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038章 惊雷
庾兰泽曾游历天下, 交友甚广,这次给贺星回推荐的五个人, 除了瞿英之外,另外四人也是一时名士。
他们各有各的故事,相同点却是都同样的落魄。
其中有一个朱明的,之前曾经出仕过,可惜朝政为世家所把持,他空有一身才干,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于是愤而辞官,弃文从商, 竟也做得有声有色。据说还与庆州有生意往来, 他与庾先生也是这样相识的。
这也是四人之中,贺星回最看重的一个, 她打算把人塞进户部,将来进行商业改革的时候应该用得上。
另一个让贺星回注意的,是一位从雍京赶来的名士。说是名士徐伦, 但其实只是在北地薄有名声,烨京这些世家是瞧不上的。毕竟在大宣南迁之后, 北地遭受战火□□数十年,几乎没有一天的安稳日子过, 文脉几乎已经断绝。
据庾先生说, 徐伦得知他办了一个书院,大喜不已。这回过来, 除了为自己谋一份出身之外, 更重要的是将北地所有的读书种子都带来了, 免得在北地继续耽误下去。
这些学生对北地充满感情, 对世家颇多不满,贺星回已经打算好了,以后等他们入仕,就全都送回去建设北地,将那块地盘从北地世家手中夺过来。考虑到当地的民情,这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还有一个叫陆继善,是四人之中唯一一个世家子弟。他的家族,就是南派世家之中声势不小的那个陆家,因为是旁支,在家族之中并不受重视,反倒必须要联姻为家族助力。谁知家中为他求娶一位名门淑女时,他却意外相中了对方新寡的姐姐。
因为婚事遭到三个家族的反对,他索性带着那女子私奔离家,双方就此决裂。但看他的样子,尽管这些年来失去家族支持,举步维艰,却并不为自己当年的选择后悔。
最后一人名唤刘贞,是四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是庆州人,受惠于贺星回这些年在庆州实施的种种政策,衣食无忧,能买到许多便宜 书籍,与其他士子交流也比别处更容易。听说贺星回需要人帮忙,他立刻就收拾行李来了。到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还缺人吗?缺多少我都能叫来。
听说大家都想来,只是怕才能不足,帮不上忙反而给她添麻烦,这才先派了他来打头阵。
庾先生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着的。他是真的喜欢庆州的读书氛围,也很高兴看到贺星回曾经的努力有了回报。
贺星回的语气也是轻松的,“这倒不急,我正准备改革科举,以后寒门士子也可以参考。叫他们等着今年的考试吧,到时候正儿八经地跟那些世家子弟比拼一番,岂不更有趣?”
瞿英在一旁听着,心道她对庆州士子倒是信心十足,于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殿下,臣入朝之事,应当不急吧?”
“怎么?先生还有事情要处理?可需要帮忙?”贺星回忙问。
瞿英本来想直说自己要去庆州一趟,亲眼看看那里现在的模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留个惊喜也好,便顺着她的话点头,“是有一些私事,我还能应付,只是要费一些时间。”
“那先生尽管去忙吧,朝中之事暂且不急,怎么也要等科举改革的事情落定之后,才会考虑这个。”贺星回说。
瞿英也不奇怪。他们几人既然有心入仕,自然十分关心朝廷的动向,毕竟这关系到他们自己之后的前程。
戴晔被她要求回家修养的消息没有遮掩,他们也已经打听到了,莫说是瞿英本人,就是剩下那四个人,也都猜到了吏部尚书这个位置是为他预留的。
戴晔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请辞,瞿英就还有很多时间。
既然提到了这事,瞿英也就顺便替外面还在接受中书令大人考核的四个人问了一句,“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自从得知瞿英有了去处,其他人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躁了一些,想来也是在为这个问题发愁。
这个问题没什么可遮掩的,贺星回索性把人叫了进来,问过韩青的意思之后,便对他们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诸位入朝之后,必然都能一展长才。不过眼下,有一件更紧要的事,想托付给诸位:暂且先入职礼部,给我当一任学官,不知诸位先生可愿意?”
科举改革的消息,至今仍只有中枢重臣知晓,并未传开,韩青便代为解释了一遍,是要他们去各州巡考,以便筛选各地士子,只有通过了这一次考试,才能获得入京的资格。
头脑最灵活的朱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殿下,到了地方上,是所有人都能报名参考吗?”
“正是。”贺星回点头。
众人都反应过来了,这意思是,寒门士子也能出头了!
寒门这个词,听起来似乎很容易造成误解。但事实上,当下所谓的寒门,既然带着“门”字,那自然也是有门第的。
世代经营乡里的小地主,祖上曾经出过高官后来落魄了的家族,以及因为经商等缘故发达了,愿意扶持家中子弟读书的人家……他们薄有资产,却没有底蕴,连能够买到的书都不多,与世家中间自然隔着一层天堑,所以虽然也读书明礼,但想要出头却难上加难。
从前这些寒门士子想要出仕,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如范一通那般,依附世家做一段时间的幕僚,由东主推荐入朝;要么就在山野之间著书立说,培养名望,等待朝廷的征辟。
要不,怎么庾兰泽请来的这些人个个都是“一时名士”呢?
正因为自己经历过,知道有多么辛苦,多么艰难,此刻听说贺星回要让寒门士子也参与考试,他们心中的激动之情,自不必多言。
这还有什么不应的,几人纷纷应诺,“我等愿意!”
就连身为世家子弟的陆继善,也被带起了情绪。他虽然出身世家,但这些年却没少被打压,往来结交的也只有寒门士子,对于他们的遭遇是感同身受。
甚至正因为出身世家,他的胆子也比别人大得多。其他人只高兴于寒门终于可以出头了,陆继善却有一种十分微妙的预感:世家恐怕要倒大霉了!
……
开明元年正月初八。
新年第一次大朝会,贺星回就直接扔下了一道惊雷。
她要改革科举!
虽然只是多加了一道考试的程序,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要让寒门士子出头。满朝出身世家的官员,听到这种事,都忍不住皱起眉头,生出了一点薄薄的危机感。
但一时也没有人出列反对。
像这种大事,通常都不会直接拿到大朝会上来讨论,而是先由三省六部的重臣们商议过,有了简单的条例,再拿出来让大伙儿查缺补漏。
虽说也不是没有过皇帝生怕被反对,索性不经中枢,直接在朝会上直接提出的先例,但贺星回上位以来,倒还没有干过这种事,何况只看几位重臣平静的脸色,就知道他们都是知情的。
那他们还要不要反对,反对的话该怎么说,就是一件需要斟酌的事了。
等大佬们的嫡系先说话。
这也是朝堂上的惯例了,有些话,重臣们当着皇帝的面不方便说,就会在大朝会上让下头的人开口,自己再居中转圜,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至少气氛不会闹得太僵。
没有人相信他们是真的赞同这项改革。
然而左等右等,站出来说话的竟然是吏部侍郎,“殿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哦?这话怎么说啊?”贺星回问。
吏部侍郎道,“寒门士子与世家子弟所学不同,若是放在一起考试,恐怕对他们没有好处。臣以为不如分开,各考一科,互不干涉,如此自然万事大吉。”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贺星回笑着点了点头,“那等到选官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分开,互不干涉呀?”
明眼人都能听得出,她已经很不高兴了。但这位吏部侍郎显然是早有准备,面对这样的状况,依旧侃侃而谈,“的确如此。世家子弟学识丰富,适合总领大局,而寒门子弟熟悉庶务,适合负责具体的执行。如此一来,所有人都能被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贺星回注意到,队列之中有不少人都在点头,显然很赞同这个方法。
她侧头看了一眼,让春来将名字几记下。
这话听起来荒唐,但贺星回很清楚,在科举制度刚刚出现的最初,情况的确就跟他说的差不多,一样的考试,世家子弟优先录取,寒门子弟只能瓜分少数几个名额;一样的选官,世家子弟可以任清贵要职,寒门子弟则只能担任副手,负责各种繁杂的庶务。
甚至在当时,还将官职分成了清官和浊官两种,世家子弟只任清官,寒门子弟只任浊官,二者绝不可混淆。
所以之前,韩青提醒她要警惕世家假意答应,私底下再做其他的安排,贺星回心里却是一点都不意外。这件事关乎所有世家的利益,他们要是什么都不做,她才会觉得奇怪呢。
贺星回反问,“依你所说,世家子弟就只能总领大局,寒门子弟就只能执行庶务,安排官职不需考虑个人才能,只以家世出身一概而论。这就叫所有人都被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不等吏部侍郎回答,她又点点头,视线在人群中一扫,笑道,“难怪满朝都是世家出身的官员,原来是因为吏部一向如此选官!”她前一秒还是笑着的,下一秒脸色就冷了下来,声音也陡然一厉,“那我倒要好奇了,你们究竟是朝廷的吏部,还是世家的吏部?”
世家出身的官员自然会为世家谋取利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但此刻被贺星回一口点破,就没有人敢承认了。
众人连忙道,“殿下息怒。”
那位吏部侍郎也辩解道,“臣一心为朝廷考虑,还请殿下明鉴!”
“我倒不是不信你的忠心,”贺星回看着他,“只是不信任你的能力。连分辨一个官员的学识和才能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一板一眼地按照世家子弟学识丰富,寒门子弟熟悉庶务的模式来给他们分配职位,我很难相信这就是我大越层层选□□的优秀官员,毕竟这工作太简单了,就算交给三岁小儿,想必也不会弄错的。”
“所以,究竟是你无能,还是你在拿朝廷的官职给世家做人情,选一个吧。”
吏部侍郎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一僵,弯折了下去,但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颤声道,“臣……无能,愧对殿下,愧对朝廷,请殿下降罪!”
一边说,一边就将头顶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伏首于地,等待贺星回的处置。
“这么看来,朝廷选官还是更看重学识和才能,并不唯家世论了?”贺星回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又问。
前车之鉴还在那里,这回自然没有人敢唱反调了,纷纷应是。
贺星回这才点头道,“谁学识丰富,谁熟悉庶务,我想,也不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考一考自然就知道了。而既然以学识和才能作为标准,就没有必要分开考试了。诸卿以为如何?”
“殿下圣明!”
队列之中,张本中微微皱眉。他没想到,贺星回一番连消带打,竟直接又废了一个吏部侍郎,看来是决心要将吏部抓在自己手里了。而这科举之事,她看起来也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那他们的人还要不要动一动?
略一犹豫,张本中就下定决心,还是要动。
他对成功已经不报希望,但自己身为南派世家的代表人物,什么都没干,就这样顺从了贺星回的提议,说不定会动摇他在盟友心目中的地位。纵然有利益交换在前,但也总要做个样子。
这样想着,他微微侧头,使了个眼色。
谏议大夫钟彬迈步出列,“殿下,臣以为,考试采取统一标准,对寒门士子恐怕十分不利。”
“那也是他们没有本事,怨不了谁。”贺星回道。
钟彬摇头道,“非也,如今寒门士子头一回参与考试,正如孩童第一次学习走路,须得长辈在一旁扶持守护,方能避免摔倒之痛。”
“那钟大人的意思是?”
“臣以为,可以固定给寒门士子一些录取的名额,以示朝廷对他们的扶持。”
贺星回笑了。在韩青的奏折里,说世家要搞事,无非是两个方面,要么打压官职,要么限制人数。之前吏部侍郎是打压官职,不许寒门子弟升上高位,现在钟彬的建议,就是限制人数了。
这提议听起来好像是在为寒门士子考虑,毕竟他们的资源不如世家子弟,是不争的事实,凭本事考,说不定一个都取不中。但若是规定了一部分名额属于他们,那就必然能取中那么多人。
可这只是一时的好处,坏处却是无穷无尽的。
一是有可能会让一些寒门士子产生惰性,觉得反正有保底名额,不用去跟世家子弟相争,在资源不对等的情况下,何必辛苦努力?这是看似没有分开考试,实际上还是把两拨人分开了。
二则是,如今的寒门子弟处于弱势,自然觉得分出来的名额已经足够多。可是事情一旦成为定例,即便将来寒门子弟在学识和才能方面远超世家子弟,说不定也会被这名额限制住。到时候就会反过来,变成优秀的寒门子弟只能竞争有限的几个十几个名额,而世家子弟无须努力,就可以坐享大部分名额。
现在书院已经建起来了,寒门子弟在资源方面的缺乏会逐渐被补足,他们的努力程度也必然胜过大多数世家子弟,只要没有那张封锁住他们的网,至少在百年之内,世家是竞争不过他们的。
“钟大人考虑得颇为周全。”贺星回扫了一眼张本中,笑道,“不过你这话说得不对。”
“寒门士子固然是朝廷的孩子,世家子弟难道就不是了吗?父母对待孩子,应该不偏不倚。若是今日因为寒门士子处于弱势,就偏心他们,给他们更多的好处,如何让世家子弟心服?”她将视线转回钟彬身上,“钟卿以为,我说得可有道理?”
“是,殿下拳拳爱护之心,臣等铭感五内。”钟彬低头道。
贺星回这才玩笑道,“再说,我想孩子若是能经历一些摔打疼痛,反而会长得更结实。做父母的虽然心疼,但该放手时,也只能放手了。”
这是她对寒门子弟的期望。
向上的道路,必须要自己争取,一味的扶持,说不定又扶持出了另一批世家。因为等他们成势之后,必然会维护自身的利益,如果这利益来自皇权的扶持,他们就必然会抓紧她,排斥一切可能改变这种局势的可能。但若是自己争取来的,他们就会维护这条自下而上的通道。
至于由此养成的另一个怪物——士绅阶层,该如何对付,那就留给后来人自己去应对吧!
至少贺星回认为,那是比现在更进步的一种政体。
中央集权是势在必行的,但是中央集权和帝王集权,就是两回事了。比起生杀予夺系于一人之喜怒,她还是更喜欢标准明晰的法治社会。
所以更要克制,不因自己的一时喜怒而大动干戈。
贺星回将视线移回还跪着的吏部侍郎身上,“即日起,三法司对吏部进行一次清查,若有贪赃枉法之事,一律严惩,有渎职懈怠之人,便撤销官职。没有牵连的,就继续留任,尽快恢复吏部的日常运转。”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吏部如今这么乱,科举之事也难以兼顾,就移交礼部负责吧。陈尚书,时间不多,你尽快拿出个章程来,今年之内便推行下去。”
陈昌出列应了,又道,“殿下,别的事情都好说,只是这前往各地巡考的学官,不知该如何挑选?”
“你礼部出四名官员任正职,再从民间征辟四位名士任副职,兵分四路。路线也要提前规划好,不可漏掉一地。”贺星回道。今年是第一年,未必所有寒门士子都会来应考,但是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达到大越的每一个角落。
陈昌又问,“这征辟的人选,不知殿下可有打算?”
“这个啊,”贺星回微微一笑,“人已经到了,中书省会安排他们去礼部报到。”
张本中听到这里,不由轻轻地“嘶”了一声。
原以为巡考的官员可以动一下手脚,现在看来,贺星回早就防着这一点了,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连人都已经召回来了,就等着今日宣布呢。
但更可怕的是,韩青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这其中所蕴含的意思,让张大人不能不悚然。
当初就是韩青力主让庆王继位,如今,莫非他也已经彻底倒向贺星回,不再顾虑自己的世家出身?
果真如此,事情就棘手了。
什么寒门士子,就算入朝为官,想要做到可以影响朝廷决策的位置,也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张本中虽然防着,但其实并不担心。因为这中间的变故太多了。
但韩青可是中书令,他要是倒向贺星回,那朝中的格局必然会迎来一场大变。
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那些细枝末节,而是南派世家该如何行事,才能保持住自己的优势地位,不被这场变革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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