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浊名
也许是近来已经在这树下爬过太多次,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也没有嫌弃,一撩衣裳,席地坐下。
小童看他坐到了自己旁边,便将手中装满红色托把儿的果篮塞到他怀里,热情的招呼,“快尝尝,可好吃了。”
接着又转头面向对面的青年,“小柳,你也快坐下啊,咱们一块吃。”
青年看看他,又看了裴恺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又小心的坐了下来,呆在一旁没有出声。
小童见小柳坐下,又重新转过头来看向裴恺,一脸期待的问道:“好吃吧?”
裴恺拗不过对方殷切的目光,捏了几颗到嘴里,清甜的汁水溢满口腔,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小童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你可以多吃,不要怕。”
随之又转过头去面对青年,“你还有什么想换的么?”
青年拘谨的看了裴恺一眼,冲着小童摇了摇头。
小童略有些失望,随即又像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对裴恺说,“我们在换宝贝,你有喜欢的么?”
裴恺闻言看向了地上的那些东西。
在小童面前的,多是一些佩戴把玩的小玩意儿。金锁、金哨、小银镯、水晶珠、白玉豆、宝石蛋什么的,但也有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的东西夹杂其中。
他从中拣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放了两个中间微凸的圆形水晶薄片,因是夜晚,虽月光明亮如雪,也只模糊的觉得中间似乎透明偏棕,边缘有点灰。
纵使他从小富贵,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遂好奇道:“这是什么?”
小童看了一眼,活泼的说,“这叫灰袍法眼。”
说着,表情一整,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一样指向前方,用着有点饶舌的口音念白道:“我为你而生,真知之殿,也将亡于你之中。请张开你的心灵,容许我的进入。从生至死,我的灵魂为你禁锢永恒。”【注1】
小童说完,满脸求表扬的转向裴恺,“怎么样,酷不酷?”
酷不酷?裴恺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小童似乎也不用他回答,接着说道:“你喜欢?那你拿什么来换?”
裴恺翻遍全身,一无所获,小童实在看不下去,一挥手,“算了算了,就当添头给你了,记得多给小芸付点银子。”说着起手在盒子上抓了一下,然后轻轻的拂过裴恺的眼睛。
裴恺不由自主的闭眼,只觉一股熟悉的香气略过鼻端,正待细想,忽听小童在耳边说:“天要亮了,我送你回去吧,去!”
裴恺一个机灵睁开眼,感觉竟然又躺回了床上,只觉香气仍在鼻端,正欲细看,就听头上有个女声道:“你想抱到什么时候?”
裴恺忙抬头去看,只见小芸仅着寝衣,目光幽幽的看着她,眼中似有惊讶和疑惑,随即略有些好笑的说:“公子,天亮了,您松松手,放我起来吧。”
裴恺这才发觉,自己此时竟然抱着芸娘的小腿,好似一晚都是这么睡的,忙瞬间弹开,语不成声的“我、我、我”了几声,终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泄气的垂下了头。
……
最近庄子里下人间最热议的话题要属主人家的小少爷眼睛一夜之间变成清灰色的事情了。
看事儿的芸娘说,那是裴小公子昨晚神魂夜游路遇神仙,神仙与他相谈甚欢,便送他一双慧眼,供小公子读书用的。
可下人们却觉得,小少爷换了这双眼睛,看着就愈发不食人间烟火了,可不像个能在俗世求功名的样。
这也许是他们不知道,几百年后的书中有那么一个人,求取知识不为任何功名利禄吧。
周妈在听说少爷的眼睛无碍,出了庄子就可恢复时便不再过问,如今让她心烦的是另一件事。
昨晚这芸娘在少爷的房里过了夜,虽知二人并无可能成事,可芸娘这举动却不得不令她深思。
二品大员家的公子哥儿可不是她这捞偏门的破落户可肖想的,让夫人知道必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可如今,不仅少爷的身体全赖与她,就算没有此节,书则若能与她真成了男女之事,却也难言不是好处一桩,贸然点出此事只怕不美。
事儿是肯定瞒不住的,庄子上夫人的心腹肯定不止她一人,但大可不必现在就让夫人出面。
周妈深思熟虑,也修书一封回府上汇报了此事,又劝夫人不要动气,先让她探探口风再说。主意拿定,周妈便带着一盘茶点来到了小芸的居处。
芸娘似对周妈的到来早有预料,热情的迎了她进来,二人闲扯了一会儿家常,不等周妈暗中套话,便直截了当的问道:“小公子已过弱冠,却还未成人吧?”
周妈一愣,随即若无其事的笑道:“男子成人是要比女子略晚,二少爷身体不好,餐食跟不上,便不免迟些。”
小芸听罢眉头微挑,喉间呵出一声短笑,将手中的茶放到桌上,发出啪嗒一声,“恐怕,不是迟些,而是要迟一生啊。”
周妈愕然回问,“这不能吧?怎么会呢?”
小芸笑道:“这老话讲,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还有句话叫极阳藏极阴,正午生暗鬼。小公子真仙下凡,纯阳之体,反而面若好女,呈阴柔之象。恐怕此生都要是童男子了。”
就像那宝二爷,小芸心中暗想。他亦是天神下凡,纯阳加身,反倒表现得一副阴柔气若的样子。他为什么极喜欢未婚的小女孩子,正是这些女孩子气息纯净,阴气可以调和他的阳气,而换成嫁了人的,混了男人浊气,便遭他厌弃。
“这!这!”周妈再想不到她开局就炸出大消息,一点缓冲都不给。
小芸不等她反应接着说道:“要说这世上,除死无大事!夫人最先期望的也不过是小公子能保住性命。是否能成人,反而并不重要,总之裴家也不指望他传宗接代。”
“可这世上但凡男子,就没有不在乎此事的。我有信心保小公子二十年性命无忧,可这二十年若如同天阉,却难保小公子不坏了性情啊。”
小芸说到这,停顿稍许,才抬头盯着周妈的眼睛意味深长的道:“此生,坏了性情不可怕,可怕的是,此生以后!”
周妈踌躇满志的进来,一脸官司的出去了。
此生以后!此生以后!
凡人想要过好此生尚且不易,此生以后不过是对现状无能为力的自我安慰。可小公子的此生以后却是真实存在的,这芸娘真的有手段保小公子此生以后,仙途继享么?
不论周妈如何纠结,夫人那边似已拿定了注意,着人传了话来,一切以芸娘行事为准。
整个庄子便对芸娘愈发大胆无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芸娘也从偶尔去小公子房里过夜,发展到了日日与小公子同眠。
跟庄里下人到处流传的,那个看事的芸娘端是好手段爬了小公子的床并不相同,虽芸娘与小公子同塌而眠已有月余,但二人也不过刚从床头床尾面对眠的纯洁关系发展成床里床外面对眠的纯洁关系。
但小公子处变不惊的能力却提高了很多,不再会每天早上发现自己抱着芸娘的胳膊或者脸贴着芸娘的心口便大惊失色弹跳起来。
不过他日子过得也并不轻松。芸娘说他既然得了双好眼睛,便不能浪费了,这灰袍法眼有过目不忘之能,正是要学点什么方才物尽其用。
她不仅每天逼着裴恺背书,更传信回府上,让夫人请了京里有名的棋手和画师来为他授课,自己更是亲自上手教他金石篆刻。
书桌旁,裴小公子放下书本,疲惫的捏了捏鼻梁,一脸无奈的冲小芸轻轻抱怨:“我又不考功名,为何要夙夜匪懈的学这些东西!”声音绵软,有着不自知的撒娇味道。
旁边正在刻玉符的小芸闻言靠了过来,带着一身果香攀到了裴恺的肩上,懒懒回道:“颜延之曾说,兰薰而摧,玉缜则折,物忌坚芳,人讳明洁。可见这人太干净了,是活不长的。小公子冰清玉洁,正需自污保命啊。”
说着食指轻轻点上他的鼻尖,“从今往后你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做这京城最有名的膏粱纨袴。不会琴棋书画,不通金石篆刻的,那叫什么纨绔?只懂放鹰走犬逛楼子,那叫败家子啊,咱们小公子怎么会是败家子呢!”
“再说了,谁敢让公子您真的沾染那些腌臜东西,不过需你在人间混个名声罢了。”
裴恺听罢有些疑惑:“仅混个名声便有效么?”
“那是自然!”小芸肯定道:“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要留在这人间,自然要按人间的规矩办。这世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清是浊如何分辨?不过声名二字而已!”
“古人有言,盗跖傥名丘,孔子还名跖。跖圣丘愚直至今,美恶无真实【注2】。人的名,树的影,虽是虚妄,却也会映进现实,此乃世间类比取象之理。所以只要在这人世留一浊名,你是身清还是身浊,便不是那么紧要了。”
裴恺听罢,略有所感,叹道:“原来如此,听芸娘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芸娘家里可是读书人家?”
芸娘听了,颇有些出神,俄而回道:“我啊,不过一农家贫女,机缘巧合识得些字罢了。”
裴恺听罢,心中不由生出怜意,“如此可惜了,若芸娘出身诗书人家,或许世间便又添一女大儒。”
小芸自嘲一笑,缓缓叹道,“天命如此,莫可奈何!”
她是心中酸楚难以言表啊——我不仅这辈子是贫农,下辈子是贫农,我三辈子都是贫农!
想到此,小芸也没有了撩拨的心情,暂时放过了小公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刻符。
【注1】:节选引自fox《重返人间之灰袍法师》
【注2】:引自宋辛弃疾《卜算子(饮酒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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