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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祖堂


  “婶儿,亲族少有少的愁,多也有多的烦,我在玄鸟城时,年岁还小,但也记得,同族人仙两千余户,  父母每月赴婚丧、弥月、祝寿诸事,总叹不得个闲。”

  说话这位族兄,与商成骏一样,年岁都已在五十以上,身为人仙,外貌却不显老。

  他口才甚好,坐上席,  专就奉承商三儿老娘了。

  商成骏则与商三儿、阿丑两个互敬,  也说事:“等我回去,  族谱里就续上你家这一支,也抄送一部过来。你翻看了就晓得,咱们这族,掌玄鸟上千年,原出了两位地仙老祖,可惜南晋姬武君算计强、本事大,城破之日,被他领人拖着,两位老祖都未能走脱。”

  今日,执扇又未归府,再没别的陪客,这席上,  只有阿丑与商家不搭边,算是外人。

  但商成骏等来前,已打探清楚的,绿柳城两位地仙,这奇丑驼背的,  就是其中之一,还与地龙山两位新山神上位有关,巴不得就是商家自己人。

  听阿丑叫商三儿“哥哥”,他们更添欢喜,不敢照此称呼,“前辈”不离口,开席就敬了好几杯。

  阿丑只淡然以对,喝完敬的酒,就只安静用菜,任他等说话,全不搭理。

  左右亲近不上,商成骏等才不再讨没趣。

  坐商大娘身旁的商子宜最小,甚是懂事,将席上好菜都夹到石瞽叟碗里,满满一碗,只叫石爷爷吃。

  在茶坊里,这孩儿已磕过头,按辈份叫了奶奶,想抱孙子已多少年的商大娘,也是喜欢,开席就拉他坐身旁。

  “子宜你也吃!”

  夹两筷菜给那孩儿后,  商大娘正经交代儿子:“晓得列祖之名,就快些请人制出灵牌,连着你爹和你爷奶、太爷太奶的,请进祖堂里安置。”

  这府里原建的祖堂,摆放着周氏列祖灵位,商三儿是从他家子弟手里得的城主令,须记些情,娘俩不好处置,左右自家只三辈人灵排,并不多,索性另选一屋放置,周氏祖堂,一把锁锁上了事。

  老娘的意思,是要请周氏列祖让出屋子了。

  商三儿轻点头,寻思着左右已无人祭祀,周家灵位是该请出去安置,但那屋要改做自家祖堂,非但门匾、对联须换,修葺门窗,里间至少也得刷一遍白灰。

  制灵牌,只需简单木工活,不说鲍正山,拿来木匠家伙事,自家都能摸索着做。

  他想着事,商大娘又对几位客人道:“同源同族,自家人呢,有啥为难的地儿,都莫客气,只管与我娘俩说!”

  老娘吃够家族单薄的苦楚,商三儿他爹病重,家里债台高筑,再借不着银钱时,感触最深,曾抹着眼泪说,若在曹家那般大族里,怎也不至落到这般境地。

  但这些个同族别有用心,这话,恰是商三儿最怕听到的。

  瞧他一眼,商成骏笑着:“不劳婶儿费心,我等皮实着呢,要进城,隐姓埋名各都精熟,又不是有名有影带城主令的要人,不在一地久留,那些靠悬赏过活的,可不易追着。”

  叫商大娘眼眶红了:“哎哟,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真不容易!”

  听她这句话,商成骏突然就偏开头去。

  席上静了一会,都没了声音,商大娘左右看看,才问:“咋的了?”

  商成骏背身抹抹眼,回头时,偏还带些泪渍:“婶儿的话,叫我想起自家老娘来,若她不被害,晓得我等受苦难,定也是这般心疼!”

  果然把商大娘惹哭了。

  商三儿冷眼瞅着,先不说话。

  还是那能言善道的族兄几句话,把她劝开颜。

  商成骏再道:“婶儿疼惜晚辈们,是天大的福气,别的也不敢求,就请允三不五时来登门拜访,使我等得聆听慈音。”

  商大娘正要允下,商三儿插话进去:“不成!”

  叫婶侄俩诧异,齐望过来。

  商三儿将声音放缓:“今日算是例外,你等既不愿弃仇,以同族之谊,每年只许进绿柳一次,进城不得超三人,也不能过夜。”

  惹得商大娘怒气勃发,她身旁商子宜更摔掉筷子,愤然站起:“不吃啦,走罢!”

  商成骏喝骂:“坐下,大人说话,哪有你的事?”

  商大娘也气狠了,手指儿子,同时发声:“老婆子咋生出你个薄情忘本的玩意儿?”

  商三儿先冲老娘苦笑:“娘,等客人走了,儿子任打任罚!”

  又对站着的商子宜:“子宜,要论掀桌的本事,还须与你族叔多学,且也该听老子说完话,再做计较!”

  回过头,对席上诸人:“因是同族,我便多说几句,别人头上,真不稀罕管!”

  “若讲实利,你等不忘成武郡、玄鸟城荣光,但便得在南晋周边复起称雄,一族人里,真正占着大好处的,能有几个?以人命去填这般渺茫的事儿,哪里合算?”

  “论复仇,你等这些年岁大的,城破时,眼见着亲人惨死,念念不忘心里的恨,也是应该,但子宜这般孩儿,打哪来的恨?不过是受爹娘生养,不得不走上这路,我没问过他娘在哪儿,但若成骏族兄两口儿向姬氏寻仇时,又死了,于这孩儿来说,方是不可不报,如此这般,或就代代相传,与姬氏不死绝一家不算完!为你等的仇,真要把儿孙全拖累进去?”

  “上回在龙崖,遇着石先生,他与我说,幸存同族还有百余口,上下不敢忘报仇,‘不敢忘’三字,说得极好!那些个小低阶族人,若姬氏免去悬赏,能得安稳度日、修行,真有几个不愿学小丘城主,还一心只要复仇?”

  “毕竟血缘在,同族之谊不可不念,但我这,与你等说明,那些不想一条道走到黑,能弃仇的,可来绿柳,我愿去苍狗城,亲替他等向姬氏求情告免!余下的事,莫拉我家垫背,我这人肩窄,只愿逍遥活着,担不来大事,趟不起浑水!”

  他这番话,全出自真心。

  让这些一意复仇的同族常进城,叫姬氏晓得,必起芥蒂不说,已占着同族二字,再亲近上,些许小事相求时,允不允?往后被人追杀,逃来绿柳,救是不救?

  听完这番话,想着是逼外逃的商氏族人莫忘族仇,连子宜这般小的孩儿,也已坠入局中,要与占下一国、地仙人仙众多的姬氏不死不休,便石瞽叟那般狠人,也免不得轻声叹息。

  几位同族脸上阴晴不定,商三儿便丢下不再理,只叫还未归座的商子宜:“小王八羔子,在外间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知有多可怜,好不易捞着顿好席哩,便要发脾气,也等先祭完五脏神再说!出我这城,再哪里吃去?”

  其实也是说给孩儿他爹听的,说完,不等商子宜反应,又对外扬声:“官子,再拿副筷子来,顺道哄哄这位小爷,要还下不来面儿,扯你们丫头席上吃去!”

  商子宜瞪他一眼,真就坐回原位,只脸上仍带着气。

  官子换干净筷子来,他接过,就埋头大嚼。

  儿子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商成骏瞧在眼里,眼睛又有些湿了。

  经这一闹,大人们也全学着阿丑,只用酒菜,再不说话。

  席散后,商三儿亲送一行去礼宾司,临别,还交待明早就须出城,不必再面辞。

  又叫鲍正山家的,多取桂花糕送他们,说留着路上吃。

  未来得及赌钱,先回城主府。

  商三儿进桃蹊院,见老娘只不理睬,便嘻笑着:“再几日就是娘的生辰,可莫被儿子气着,若不然,叫眉儿帮你把擀面杖寻出来,锤几下解恨?”

  商大娘方瞥他一眼,冷哼:“老娘要解恨,就用请罪荊,拿擀面杖,给你挠痒痒么?”

  听着语气,已没多少怒气,商三儿长松口气,再扮出副苦相:“请罪荊委实太重,儿子不经打,还是不吃的好!”

  插科打诨,只叫商大娘没好气:“滚!不想再见着你!”

  泼皮儿装模作样地抱拳:“得令嘞!”

  转对眉儿眨眼:“把老娘哄开心,爷明晚疼你!”

  大丫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好,涨红脸不知咋答时,他又问:“娘,儿子是横着滚,还是竖滚出去?”

  瞧见商大娘拿出请罪荊,方大喊:“晓得了,老娘莫打!”

  抱头一溜烟跑走,赌钱去了。

  窗沿边的画眉鸟还未睡着,被他最后那声惊醒,扑腾着翅膀,也叫:“老娘莫打!老娘莫打!”

  惹得眉儿“噗嗤”笑出声。

  大丫头捂嘴问过,要睡了,出门叫奉羹、官子打来洗脚水,伺候着卸完发饰,等那两个出门,插上门闩,就抱上自家枕头进里间。

  商大娘直哼:“天热哩!自家睡一张不舒坦么?又与老娘挤?”

  眉儿腻声:“又不是天天挤您,容我一宿么!”

  商大娘学儿子,伸手捏她的脸:“小蹄子,多大人了,还只发嗲?有力气,留那混账面前耍去,莫在老娘跟前现!”

  眉儿吐着舌:“哪有呢?”

  捏一阵,商大娘才撒开手,把自家枕头挪进里面,先解衣上床去。

  眉儿吹熄灯火,陪她躺下,过了一会,听到外间更声响起,方轻声问:“您真不恼了么?”

  黑夜中,商大娘睁开眼,送个白眼球:“老娘又不傻!同族要周济不假,但也不能把自家个儿搭进去!为这个,还能对儿子发火?”

  眉儿不解:“但我瞧着,回屋时,您还有几分不乐意。”

  商大娘就叹气:“自家养的儿子,以前百般嫌弃,还道养废了,不想做起正事来,大事上倒不含糊,关口上,比老娘还想得周全,心里不是滋味呢!”

  听明这原由,眉儿拉被盖住脸,不一会,下面就有吃吃笑声。

  商大娘笑骂:“臭丫头,敢笑话老娘,明儿叫你干重活儿去!”

  眉儿急又撇开被:“哪能呢?我是想着自家,修行这多年,还不是被爷叫笨丫头,大事上更没个见识,许是男儿家,比女子有远见些也说不准!”

  商大娘点头:“见事明,偏还要惹是生非,这又是哪里的道理?”

  眉儿小声替那位爷解释:“以前贪玩么,这一年不挺好?您都未动过请罪荊哩!”

  “这可说不准,指不定哪天又犯老娘手里了!”

  次日,商三儿起床,放自家几块灵牌那屋寻着老娘,她先是对老爹灵位牌絮叨,见着自己,神色、话语都如常,真没恼怒迹象,才全放下心。

  吃完早饭,叫眉儿拿钥匙来,打开周氏祖屋。

  锁门已有近两年时间,里面早布满灰尘、蛛网。

  打发走眉儿,寻扫帚、抹布、水桶来,一个人打扫起。

  扫干净些,商三儿跪下,给磕个头,大声道:“周家列位,商老三不敢忘城主令的因果,但凡在世,年年岁岁给周家烧纸钱,都不敢忘。眼下府里已换主人,一室不居两家主,今儿黄道吉日,要请诸位搬出去哩,与自家子孙葬一块去罢,惊扰之处,可莫怪罪!”

  又跑去找来六张纸钱、两个装米的大麻袋,先烧三张纸,再把灵牌一个个取下,全装麻袋里。

  麻袋丢老狗背上,自家扛着把锄头,出门。

  到西城外,逢难后埋周家遗骨的旁边,动手再挖出个坑,一麻袋灵牌,全放进去。

  盖土埋上,又烧剩下的三张纸。

  回来,拐去公学。

  任孩童们在里间自读书,董老头教着红袖修行呢,被他闯入打断,有些不乐意,听闻是请新写商氏祖堂门匾、门联,没好气道:“单论字,字画店那马吉,写得还更可观些,寻他去!”

  那厮再写得好,哪有九阶大儒的体面?商三儿不依:“他那人,瞧着轻浮些,字想也如此,那是祖堂哩,还是劳你这稳重的受累!”

  董策摇头:“论轻浮孟浪,谁敢与你比?且我的字也金贵,原等闲不给人,既有别人使唤,莫再烦我!”

  “哎哟,这般说,可要轻浮孟浪个给你瞧?一客不烦二主呢,咱这地仙,开个口容易么?已到你这,老头儿要不点头,就闹你一日,叫你不得清净,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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