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默契
其实，同样震惊的还有洛清霁本人。
她方才单单只察觉到太子的存在，并未发现哥哥的身影。
哥哥他，何时出现于此？
她压了压鸦羽般的睫毛，将满腹疑惑放于心底，麻布裹着的小脑袋会意的啄了啄，心有灵犀的退后几步。
罢了，先按照哥哥的意思去做。
苏寒暮眼中的笑意更甚，他抬手抚了抚眉尾的白须，拱手道：“适才宴席上便知贤弟邀宴名士于瀑布后，兴之所至，便私自独行于此，不知方便否？”
“当然方便。”林陌骞面上寒意涟涟，唇边的笑意却更加深刻了些，连小小的酒窝都勒出一尾笑痕，“青云道长能拨冗来此，乐意之至。”
嘴上这般客套着，心里却沉甸甸的似坠了只秤砣，此人是友是敌？
因着苏神医之故，他也不敢造次，于是小心翼翼出言试探：“道长怎么不在云台上宴饮享受一番，难道是彼方吃食不合您的口味？”
“贫道认为这里所见之食用，更令人食指大动。”
苏寒暮笑答，他顶着林陌骞晦暗不明的目光，从石桌上捻起一把观音土，叹道：“观音土。这东西，倒是许久未见了。”
他蹙紧眉头，修长的五指蜷成拳头，任粗粝的砂石在他的掌心里掼来掼去。
他也知，这观音土是百姓们饥荒年代所用的食物，每个年代都是。
前些日子，爷爷从山上发信与他，告诉他今年关中大旱，百姓们颗粒无收，饿死者甚众。不仅如此，前些年百姓们手心里剩下的余粮，更是被当今士族们变本加厉盘剥的一干二净，人间早已是饿殍遍地了。
手心不禁加上几分力道，疼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番。他把眼神投向林陌骞，“观林贤弟有些不自在，不知某到此，是否打扰了诸位雅兴？”
“哪里的话。”
苏寒暮混不在意的笑开，目光落在面前的砂石地上，浅淡的扫了下地上的暗红色。
林陌骞眼皮狠狠一跳，嘴唇阖了阖，到底也没有解释。
能被请来这里的山野贤士，其实都经过他严密的筛选，即便不同意与谋，也能够严守秘密。可这老道士为人深不可测，故而宁错杀，也容不得一丝放纵。
林陌骞凤眼沥出一道危险的光芒，无论老道士是否听到他们的谈话，都不能留了。
迟则生变。心上立时盘旋了几番计策，他眼神勾着晦暗的笑，吩咐侍女从旁取出一盏夔凤玉卮。
却说这夔凤玉卮可是一方难得的名器。
它是由一整块和阗青玉雕琢而成，圆筒形的卮身上，夔凤纹交相勾连，筒腹中部支棱着一方环形卮耳，其上配有一盖儿旋钮顶盖。
这盏酒器原本只是珍贵的盛酒容器而已，可经过他悉心的改装，用处可大不一般了。
立雕羊首团簇着盖顶的旋钮，小小的按钮里却内藏乾坤，旋钮是镂空的设置，早已备好毒药，作不时之需。
白皙修长的指节搭上玉盖，指腹压上顶端的旋钮悄悄转了转，又亲自满斟了杯酒，递与苏寒暮：“道长，请用。”
“多谢。”苏寒暮笑着接过，指尖搭在夔凤纹上，缓缓摩挲，“这玉杯，倒是万分精雅。”
林陌骞嗓子有些发干，打起笑容介绍道，“当然，这是汉代皇宫制品，几经辗转，才有幸落到我的手里。”
“甚好。”白发老者漫不经心的答着，浅褐色的桃花眼一瞬不瞬的观察着夔凤玉卮，他盯了半晌方道，“真是好物。”
“好物奉与仙长，自是应当。”见他迟迟不饮，林陌骞心里发紧，他连忙为自己斟了杯酒，向苏寒暮举樽，“道长，请。”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悄悄拿眼觑他。
苏寒暮应了声，浅褐色的眸子一扫，将整片会场的反应尽收眼底。
杨子谦和柳如修面色都有些难看，一个向来温和的眸，化作利刃一层层的往林陌骞脸上刮，想要分辨出他的心思。
另一个眸色深深，沉默的打量着这尊贵逾千金的酒器。
他们，似乎都认为林陌骞此举并不怀好意。
将目光转向清霁，小姑娘咬着唇，睁着一双清凌的眼儿，认认真真看着他。
那明晰洞察的目光一会落在酒樽之上，又飞到他上挑的眉梢尖儿，一会儿倏地跃动至装点的皱巴巴鼻尖，最后缓慢停泊在茂密的白胡丛中。
她定睛瞧了半晌，扬了扬精巧的下巴，轻轻笑开。
还真是个默契的小姑娘。
苏寒暮飞快的压了压上扬的嘴角，神色绷的肃然。
内心却被一波波名为雀跃的浪潮狠狠冲刷着，汹涌澎湃。渐渐地，这股雀跃的浪潮越过时空，跨过王朝，化作漫天的白雨排山倒海打来。
他不躲不避，只因那咆哮着涌向他的浪潮里，每一朵浮浪，都载着他的小姑娘。
有穿着制服捧书细读的她，有在明月下执杯痛饮的她，有十里桃林间翩然起舞的她，一股接着一股，一卷推着一卷，铺天盖地，绵绵不绝的把他的心包裹成一茧，每一个角落都冲洗的干干净净。
干净的恨不得马上掏出来，递与自己小姑娘，让她好好瞧瞧。
这时隔经年，盛大的爱意。
他的小姑娘呀，此刻已经看明白他的盘算了。
苏寒暮这般想着，将玉卮缓缓抵在唇边，徐徐倾斜入口……
“道长且慢。”杨子谦和柳如修大喝一声，同时出口制止。
与此同时，苏寒暮轻轻摇头，唇畔浮起一抹奇异的浅笑，蓦地把手中的酒泼洒于地。
“道长，您这是作何？”林陌骞音调冰寒，一双笑眼微微垂下，倒显得格外冷漠，“您是看不起某的水酒了？”
“何出此言？”苏寒暮猝然一笑，浅褐色的桃花眸里清澈明净，他直视着林陌骞，玲珑剔透的目光似乎一瞬间穿透了他的内心，“贤弟无须太过担心，方外之人，不会随意涉足红尘。”
其实他本不欲现身，此方出现，一则为怕清霁暴露身份，引出无端暗算猜忌；二则嘛，既暴露了踪影，也可变中生智，借林陌骞之手，名正言顺的进皇宫里转转。
于是乎，他清了清嗓子，指尖拂过玉卮盖儿上凸起的旋钮，笑道：“水酒之事，我并不计较于心，林贤弟且宽心。你们继续大事便好。”
他深知，越是这般说，林陌骞对他的忌惮越深。杯里下毒之法已然被他识破，林陌骞现在有两条路可选，要么立时拔刀将他除掉，要么，便必须拉他下水，与他合谋。当今皇帝痴迷于长生之术，有什么比让他去皇宫里更好的方法呢？
将林陌骞的心思揣度一二，苏寒暮拂尘撩了撩，端的看他如何抉择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诸位贤士看他的眼神仍是不善，林陌骞倒是一直垂着眼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看来，你们不逼贫道与你们一同歃血为盟，且是不安心了。”苏寒暮再添一把火，洒下宽大的袍袖，轻叹道。
明晃晃的告知大家，他洞悉全局。
此话一出，空气凝滞。
未几，一阵慵懒的语调打破了灼人的寂静，柳如修懒着嗓子，开口劝言：“既然道长如此说，某相信你的诚意。”
有人开口，接下来便三言两语并起，大多贤士思虑良久后，认为苏寒暮没有歹心。
“我看呐，不必那么谨慎。咱们也不是闲谈几句后，就敲定了大事么？”
“其实适才他能辨出观音土，我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他也许真的是世外高人？”
“神医苏知鹤，那是什么人，安能与普通人交好？依我看，这道士或许真正能带来破局之法。”
杨子谦也笑，表示欢迎。
也少数人有人表示不满。郭大汉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
“如何能随意信任一个来路不明之人？”他微红的怒目撑成圆形，挑剔的扫视着苏寒暮，越看越觉得可疑。
郭大汉冷哼一声，又将矛头对准第一个开口的柳如修，嚷道：“柳贤弟既信得过这位道长，可以做出担保么？”
正与苏寒暮递送眼神的柳如修愣了愣，他俊眉一挑，漆眸中点出些微光亮，他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把眼神儿投向他。
便合起白玉扇子，轻咳一声，散漫道：“然也。青云道长是应我之邀来此宴会，我合该为清云道长作保。”
“嗯，如此。道长的诚意便由林贤弟来决定是否接收了。”贤士中最有德望的杨子谦温柔一笑，最后拍板定论。
说罢，他将柔和的视线投向林陌骞，等待他的决断。
一直垂头细思的林陌骞却没有搭话，脸上颜色几经变换，最终定格成了笑颜。
因为，他的脑海里脑海里盘旋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送青云道长进宫！
今上沉迷丹药，身体每况愈下，几愈到了绝境。也是他们不得不的提前加速计划的原因，若是青云道长进宫，得到皇帝信任…
越想越觉得计划妙不可言，此计成则大善，不成，他也可让皇宫里的钉子默不作声将这道长除掉。
妙极，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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