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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人,对不起


第二天沈瓷抽空回了一趟村子,在镇上叫了一辆车送她,路都是沿山而建的,弯弯绕绕晃得人都恶心,一路过去也都只能看到嶙峋的山石,土都是棕色的,因为没法保水所以一块块裂开,这季节已经很少看到绿色,开了一大段路才看到一片玉米地,玉米已经收完了,只剩一束束枯掉的杆子东倒西歪地烂在泥地里。

        车子开了一段路就停了下来,因为没法往上爬坡了,沈瓷跟司机谈好价钱让他在路边等,而她自己步行上去。

        山里的村子跟平原上的不一样,很少扎堆,都是一间间低矮的屋子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斜坡上,沈瓷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走到村口,那棵老柿子树还在,她记得小时候经常带着沈卫在树下玩,而旁边一块竖起的石头上刻了“长乐”两个字。

        十年前她从这里逃出去,在火车上遇到了那个男人,他像看一只被丢弃的小猫小狗一样问沈瓷:“小姑娘,你从哪里来啊?”

        当年他问这句话的表情和口气沈瓷觉得自己肯定会记一辈子,那么温柔又透着小心翼翼,以至于她对他一开始就毫无设防。

        “我从长乐村来。”

        “长乐村啊,好名字!”

        可不是好名字么,听着就觉得特安逸,可事实呢?

        沈瓷看着石头上已经痕迹斑驳的“长乐”两个字发笑,整座村子六十几户人,有一大半是五保户,人均年收入至今没有突破四千余元,是全国特困村之一,而沈瓷在这里生活了16年,贯穿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而近十年来她再也没有踏入村子一步。

        如今再度站在老柿子树下面,沈瓷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不过她这次回来不是为了缅怀的,另有目的。

        沈瓷去了之前秀秀家,在村子另一头,十年前这里是一座低矮的土房子,十年后一切照旧,只是房子已经空了,屋顶和门口都长满了杂草,木门几乎被虫蛀了一半,上面有许多烂掉的窟窿。

        沈瓷走过去,门把都生锈了,她将眼睛凑到烂开的缝隙往里面看,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黑漆漆一片,只有呼呼往外灌的风。

        “你找谁啊?”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沈瓷回头,泥路上站了一个老人,穿了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老式夹袄,佝偻着背,拄着拐杖。

        沈瓷认出来了,是以前秀秀家隔壁的邻居。

        “杨阿婆?”

        “你是……?”

        老太太老眼昏花一时认不住沈瓷是谁,沈瓷干脆走过去,一直走到老人面前,老人眯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顿了下拐杖。

        “你是老沈家的大闺女?”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居然还能认得她,沈瓷立马点头:“是我。”

        “还真是你啊,不是说进城了吗?怎么突然回来?”

        “回来看看,刚好经过这,这家人…”沈瓷指了指后面那扇已经快要烂穿的大门,老太太痛心地叹了一口气,“没了,全没了。”

        “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哇?儿子和儿媳妇出去打工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前几年老婆子得病死了,剩下一个疯疯癫癫的孙女,可怜呐!”

        秀秀一岁多的时候父母拿了一点积蓄进了城,说要打工挣点钱回来翻房子,可一去就是好多年,秀秀记忆中就没有父母的样子,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奶奶过。奶奶身体不好,两人相依为命,就靠上头发的那点低保过日子。

        “老婆子也是造了孽,儿子媳妇不管,丢下一个闺女她好不容易拉扯到大,可临终连个给她收尸办丧的人都没有,都死在家好多天身上臭了烂了才被人发现。”

        沈瓷愣了一下,问:“那她孙女呢?”

        “她孙女这里不好啦…”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傻了,读书读傻了,可惜了一个好姑娘,成天嚷着有人要打她。”老人话里尽是唏嘘。

        沈瓷皱了下眉:“杨阿婆,您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什么事?”

        “就秀秀疯了的事,她之前都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疯掉?”

        “这事啊…”老太太眯着眼睛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好像就进了一趟城,当时她奶奶死活不同意,就怕她进城后也跟她那死鬼爹一样不回来了,可这姑娘好赖不听,还是跟人走了。”

        “跟人走了?谁?”

        “上头的啊,说是城里来挑人去念书,将来出息了回来光宗耀祖,当时我记得啊…”老太太又细想了一下,突然抬起拐杖指了指村口,“来了一辆车子,黑的,噌亮,就从村口这条路上开过来的,一直开到她家门口,老婆子拖着她不肯让她走,可她一根筋就是死活要进城,啥都没拿就上了人家的车。”

        老太太一点点回忆,浑浊的目光好像在拨开被时间盖住的封印。

        “当时我也在,那车轮子还压坏了我门口篱笆里种的菜,可一个月后那辆车子又来了,把人闺女扔下就走,啧啧……送回来的人都没啥人样了,瘦得只剩皮包骨,身上还有好多伤,关键脑子还坏了,抱着头满村跑,一边跑一边嚎,也不知嚎啥,她奶奶吓得只能在家哭…”

        沈瓷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她拧着手指闭了下眼睛。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还能咋样,村里人怕她闹事就绑了她几天,可她本事倒大,咬断绳子又跑了,还偷人衣服穿,没办法,老婆子只能把她锁屋里,别人是不知道,可我就挨着他们家,夜里啊……啧啧…”

        老太太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沈瓷吞了口气。

        “夜里怎么了?”

        “跟厉鬼似的,也不知道去城里遭了什么,反正整夜整夜的嚎,边嚎边哭,吵得人都没法睡觉。”

        那就像是从地狱发出来的声音,沈瓷觉得胃里又开始恶心,她用手摁了一下胸口:“她奶奶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好些年了吧!要我说老婆子也是被她磨死的,不然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不过早走也好,活着也是跟她一起受罪,那日子实在没法过,也就一两年的功夫吧,丧事还是大伙儿凑钱给办的。人走后那姑娘就彻底没人管了,饱一顿饿一顿,还经常受人欺负,就隔壁村那濑四知道不?”

        “知道!”

        是个成天好吃懒做的光棍,沈瓷当年见他还特别怕,总是想办法绕路走。

        “怎么了?”

        “啧啧……这话我都不好意思讲,丢人呐,不开眼的东西,看人姑娘脑子不好就成天往她屋里钻,晚上爬窗进去,光我就见到过好多回,听得见里面的动静,哼哼唧唧的,呸……脏!”老太太还特意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沈瓷有些无力地用手盖了下眼睛,吸口气,这才有点力气。

        “那这几年她人去哪了?”

        “先前是被送去镇上医院了,村里领导联系的,好像怕她在这生事,后来就不清楚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又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轻飘飘的几句话,仿佛一条生命就此终结。

        沈瓷回镇上的时候脑中一直浮现很多年前看的一部电影,日本片,也是她人生中看的第一场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她记忆犹新——“生而为人,对不起!”

        到医院已经傍晚了,山里的冬天黑得特别早,太阳早就已经落山,气温下降。

        沈瓷又去门口小卖部打了个电话,这次不是给甬州医院打的,而是给方灼,让他帮她再请两天假。

        打完电话老板娘的态度180度转弯,抱着手过来主动跟沈瓷搭话。

        “你娘病好些了吗?”

        “嗯。”

        “我就说是她自个儿瞎操心,一准儿就是个小胃病,回头去城里吃点药挂点水就没事了。”

        “……”

        沈瓷不说话,头顶挂下来的灯泡被风吹得晃啊晃,老板娘见她没什么好脸也就不自讨没趣了,转身从货架上拿了一盒东西下来塞到沈瓷手中。

        “拿着啊,你娘病了我也没去看过她,说是就一条马路的功夫,可店里实在走不开人,你舅又成天只知道死在牌桌上。”

        沈瓷看了眼手里的东西,绿色盒子,好像是麦片还是芝麻糊之类的营养品。

        “谢谢!”她也不客气,拎着直接走了。

        店里女人狠狠愣了一下,过好久才转过神来,那会儿沈瓷已经拎着礼盒穿了马路,当时是啥滋味啊?电话钱没付,空赊一盒营养品连句好听的话都没讨到,关键是她没想到沈瓷居然真会拿,怎么连客套一下都没有?可她也不能追上去再把东西要回来啊!

        “生的什么下作东西!呸!”女人吵沈瓷的背影吐了口口水,抱着手转身又回了店里。

        沈瓷走到旁边小饭馆又打包了一碗馄饨,老板已经认识她了,往里头还多加了一勺汤,拎着走回病房,路上风大起来,她用围巾裹住脸。

        因为秀秀的事她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下午又听了杨阿婆的话,这会儿被冷风一吹,心口那股腥气更重。

        沈瓷撑着走到病房门口,推开门,只觉身子一晃,椅子上的男人转过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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