确没有骗他,确实舒服得紧。那人泡在汤中,竟是惬意得不行。

只是渐渐有了些变化。那人不再觉得药汤舒适,反是愈发滚烫起来,仿佛又有人在下面加了柴火似的。只是并没有人加柴火,那是草药开始起作用了。

那人只觉全身跌入沸水中,不,是温度更高的沸油中。药汤似乎透过毛孔钻到他的血肉,又深入他的骨髓,仿佛有千万把钻子在同一时间发动,又像是千万只子弹蚁在体内噬咬,从外往里钻,又从里往外钻,来来回回,经久不衰。

即使他已经承受过了不知多少次毒发,不知多少次的千刀万剐,却还是受不了这酷刑般的疼痛。只因这次不止是千刀万剐,还将他的全身骨肉搅得粉碎,又一点点地重新粘贴回去。

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片景象,那个雨夜,那座老宅,那张秀脸,那个童年。

那是一个雨夜,下着很大雨的雨夜,屋外每一处不曾有遮蔽的地方都遭受着瓢泼大雨的侵袭。那还是一座老宅,一座古典气派的老宅,朱门立于南,石狮耸于前,豪苑宽千丈,画栋高百尺,雕栏宛若游龙延伸,玉砌更有鸿儒步趋。那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张清秀白净的脸庞,却带着森森然死意;他手执一剑,就那么直直地进了宅子,就那么淡淡地杀了府中之人,所过之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逝去,一具具瘆人的尸体惊惧倒下;他用血水冲刷了雨水。

那是釜中之人童年的最后一夜,从那夜过后,他就不再拥有童年了。那是个凄惨的童年,他眼睁睁地瞧着那个男人无数次挥剑,那剑轻轻一靠,便有人轻轻倒下,有他的父亲、母亲,有他的奶妈、玩伴,但独独没有他。

他就那么站在昔日那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的大厅,就那么明晃晃地站着,呆滞地看着这一切。那个男人终于杀到了他的面前,那个男人浑身湿哒哒地滴着水,却如地狱岩浆中出浴的恶魔,炙热而邪恶;那个男人没有再挥剑。是因为他不愿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男人看着他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中带着微光。在他心中,那是邪魔的微光,是他此生最为畏惧的眼神,他也永远记住了那个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疼了多久,忍了多久,他的身体终于渐渐平复,只是还在大汗淋漓地喘息着。那像梦境一般幻影从眼前散去,却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么真实,那么悲凉。

他勉强提了一口气,将一切咽回肚里,淡淡道:“好了没?”

欧阳钟立马上前查看,又是把脉,又是针灸,望闻问切做了个遍,最后还是无奈叹息着摇摇头。他遗憾地说道:“不行,还是不行!毒性太强了,又是深入骨髓。”

那人却是笑了一声,道:“你哭丧着脸作甚,我都还没悲恸呢!”

其实他不是不悲哀,只是已经麻木了,麻木到连一丝悲痛的表现都做不出。这毒已经跟了他二十多年,似乎是从出生起便跟着了。多年来不是没有名医奇士,却都束手无策。他早已习惯了,仿佛这毒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曾经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间死神便至,更为悲哀的是,死神来临前还要先被深入骨髓的疼痛折磨不知多少次;只是他已麻木了,对疼麻木了,对死,更麻木了。

他早已成了无畏的死侍,成了描绘死亡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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