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葬歌
汹涌的乐浪于最高处狠狠一转，而后倏然散开。
如天女散花般，四处飞溅，每一片音符化作一方锋利箭矢，狠狠朝跌坐在地面上的老皇帝刺去。
万箭齐心，刹弦铿锵的裹挟着民众滔天愤怒，于澎湃激昂的乐声之中，升腾至那把环状龙纹佩剑上。
龙纹隐隐，凤鸣细细。
龙纹带来殿外熹微的秋光，凤鸣衔来流离失所百姓所念所想。
在此刻，都汇聚在青锋上的流光中。
太子眸中的血月大盛，压迫在大殿中，他松快的勾起唇，向着那抹肥硕的身体使劲儿劈下！
乐歌戛然而止。
四处，风声寂寂。细影纱影影绰绰飘荡着，鲜血迸溅其上，点出千万朵血色梅花，反而为秋天增添几分鲜活的光景。
老皇帝，大抵是死了罢？
太子松开宝剑，跌坐于宝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身上的毒蛊却愈发躁动起来，仿佛要冲破每一处血管，每一方脏器。他咬紧唇瓣，竭尽全力不发出一点儿痛呼来。
“苏爷爷，您看。”洛清珩包着一眼儿泪光，悄咪咪的扯了扯老爷子的衣角，轻声问道：“苏爷爷，能不能救一救太子呀？他真的很可怜的。”
苏知鹤一怔，白花花的胡须轻轻翘起，薄光缀缀的滑到他的胡须尖尖上，又很快的随着他凝眸的动作缓缓散开。
他认出来了，是师门中失传已久的独家药蛊——丹心凝血丸。
此药药性极其邪性，下药之人能够完全控制住中蛊之人的思想行动，且一旦下入人的身体之中，并无药可解。因此，此药为医道所不屑，他的师父早早就销毁药方。
可此蛊怎么会出现在老皇帝手中，下给年幼的小太子？还有，太子为何能冲破这蛊毒的控制？
所谓丹心凝血丸，蛊如其名。非一颗丹心，不可破。蛊破，则血凝，凝聚起来的血液会冲碎浑身血管，撞破五脏六腑，即便是神仙也难救其性命。
单凭太子一人，真的能拜托如此霸道的控制吗？
苏知鹤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他遗憾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道，不是老头子我不肯相救，此蛊的确是无药可解。
突然，有一男子跪倒在他面前，砰砰砰的狠狠朝他磕了几个响头。
软玉的宫殿面上，被他用力的撞出一道深深的旋涡，旋涡里还嵌着淋漓血色。
他眼眸沁着薄薄泪光，哀求道：“神医，神医，求求您，救救太子吧！”
“求求您了！”冰冷甲胄撞在地面上，在苏知鹤耳畔炸出一片一片的泠琅脆响。
眼见着那些太子亲卫纷纷的倒地跪下，朝他用力的磕着头。
仿佛他是神明一般，抬手便可救人性命。他们想用自己的鲜血，一点点为太子叩开生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泪水并着满殿的鲜血，映得满目秋光惨淡。
苏知鹤摇头，沧桑的眸中，透着深切的无力感，曾几何时，他也这样，跪在那人的脚下，拼命的磕头。
“都，别哭了。起来。快起来！”太子修长的眉狠狠折起，厉声喝道：“你们，快起来！”
只见，他艰难拾起剑，剑柄压的剑身微微弯起，勉力撑起身子，“瞧瞧你们现在，什么样子？嗤，孤的部下，无须向他人低声下气。”
口中血沫不断涌出，身体仍摇摇晃晃直立起来。
林陌骞还不罢休，那抹薄绿之色一把子扑倒在水池里，挣扎几番。他不会游泳，幸而水池里的水也不深，于是急速拎着一朵宝石雕花，堪堪站起。
衣衫却没那么幸运了，从里到外被淋了个透，湿漉漉沉重的赘在身躯上，清水顺着乌黑的发，沿着脸庞一点点流下，一点点遮蔽眼睫。
视线缓缓模糊起来，于是，整个身躯战栗着，四仰八叉的趴在莲花台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苏寒暮低头，把住林陌骞颤巍巍的手臂，低声道：“小心些。”
林陌骞怔了一瞬，抬起憔悴不堪的脸，视线越过暖白的雾气，定格在道长雪白色的袍袖上。
白发白须的老者正目不转睛的看向他。
他不顾周身弥散的的水汽，抓住道长的手，高声哀求道：“求求您，青云道长，求求您！您和神医交好，求求您劝劝他，救救太子吧！”
苏寒暮悲悯的阖了阖眼，淡淡收回手臂，修长的指尖搭在焦尾琴上，轻轻一勾。
琴音顺时流动而起，接着，幽咽琵琶杳然而出，阑干水色旁的笛音也追逐着乐声，蜿蜒缠绵。
这是，十面埋伏的最后一部分，乌江自刎。
洛清霁轻轻闭上眼，心里的猜测终于落定，她手玩着几案上横陈着的玉箫，接着，横在唇边。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1）
指腹灵巧的在玉管上滑动，纤长的睫毛挑起了哀怨与悲绪，曲调似乎稍稍上扬了些，丝丝缕缕，萦散是春天的气息。
犹如松风宛宛，又如星月皎皎，缠绕在太子身上，将他浑身血气洗净。
他们，在为他进行最后的送别。
太子痛苦的神情缓了缓。
他支着宝剑，朝莲台的方向望去。
眸中的血色被袅袅乐音压成漆黑一色，深处暗流涌动。
寒潭之上，永夜之中，有星子零星几颗，次第亮起。
潭底，似乎有一只小龙，悄悄抬起头颅，渴望的看着闪烁的星空。只见，他怯怯的浮出水面，展了展翅膀，想飞要去高天之上。
俄而，乐声乍起，苏寒暮指尖推出一阵乱音，杨子谦亦加快拨弦的速度。
琵琶声声乱，羌笛阵阵悲。
在一簇簇凄切悲壮的乐歌中，小龙支棱起了翅膀，朝星夜中飞去。
与此同时，苏知鹤明晰的目光投向端坐在莲台上的臭小子，低声叹气。
他终于看明白了，太子之所以能够冲破蛊毒的控制，全是因为寒暮这个臭小子！
他和太子，应该是联手布了场局，将所有人都算计了去？
是了，十面埋伏一曲，靡坚不摧，可破万军，也自此写下太子的命运。
蛊毒，无解，蛊破，却不得生。唯有丹心一颗，方能冲破黑暗，抵至黎明。
太子最后朝莲台上看了一眼，唇边溢出一抹浅笑。
真好啊，有这么多人为他送行。
他的小枫叶，他的至交好友，还有生死兄弟。
从怀中缓缓拿出母亲留给他的锦帕，一杆蒲草，一尾红鲤，如此瘦弱，却又如此的坚韧。
苍白的指尖按动突起的绣纹，红鲤尾尖颤颤，在水里翻动嬉戏。渐渐的，那尾鲤鱼顺着惨白的指节，游曳至玉白的脖颈上。
血色乍然弥漫。
剑柄落地，龙纹腾起，殿内哭声漫地。
“不…要，哭。”他艰难的喘着气，一字一顿，“都，不…要，哭。”
意识却渐渐变得模糊，恍惚间，耳畔响起母亲呢喃清唱。
“水儿清，鱼儿戏，蒲苇无转移……”
他尽力撑开困倦的眼，死死盯着虚空。
那里，恍然有母亲的身影。母亲转过头，笑吟吟的看着他。
他蠕动苍白的唇，艰难的唱：“水儿，清。”
“鱼儿，戏。”
最后，嫣红的唇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蒲苇无转移。”
“太子…”耳边轰鸣着声声哀泣，那悲天彻底的叫喊声，仿佛能穿透阴云密布的天空，撩过沉沉天际，直抵云霄之上。
彼时，雷声忽起，狂风呼啸，大雨倾盆洒下。
仿若天地同奏一曲哀歌。
苏寒暮双手在焦尾琴上一按，琴弦的尾音便同铺天盖地的轰鸣声一道，散入秋光之中。他忍住眼中的酸涩，强打起精神，缓缓从莲台上站起。
深深望了眼太子倒下的地方，苏寒暮俯下身子，鞠了一躬。
接着拇指扣拢，朝前拜了三拜，而后手背一转，又是三拜。（2）这是，江湖所传的生死之拜。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
他答应了他，会为他，实现最后的心愿。
水池边，玉笛之上微光隐隐，有一颗泪珠飞快的滑过笛身，悄悄滚落于玉面上。
洛清霁垂下眼，怔怔的瞧着那颗与血痕交融的泪珠儿。
泪珠被血珠染成红色，被殿外拂入的狂风碾平，捻成一道红叶的形状。
恍如那天，漫天的红枫下，玄衣杳深，漆眸点点。
“你想要孤的话，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想要孤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就把他的命轻易许了出去。
洛清霁低下长睫，掩住眼底的悲切。
即便见惯了生死的她，心里也不免腾起一阵绞痛……
太子亲卫们皆沉浸在哀伤的气氛中，却又一人被发跣足，手里把着面古琵琶，一步一步朝高台上走去。
他墨发散在空中，琵琶罕见的夹在了肩颈上。
是杨子谦。
他褪去了往日的君子如玉的模样，红着目，赤着脚，一步，一弹。
一步，一挥。
向来温润的眉目沁着动人的哀伤，十指于弦上翻飞，却乱的只见残影。
他是在为太子，奏起最后的葬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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