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030章 宽限
世家是真的有钱啊, 贺星回此刻也在感慨。
当年仓皇南逃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这些北地世家到了南边之后, 是着实拮据过一段时间的。但这才多久, 也就是一百年左右的时间,就又积累起了偌大的财富。
两相对比, 穷到国库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的朝廷, 就显得太寒酸了。
在这个世家掌控朝政的时代, 贺星回很难不将这两者联系起来, 认为他们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所以想要真正地丰盈国库, 就必须要抑制世家豪强,从他们身上将利益夺回。这无异于是虎口夺食, 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又是必须做的事。
这一回彻查国库, 让人要债, 贺星回真正的目的,还是想借此搅动这一池静水, 看看底下究竟都有些什么。
像叶一宪那样着急忙慌跳出来的是炮灰, 真正的执棋者,往往隐藏在层层幕布之后,静静地观察局势。只有触动到了他们的利益,才能让他们动起来。
这样想着,贺星回看向面前的人。
范一通站在她对面, 尽管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青衫, 姿态依旧坦然从容, 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 泄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严文渊已经跟吏部那边打过招呼, 过完年办了手续,他就会正式入职户部,成为一名主事。以初任官而言,能拿到这个职位,算是十分亮眼了。但以他的年龄和才能来看,这个官职显然并不高。
这就是时下大多数出身寒门的读书人的处境。大部分根本没有机会入朝为官,就算当了官,也是这样的微末小职。
不过范一通对此并不在意。
这是一个皇权时代,只要贺星回看到了他的能力,就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个位置上。
贺星回也是今日得知卫家主带着人大张旗鼓地送钱,看样子竟是要为自己造势,才想起了他。当初庾先生都没能让卫家主这么知趣,可见范一通的辩才。
“范卿是怎么跟卫家主说的?”她有些好奇地问。
范一通深吸一口气,“臣告诉卫家主,如今殿下在朝中无人可用,正是求才若渴之时。”
贺星回眉头微微一挑,脸上先露出了几分笑意,“这倒也是实情。”
“臣惶恐。”
贺星回想了想,又说,“范卿这般有心,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美意。正好,等明年开春,朝廷要开一次科考,范卿可愿意做考官?”
饶是以范一通的心性,听到这句话,心头也不由猛地一跳,几乎要控制不住那翻涌而出的喜意。但只一瞬,他就冷静了下来,“殿下信重,臣自是欣喜,只是以臣的资历,恐怕难以服众。再者,科考之事一向是吏部主持……”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微微一顿。
吏部尚书戴晔,同样也是出身北地世家。按理说,这催缴国库欠款的事,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胜过下面的人无数谋算。可是这件事上,他却没什么表现。此刻贺星回这样说,由不得范一通不想,殿下这是不信任戴晔了。
虽然本来也谈不上有什么信任,但这是一种信号。
“自然是吏部主持。”贺星回打断了他的思绪,说出了更加令范一通心潮澎湃的话,“不过从前,吏部也是交给考功司来主持。今年,我想从其他各部抽调一些人手过去帮忙。你是户部主事,自然也有资格。”
考功司的主官是考功员外郎,论品级只比范一通的主事高一级。
这是真的要分吏部的权了,甚至隐隐还有些改革科举的意思,而在这时让自己加入,就让这个信号更加明显了:他说贺星回手里没有可用的人,贺星回就他去当考官,显然是想选一批能用的人。
但更重要的是贺星回由此透露出来的态度:她不在意官员们的出身,更进一步,那就是不介意任用寒门士子。
通天的路,向他们这样的人开启了。
虽然还是没有定论的事,但范一通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连面色都微微涨红了一些,“蒙殿下错爱,臣必当尽心竭力。”
……
武焕走进状元楼,被店小二领着上了二楼,才走到楼梯口,就已经听到了上面的吵嚷声,说的是,“我看那些北方人就是没卵/蛋的东西,跪得当然快!”
他忍不住头痛起来,摆手让战战兢兢的店小二下楼,想了想,又吩咐自己身后跟着的人,“去楼下守着,别让人靠近。”
说完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迈步向上。
脚步声惊动了楼上的人,立刻有人嚷道,“大司马来了!”
武焕一看这人满脸红晕,就知道是喝醉了,眉头皱得更深,“你们也收敛些,如今宫中都在尚行节俭,我等却如此铺张,回头让宪官参上一本,又是麻烦。”
“这算得什么铺张?”喝醉了的人可不跟他讲道理,“这都已经憋了几个月了,难得出来聚聚,我就是想痛快喝酒吃肉,碍着谁了?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人敢上本。”
武焕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经常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粗人,可是跟这些家伙一比,都算得上是个雅士了。
幸好,也并不是人人都像那位,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毕竟今天将这些人齐聚一堂,是为了谈正事,可不能因为喝酒耽误。
武焕眼珠一转,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戴晔。
两个难兄难弟对视一眼,他举步走了过去,在戴晔身边坐下来,低声问,“怎么说?”
“一直在骂人。”戴晔喝了一口茶。他根本不觉得这样能商量出什么事情来,却又不能不来,心情也不是很好。
看看眼前这些人吧,在戴尚书看来,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他们竟然就是朝中最大的两股势力之一——开国勋贵的代表人物。
时运这个东西真是说不准。
这些人家都是当年高祖皇帝起兵时,最早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无论功勋还是情分,都不是后面才依附过来的世家能够比拟的。所以立国之后,他们自然就身居高位,有了参政议政的资格。
高祖和□□待下都十分宽和,又因为自身威望足够,丝毫不担心所谓的功高震主,这些功臣们自然没有经历过任何动荡和清洗。
到了先帝朝,先帝并不喜欢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勋贵,更愿意亲近世家。原本他们应该会被打压下去,可当时北地世家和南派世家之间的争斗十分激烈,无论哪一边都需要开国勋贵作为第三方站在朝堂上,反而都放过了他们。
特别是嘉连关大败之后,作为主战派的北地世家被打压下去,加上那一役他们损失最大,为了维护朝堂的稳定,避免南派世家独大,这一系手中的权力还扩大了一些,位置坐得就更安稳了。
就连戴晔自己,也是因为跟勋贵联姻,娶了靖侯的女儿,这才得以脱离北地世家的出身,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不过在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之后,戴晔自认为,应该已经有了跟开国勋贵分庭抗礼的能力。
毕竟他们在朝中的根基更多的还是在军中,而且已经败得差不多了,在朝堂上,也就是一个兵部,一个禁卫军,位置虽然很关键,但话语权并不大。反观吏部,掌握着官员的升迁任免,是实实在在的六部之首。
要不是西北还有战事,军权也很关键,他早就可以反客为主了。
然而今天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听这些人骂些不堪入目的粗话,也是因为那该死的时运。
贺星回不喜欢自己,戴晔一开始就知道。
这跟他的出身、能力乃至其他的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贺星回想要真正掌控朝堂,就必须要培植更多属于自己的势力,而想要培植势力,自然就必须要将官员升迁任免的权力抓在手中。
偏偏她的动作太快了,而戴晔自己身上的问题也很大。
戴氏毕竟是北地世家一脉,戴晔当然不会完全放弃这个立场,所以他自己虽然跟勋贵联姻,跟那边拉开距离,北地世家的各种行动,戴家人也都没有落下。结果师无命在西北一通乱杀,戴家自然也牵连了进去。
开国勋贵们这才发现,他这么多年来根本没跟那边断了关系,顿时震怒。
好家伙,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扶持上去,你却还想着那边,甚至一直在暗度陈仓,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于是他就陷入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之中:两边都甩不开,但是又两边都靠不上,在哪边都算不上自己人了。
若不是为了解决这种困境,他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到了才发现,这群人根本指望不上,而且他们也根本不愿意搭理他。这会儿武焕来了,总算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放下茶杯,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对武焕道,“这样不行,武兄,还是得有个主事的人。”
武焕也这么想。
说来很怪,这些家伙一直是这种德性,他们以前都习惯了,也没觉得看不下去。但这段时间跟着贺星回办事,受她的雷厉风行影响,眼看这些人没个正行,讨论正事更是遥遥无期,就忍不了了。
“冯兄。”他开口招呼坐在最上首的人,“你来说句话吧。由他们这样闹下去,今天也不必办什么正事了。”
“大年下的,他们也是高兴。”冯端朝他笑了笑,这才拍手道,“好了,都坐下,安静一些!”
当年跟随高祖起兵的那些人,以靖侯为首。不过如今靖侯已经快八十岁,发落齿摇,走路都要人扶着,自然不能管事了。冯端是他的儿子,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他是个纯粹的武人,早年在战场上拼杀,留下许多暗伤,如今只领着几个虚衔在家休养,所以兵部尚书才会是武焕。
这会儿他一开口,众人顿时安静如鸡。
“都已经知道了吧?姓卫的今天去户部送了钱。”冯端这才说,“他开了这个头,咱们该怎么办,跟不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不是我们不想跟,可是拿什么跟?”有人说,“我们又不像那些世家,家资巨万,不用担心掏不出钱来。”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这些开国勋贵们就是骄横跋扈、人傻钱多的代表。骤居高位,为了避免被人嘲笑小家子气,他们是很舍得花钱来提升“品味”和“格调”的。再加上本来就是乍富,没有什么家底,自然也攒不下什么钱来。
他们要是有钱,当初也不会截留国库的钱了。
即便只需要还三年的欠款,他们也是还不上的。毕竟最近这三年,北地世家一系没多少人在朝堂,他们可不一样。
“就是。”又有人道,“再说这种事,当初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是知道的,也没说什么,怎么这时候倒翻起旧账来了?”
皇帝换了一个,大家都不适应,但最不适应的还是他们。
因为当初做决定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拿到话语权,都是那些文官在折腾。结果挑来挑去,最后掌权的倒是个女人,就更不习惯了。
何况贺星回一上来,第一件是是把师无命请了回来,把西北的军务都交给了他。
平心而论,师家人他们是服气的。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在朝堂上的位置就很尴尬了。他们可是以武勋起家的,如今在战场上风光的却另有其人,这算什么?
这固然是因为勋贵子弟不争气,真的上了战场搞不好还要坏事。可是权力争夺,哪里能讲道理呢?
就像他们理智上知道眼下应该低调点,夹着尾巴做人,但实在受不了这委屈。
越是回想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对他们的优容,对现状就越是不满意。特别是在座的这一批人很多跟太宗皇帝是一辈的,建国之前也曾与太宗兄弟相称,贺星回算起来是小辈媳妇,就更难接受了。
“那就这么犟着?”冯端便问。
众人又不说话了。跟皇家对着干,那是有恃无恐的人才敢干的事,他们没有那样的底气,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咱就不能让靖侯他老人家进宫去说一说吗?”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冯端立时变了脸色,“放你娘的屁!我爹快八十岁的人了,你让他去皇后面前跪着哭吗?这么会想,你自己怎么不去?”
众人脸上都讪讪的。其实放在三十年前,在皇帝面前跪着哭的事,他们可没少干。不就是撒泼耍赖嘛,这一点满朝上下没有比得上他们的。可是吧,现在还真做不出来,丢不起那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么着?”
“这不是让你们过来商量吗?”冯端骂了一句,看向武焕,“武兄,依你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那就砸锅卖铁也要把钱还上。”武焕笑嘻嘻的,“再说,咱们应该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说是没钱,还是攒了一些的,不过要是都拿出来,这么多年功夫就白费了,所以舍不得。
“真要做到这份上吗?”冯端皱眉,“我本来想,还上三成,剩下的请殿下再宽限一段时日。”
“就怕她真的给你宽限了。”武焕说。
“什么意思?”
武焕咂了咂嘴,“咱们这位殿下,说起话来和声细语的,从来没见她生气过,看着性子是真好,想必也很好说话。可是呢?现在紫宸殿里批折子的可是她,大伙儿觉着这是因为她好性儿吗?”
她回宫才多久啊,如今谁还记得宫中还有个皇帝?
坐在那个位置,怎么可能吃亏?谁想让她吃亏,那就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等着以后倒大霉吧!
“可是实在还不上,咱们也没有办法。”还是有人说,“不然我们就还五成,剩下的宽限宽限,成不成?”
武焕看了一眼这个讨价还价的傻子,“那我替你去问问。”
他说着站起来,往外看了一眼,又对冯端说,“以后这种聚众宴饮取乐的事,还是少弄吧。你没发现,这几个月,烨京城的街上都安静了许多么?”
“什么意思?”冯端问,“那不是因为在国孝之中吗?再说,我们也不算宴饮,是谈正事。宫中都敲打过了,我们不会忘的。”
武焕没再说什么,而是开口告辞。
戴晔默默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心想一屋子傻子,街面上这么清静,是因为从前最爱惹事的那一拨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勋贵家的子弟已经够能惹事了,但要问街上最爱惹事的是什么人?那还是得数皇亲国戚们。
可是今上登基小半年了,宫里安安静静的,没传出什么消息不说,宫外那些外戚们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招摇过市。而这些人一消停,就将原本排不上号的勋贵子弟们给显出来了。
再不管管,迟早出事。
……
戴晔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尴尬,其实朝堂上,处境比他更尴尬的人还有一个。
那就是中书令韩青。
两人的出身十分相似,韩家也是南派世家中的大族,但同时也是开国功臣。跟那些后来才依附的世家不一样,韩家是很早就看中了高祖皇帝,并且嫁了一个女儿给他。
既是外戚,又是勋贵,韩家跟南派世家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了。
但韩家跟勋贵这边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因为他家都是文官,彼此之间的嫌隙,也同样源远流长。特别是当初嘉连关一战,韩青是铁杆的主战派,跟勋贵和南派世家都站在对立面。
这么看,韩青应该比戴晔更尴尬,但事实上,两人的处境却是天差地别。
身为百官之首的中书令,这些年来,一直是南派世家主动想要修复与他的关系。不过因为双方在政治主张上一直说不到一起去,所以这种修复始终没什么进展。
不过最近,南派世家这边又开始热情了,并且还做了一件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跟韩家议亲。
“那孩子令公也是见过的,聪明懂事,落落大方,做你们韩家的宗妇不会失了脸面。”张本中说完了自己的来意,笑着问道,“不知令公意下如何?”
韩青只觉得头痛。
陆家是南派世家中最煊赫的大族,传承数百年,一直以诗礼传家,出过无数高官显宦。虽然这两代都没什么出色的人物,但年轻一辈却是人才济济。不但几位公子颇有美名,就连家中女儿也是各个出众。
但小辈们的婚事,竟然请动了张侍中亲自保媒,那就不止是一桩婚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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